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那之后的日子，对我来说，煎熬得几乎无法形容。

我承认，在细思各种结果、推导了关于未来生活的各种可能之后，我想到的第一个念头是死。

怎么走，都是艰难，都是我这个多年积养而成的富贵闲人所不能接受的。十年前，当我的人生发生了转折以后，我开始专注于读圣贤书，行圣贤事，以推动、促进、发展人类文明为己任，而且，无论从这十年来的生活经历，还是自己对己身之未来的观相，我都坚信自己的这一使命。我唾弃庸常的凡俗生活，我悲悯于那些为谋求利益而蝇营狗苟的人和行为，我坚信人类可以在引领下更加向善向美，而我，将在十年之后成为那个帮助他们成长的人。

贾宝玉说，只有女儿是干净的，男人都是浊物；在我眼里，只有精神和行为圣洁的人，才是干净的，世上这一大众湮没在权力和物欲中争相抢夺的群体，岂止浊，简直丑恶。

我的时间、精力和生命将自此跳脱开我的预设轨道，纵身跃入那个我所唾弃的泥沼里跟那些丑恶的浊物们一起争抢着财富的蛋糕吗？我不寒而栗。

死，必须死，我这样一个傲娇的人，怎么可能投身到如此不如意的现实里！

我边整理自己的多年来的日记、笔记、信件，边思索着自尽的方式和地点。一旦确定了自尽的方式和地点，我会把所有留存我个人印记的文字、声像全部销毁掉。要么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一个想要的自己，要么就像一颗从未出现过的尘埃一样不留痕迹地飘散掉，这才是我齐文显的风格。哦，不，我不该再自称是齐文显，我是这个世界的孤儿，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的血脉骨肉发芽于哪个家族的枝桠，而且，更糟糕的是，我这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可怜无名氏马上就要自断性命了，将带着这种飘零的无归属感永别于人世，或许从此灰飞烟灭，或许成为善良慈悲的孤魂野鬼，或许投入轮回，或许堕入地狱。生苦，死可能也是苦，就容许我短视一把，为了眼下不堪忍受的生之苦而自动忽略死后可能面临的各种苦吧！思绪在乱飞，眼泪在一忍再忍。不敢翻读手头正在整理的那些从学生时代断断续续一直延至现今的日记和笔记，在主动终结生命的前夕触碰这些会引致泪水的决堤的。我讨厌哭泣的自己，讨厌不能坦然于已选定道路的自己。

光日记和笔记就装满了两大纸箱，嗯，我是个有着谢耳朵气质的人，恨不得连每日拉屎的状况都详细记录在案。除了这两个纸箱，我不打算再带走什么了，从此，这房子以及这房子里的一切就由大嫂随意处置吧。除了书以外，大嫂会爱这里的一切，每一样都是钱堆出来的高品质，大嫂或许get不到高品质物件的曼妙之处，但爱钱的本性会使她本能地爱上所有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东西。祝福她，爱钱不是她的错，就像老天赋予她不够杰出的禀赋并不是她的错一样。在蚂蚁的仰望里，寸余高的小草已是珠穆朗玛。我更应该悲悯她，我认真地想。

我决定把书也带走，这些书在大嫂眼里是不值钱的废品，在那些爱书人的眼里却是十足的珍物，我要把祂们捐赠出去，也算是我对这世界的最后一片薄意。打开书柜，一摞一摞地把我的书装箱，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地哗哗而下。恨自己以往不够精勤，两千余册的书读了还不到一半，事业未竟，身却先死，实在有负我的梦想和宏愿，而所有这些已读未读的书，对我来说，都像是与我息息相关的粒子对，我实在不忍心亲自割断我们之间的纠缠。我舍不得祂们。我不能死。

于是，我静心下来，开始做活下来的打算。

手里的现金还有五千多，屋角大花瓶里还有平日里随手扔进去的硬币和小钱，倒出来算了算，大概有万多。硬按下去自己的委屈心情，我打车去汇金广场，那儿是银行聚集区，街边常年徘徊着私换外汇的人。花了五百块钱的手续费，再加上长久的等待，一个微佝着背的中年男人帮我把硬币换成了大票的纸币。他殷勤笑着把钱递给我的时候，还塞给我一张名片，我顺便问他能不能帮忙代还信用卡，他满口答应，低头哈腰地笑着。我不太敢看他那张晒得微黑的脸，五官也算端正，不笑倒还罢，一笑起来也不知为什么看着却比哭还恐怖。这也是我不愿意跟一些人近距离打交道的原因之一。

