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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1 / 1)

事情得从半年前说起。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是4月28日,我跟以往的任何个早晨样,五点钟准时起床,此时,热乎而香甜的面包味儿已经充斥了整个屋子。这种在温暖馨香里如约而至的每个清晨真是令人钟爱啊。跟以往样,切都美美的,我冲了个澡,煎了两个溏心蛋,喝了鲜榨的果汁,然后在ipad里传出的《大悲咒》吟诵中看了半个小时的《杂阿含经论会编》。跟以往样,我去已斜斜地洒进了大把阳光的书房里拿了今天要读的书,书桌上的相框里,大哥的目光暖暖地看着站在书桌前的我——那是三年前我40周岁时跟大哥的合照,大哥端坐在那里,气势轩昂,肩宽臂厚,毛发浓盛,我站在大哥身后,白皙颀长,规矩而喜悦。这是我跟大哥唯的张两人合照,看过的人都说不像兄弟,倒像对父子。每个早晨,我去书房取书的时候,都会跟照片中的大哥问好,拍照那天大哥跟我说的话始终言犹在耳:“文显啊,有大哥在,你啥也不用担心,想干啥就干啥,大哥别的不敢保证,给你个任性的人生还是绝对没问题的。”于是,跟以往的早晨样,带着书,带着大哥的温情,带着对自己惬意人生的满意和自得,我出了家门。

上班的高峰时间还没到,电梯直接把我送到楼。楼下的花坛里的氛围跟往常也没什么不同,些退了休的大爷们三三俩俩地聚在起,边迟缓悠闲地做着扭转、拍打身体的动作,边议论着时政,人人看着都挺红光满面,生活和顺,显现出晚年美满的气相。

祝福你们,我心里默念。尽管我知道自己的这声祝福也算多余,因为能买得起这里的房子的人,已经是社会生活的成功者了,物质生活方面早无需旁人为之操心,我此类的祈念莫如多施加于那些街上随处可见的、为了生活仍在辛苦打拼的普通人。转念想,众生平等,人人皆苦,哪怕脱离了穷苦,样还有病苦、困苦、心苦之忧,谁人不需要温暖慈悲的护持呢,于是,我微笑着用目光跟大爷们打着招呼,有两三个大爷回复我以同样温暖的笑脸。

出了小区的大门,左拐南行不到百米,就是龙江路百盛。时间不到七点,城市还在缓慢的晨醒过程中,小区外的马路旁停满了车,临街的商铺都还没有开门。微风中,大地的凉气,花圃里的泥土和花草气息,以及饱满而清凉的新鲜空气齐向我涌来。我深深地吸上口,犹如吸纳这世间最美的甘露。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异常欣悦于这种吸纳,祂让我的身体格外清灵,也让我的心力更加强壮。我身上有些跟常人不样的地方,能灵敏地觉察出常人觉察不到的事情,也会点观相之事,只眼望去,就能看出来个人运势的大概,虽然常常会匪夷所思地精准,但我并不自信于此,因为那些匪夷所思的结果通常都是过了三、五年时间才得到验证的,单凭观相当时的各种主观客观条件来看,我所看到的结果通常都是不合逻辑的,相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神秘感觉,我更相信活生生的现实逻辑,所以,我对自己的这点“特异”本领直抱着不甚以为然的态度。

最打击我这种观相自信的例子,就是我大哥。我大哥仕途直平顺,现位居个实权局的副局长之职,权倾时,追随者众。他的意气风发至少持续了二十年,但直以来,我看他就是脸青黑的凶苦相,而且,晚年看上去极度不好。晚年不好?这结论下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大哥虽已快年满六十,身体却比我这四十刚出头的更强健,精力也充沛,还注重养生,不沾烟酒,身体方面是绝对没问题的;从其他方面看,大哥工作非常勤恳,平素衣着饮食也很简朴,尽管我不甚相信他的清廉,但我了解他的智识和能力,半年后他应该会平稳退休,后半生诸多事项早就安排妥当,妻贤女孝,就连小外孙女都聪颖美丽,从世俗意义上来看,在人口已达700万的绿城市里,像他这样的人生赢家可能都不足千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晚年不好?在这般铁打的现实面前,我敢对自己的那点“观相”本领有信心么!想到这里,在街边等着过马路的我都忍不住无语摇头。

城市还未尽醒,街角的罗森便利店却已经开始了晨间惯有的忙碌。这里已经是早餐的便利乐园。晨光灿烂清新又安详,工薪族们进店出店的身影却是与此刻天光极不协调的匆忙,开门关门的间隙,热烘烘的包子味儿夹杂着关东煮的汤汁味儿悠悠地泄溢出来。左侧的龙江路上,车辆还不算多,公交车已硬实实地塞满了人,辆接辆地吭哧而过。

我穿过了百盛后身的那条小马路,打算由百盛西侧的小广场穿行至位于复兴路街边的百盛正门。在正门那儿有家我熟识的报摊,我每天早晨去那里取我预定的两份报纸——《参考消息》和《环球时报》。走过小广场边上的阅报亭时,我像往常样瞟了眼阅报亭里张贴出来的《绿城晚报》。头版上,硕大的黑体字显眼地写着“齐生集团创始人齐子茂宣布退休”,下条的新闻小了两号字,但看上去仍然有些触目惊心:“涉嫌贪污受贿副局长齐文辉昨夜跳楼身亡”。心头涌上来的第个念头是,今天我们老齐家的新闻可真多,可没过半秒,我的身子就僵住了。

齐文辉?

齐文辉!

赶紧找到那条新闻的详述版块,小小的个小豆腐块报道看得我两眼发黑。齐文辉,我大哥齐文辉,我断定了晚年不好的大哥齐文辉竟然跳楼自尽了!

腿是软的,大脑是空白的,取报纸以及步行到复兴路星巴克的过程完全不记得了。跟以往样,星巴克刚刚开门纳客,音乐的风格和咖啡的味道也跟平常没什么不同,落地窗外,绿城市最宽阔的复兴路上东行的车流已渐渐增多,阳光普照大地,城市已经和悦地醒来。外面的世界切如旧,我自己的世界却就此崩塌,我的眼前蒙上层灰怆,眼望去,窗外瑰丽蓬勃的旭日之光看上去竟是片晦暗悲凉。这刻,我深深地体味到了,这世界果真由心而造。

电话里,大嫂的声音很意外地变得陌生而势利,她以大哥的尸身已寄存至火葬场、家中现今太忙乱为由拒绝我的上门探访。我对大嫂的态度感到惊愕不已,直到下午她从微信上传来大哥遗书的照片时,我才明白原因所在。照片上打着大片的马赛克,只留出了关于我的那句话。大哥的字迹如既往地潦草,难以辨认,但我还是艰难地读懂了:“……告诉文显,他是捡来的,我养了他四十多年,虽非亲非故,却情义尽至,对他无愧于心,我走后让他自谋生路去罢。”

记响亮无比的晴天霹雳。

在我的概念里,我的人生是这样的:我18个月时父母双亡,因为父母是因公牺牲,所以,我大哥带着我从农村落户回绿城的奶奶家。奶奶去世时,我还不到三岁,大哥和他的女朋友——也就是我如今的大嫂担负起了养育我的重担。大哥大嫂养育了我,在我眼里,他们就像我的亲生父母,这些年里,我已经储备好了足够的孝心,准备在他们年迈时行奉双亲之礼,为之颐养天年。

大嫂却不太打算接受我的孝心,她有些字斟句酌地在电话里说:“文显啊,你哥既然不在了,在我眼里,他过去的那个世界就跟他起去了,咱们活着的人呐,还得向前看。我这辈子,跟你哥过得心寒啊,他不死我都不知道他贪了个多亿,外面的女人也好多个,听说还有个儿子已经都20多了。唉,你说我,就因为跟你哥有这么个虚的名分,好处没捞着多少,到老却跟他背上这么个坏名声,等事情都处理完了以后,绿城我也不打算待了,我去晓春那儿帮她带孩子去。我看,以后咱们恐怕就天各方了,你哥不在了,我和晓春娘俩尚且自顾不暇,也没什么能力再养你了,你也赶快成个家,自己好好过日子。至于你的身世,我跟你样,也是今天才知道,你哥哪叫个人呐,分明就是个铁桶啊,什么都瞒着我,你说我这些年这日子过的……”大嫂说着呜咽起来。