尽管处于五一节的旅店旺季，我还是幸运地在奥体广场附近的一家快捷酒店里找到了空房。这种条件的居处是我所能接受的最最下限了，幸好年轻的小美女经理煞有介事地跟我谈着包月的最优惠价格，体恤而亲切，像亲人一般。我的内心在不由自主感叹，瞧，这世上的好人还是很多的，活着多好！

自此，我人生里的更多第一次开始了，不幸的是，哪怕设定的下限在不断降低，我还是始终没能解决我的生计问题。

我第一次去房地产中介，跟着身穿廉价司服的业务员在我指定的几个小区里上上下下地看房子，且不说价钱，单是装修和卫生程度来说，九成的房子我是接受不了的，嘲讽的是，实际上更加无力接受的是我的钱包。

我第一次全方位多渠道地去找工作，可惜的是，时代早都变了，报纸上已经很少登招聘启事了，在招聘机构的app上投递了n多简历，有幸被打开看一眼的都没几个，更遑论面试。

我第一次往报纸投稿，，散文，征文，抹着啥写啥，写啥都如石沉大海。我充满不解地买来那些不采用我文章的纸媒仔细研读，读完，在不解之外，更增添了愤怒和忧伤，狗屎一样的平庸文章登了一篇又一篇，我实在找不出不登我文章的任何理由。这算是遗贤于野么，我该为谁而哀伤？

我开始去流商场的大排档楼层去吃饭，尽管第一次去的时候，氤氲的油烟味儿把下楼下到一半的我直接给顶了回来；

我开始去沃尔玛超市这样的地方去买日常用品，尽管那些排着队一卷接一卷狠拽塑料袋的大妈们看着很触目惊心，尽管排队结账的人总是那么多，尽管不少人的脸孔是我不忍见的凄苦。

有时候，我仔细观察自己的气相，相信于未来，早睡早起，养护着身体，严格地执行着读书计划；

有时候，我不堪接踵而至的打击，不意存活，渴望以身饲虎。

一个念头之下，我去线上、线下的寻亲机构登记我的信息；

另一个念头之下，我去红十字会填写造血干细胞和人体器官的捐献登记表。

生活陷入了不忍详述的混乱与晦暗里。

我忍耐着生活，时而希望，时而失望，经过了几个月的不见起色之后，终于，在十一到来的时候，我的情绪开始频繁地陷入绝望。

这几个月里，我懂得了很多我之前不足够懂的生活常识。原来，真正的生活竟是这般严酷，我也终于知晓了之前如上帝般自以为悲悯俯瞰人间的我有多么可笑。现而今，我理解所有那些因为不堪磨折而轻生的人，也敬重所有竭尽全力生存而不顾仪态的人，生活委实不易，能直面生存的人在我眼里都是英雄。

信用卡早就超限，因此，我在支付代还的费用时，还要补上千余元的现金。到了十一之后的这个还款日，我手里几乎已经没钱了。没办法还款，银行的催款电话很快就打来，尽管已经承受了近半年的卑微生活，可电话那头十刚出头的小职员的严厉声音还是让我十分接受不了，更接受不了的是再逾期下去的刑罚后果。配合着信用卡的逾期，我口袋里的钱也几近干涸。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的全部钱财会只有几十块钱，我也从来不敢相信，我自认为壮丽朗阔的人生会如何努力都见不到成效。想法再多，不敌生活的一张冷脸，我已是活无可活。于是，此刻，在2015年10月26日的午后时分，在绿城少见的阴沉天气里，在即将全面通车的壮伟跨海大桥上，我决定，结束我自己的生命。

日记、笔记和书仍然还在快捷酒店里，房费很快就要到期，尽管到今天我还没能适应它的简陋和不够洁净，但即便就是这种我瞧不上的房间我已经租不起了。我不想再在临死前处理我的那些书籍和笔记，祂们总是会给我带来动摇，给我以希冀，却从来不给我看到活生生的好结果。够了，这样的生活真是够了，我不想再在希望和绝望之间摇摆，我累了，择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吧，我忍着饥冷向大桥深处走去。

我要远远地避开那些垂钓的人，以迅疾一跃结束我的人生。

我的眼前一黑，金色光晕随之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