“大嫂,谢谢你把我从小带大……”

我的话还没等说完,大嫂那已经恢复了平静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对了,文显,有件非常重要的事,你住的那个房子是小夏嫂子的,人家之前是看你哥的面子给你住的,现在你哥死,人家马上就要把房子收回来。我是这么想的,人家当初那么够意思,如今我们也得讲究点儿,你就尽快搬出来吧,咱别给人家添麻烦。”

万万没想到的结果。

我始终认为那房子就是我的,是我哥给我的,当初从选房到装修都是我手操办的,不过是挂着小夏嫂子的名头而已。

“嫂子,是不是弄错了,这个房子不过是借小夏嫂子的名字……”

“齐文显,我跟你说,这到底是谁的房子,房产证上白纸黑字写着呢,你可别妄起贪心,说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你放心,你保准打不赢官司告不赢状,所以,你也别废话,赶紧腾房子了事!”大嫂腾地下色厉内荏起来,像举起长茅的斗士。

我心中,四十年里的温情浓浓地还在,那边,嫂娘却已经悍然起干戈。

我努力压抑着眼圈里泛起的红,声音尽量平静地说:“好,嫂子,我尽快搬。”

“别尽快。尽快是多快,你给个准话。这样吧,看在咱们这么多年的缘分上,我也不为难你,给你个礼拜的时间,下个礼拜二我过去收房。”

“好。”我平静地回答。

忽然,我想起来,今天是我领月钱的日子。每个月的28日,我的卡上都会收到大哥转账过来的二万块钱。显然,4月28日这天的月钱我是领不到的了。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考虑过钱的问题,从来没忧虑过生计,所有关于未来的筹划也都跟钱无关,所以,我没有分钱积蓄。不仅没有积蓄,两年前还因为装修“小夏嫂子”的这套房子,我欠下了五十万的信用卡卡债。信用卡是大哥给我办的,我也不知道他通过什么途径给无房无车无工作无社保的我办下了这张额度为五十万元的信用卡。大哥给我卡的时候说,他暂时手头紧,让我先刷卡买各种该买的,等回头他这边方便的时候再帮我还上。我直没把这五十万的卡债当回事,每个月的月初,小夏会过来把卡拿走,不知他是怎样操作的,月月还上最低还款额,月月还总是欠满五十万。我始终觉得还款是该大哥和小夏操心的事,也许下个月大哥就会把这事完全解决掉,就这样,个月捱着个月,捱过了两年的日子,直到大哥撒手人寰,给兀自存活的我留下“自谋生路”这四个字。

“大嫂,你知道,我是不攒钱的,所以,你看,你能不能借我点钱……”从来没有求过人,我的声音害臊而颤抖,抖的幅度堪比隔壁吴老二。

“呵呵,”大嫂笑了两声。我第次知道,原来冷笑就是这么个笑法。“文显,我现在什么状况你不知道吗?我都自身不保了,哪还能顾得上你?再说,你都四十多的人了,你不攒钱能找得上我吗?你自己说说,这些年我和你哥是怎么对你的,还不够意思吗,你自己不长进,谁又能帮上你呢?钱的事,从此我是无能为力的了,你自己找朋友借借吧。”

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这是养育了我四十年的嫂娘,她无比了解我的生活,这十年以来,除了书,现实生活里哪有我可以深交的朋友?找谁借,列夫.托尔斯泰,维克多.雨果,还是约翰.克利斯朵夫?

“好,我知道了。”尽量平静地说完这几个字,我挂了电话,无声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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