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讪讪地放下“油焖大葱盖饭”,李蓓蓓讪讪地放下蛋炒饭。
幸亏这时电话响了。原来是三舅给姐姐拜年。李太太虽然泪痕犹在,眼睛却亮起来,微笑着,言语也温柔了。
三舅在电话里拜完年,提醒李太太剩余的债务必要想办法继续还他。
李太太依然把话筒紧贴在耳朵上,陪着笑,后背渐渐地弯下去,低低地连声称是。
放下电话,李太太沉默了。
蓓蓓连忙主动夹起一只难吃的饺子:“等我赚上钱,全还给他。”
“别吹牛!”李太太哭道。
“三舅是咱们家的大恩人。你永远都要记着三舅的恩情。”老李语重心长地对蓓蓓说。
“别放空炮!”李太太哭道。“这儿用不着你歌功颂德!”
一家人默哀似的坐在幽暗的逼仄的小屋,就像爷爷的尸体还停在这张炕上。
片刻,老李突然福灵心至:“咱们今天不看春晚了。咱们办个自己的联欢会。”
老李蹦下炕,撅着屁股翻了半日,翻出一把好久不玩的二胡,竟然还找到了一只蓓蓓小时候的玩具电子琴。拉出一声苦音,老李皱眉咂嘴,又忙着找松香擦弦。
折腾半天,终于拉出了万马奔腾。老李后仰着头,半开半闭着眼睛,脸因为兴奋紧张而完全抽歪了,咆哮着,唱出一只草原牧歌。老李边唱边听窗外零星的炮仗,竟忆起过去创业时的豪情。青春、梦想和希望澎湃于胸。此刻却胜负已定、人近暮年,不觉黯然伤怀。老李整个人和二胡好像化为一个整体,随着曲声,将熄的烛火般颤动着,他随即拉奏一曲《二泉映月》。
默默听完曲子,李太太沉思地说:“那年过年,还没有生她(蓓蓓),咱们在工厂。花了六百块钱买这把琴,为你乱花钱咱俩还吵了一架。那会儿工人的饭都是我做,我蒸馒头、腌菜、炒大锅菜。更早的时候,咱俩还一块推着小车上街卖早点,做槽子糕卖。现在想想,真是美呀!美得就像一场梦。有钱的时候,你整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现在我不想看见你,只管在我眼前晃。”说罢她潸然泪下,提议老李再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和《三套车》。
李蓓蓓在父亲的歌声琴艺中,回忆起了一些自己根本没有经历过的事情:风花雪月的爱情,骏马英雄,璀璨灯光下的舞台,月光下翩翩起舞如痴如醉的神仙和妖魔,世人慕誉,荣华和成就。听众侧耳倾听,老李从容而歌,声音异常跌宕起伏,异样的沧桑,十分揪心。
老李夫妇老泪纵横。蓓蓓泪如雨下,忍不住搬过玩具电子琴,给老李伴奏。木窗外面,李太太没有贴牢的对联,已然被朔风掀开一角,在风中摆荡,发出呼啦啦的声音。李太太挂的红灯笼也在风中摇摆。零星的鞭炮,每响一声,绛红色的天空,便骤亮一次。
过去的荣华如同一串五光十色的梦闪亮在天空,一眨眼便回复寂静和幽暗。被风吹落的雪花,斜斜地在绛红色的光晕中飘过干枯的枝桠。厚积墙头的白雪,忧愁地望着夜空中的星星。李家的旺火还没点起来,小院中央架好的炭块和木柴还在默默等待燃烧的时刻。
李蓓蓓奏起一曲《小星星》,清脆温柔地唱着“一闪一闪亮晶晶”。老李慌忙合奏。他紧张地从炕边半站起来,盯着女儿的小电子琴,扭着屁股,调整自己的节奏。终于合拍,老李放下二胡,跳起霹雳舞。他的动作幅度很大,冲李太太挤眉弄眼。李太太皱眉尖叫:“可以了!你们爷俩行了!”但老李显然没完,朝女儿作了一个决绝威严的手势。蓓蓓不忍扫父亲的兴,连忙越奏越快。老李表演太空步,过电,交叉腿。
李太太尖叫:“我不爱看你老牛抽筋!开电视,我要看春晚!”
老李只管急喊着:“快些!再快些!”
蓓蓓紧张得抽歪了脸,她手下奏得更急促,暴风骤雨一般,嘴里胡乱唱:“小星星大星星小星星大星星……”
李太太拖着哭腔尖叫:“你们爷俩疯了!都从我眼前消失……马上消失!”
老李的五官开始凄苦地抽搐。他蜷起动过手术的腿,单腿旋转,伸长下巴,像反刍的牛一样咀嚼着。蓓蓓已经完全跟不上他的舞步了,她的手指已经开始抽筋了。她慌忙举起小琴,咣咣地往桌沿砸,扣上节拍。
“哞——哞——哞……把我滴悲伤留给自己,你滴美丽让你带走呕呕呕……”老李纵情用颤音唱道,仰起脸,撒癔症似的飞快地晃着脑袋。忽然,老李栽倒了,眼珠子往上一插,直挺挺死了过去。
“啥玩意儿啊!”李太太捶打炕沿,大笑道。
“她笑了。”老李躺在地上,指着李太太。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中噙着泪珠微笑着。
“笑了。呵呵呵呵呵。”蓓蓓说。
李太太高兴了,大家就都高兴了。这个年就算过完了。
虽然菜很难吃,依然酒足饭饱。点起旺火,整个小院都红通通的。一家三口,这么多年第一次围聚一炕,听着春晚和别人家的爆竹声,打扑克牌。竟然玩了一通宵,笑声不断。老李贴了一头的纸条。
天蒙蒙亮,旺火烧得只剩下一堆白灰。是年初一了。蓓蓓打着呵欠,煮羊肉胡萝卜馅的饺子。热气扑到她脸上,她突然落泪了。她如此真切地感到:生活的快乐和幸福,并不取决于物质丰足,或者在跟亲友的争强中压人一头,而是感到被人爱,有归宿。
她端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往桌上放。老李噘着嘴对李太太说:“最不爱吃羊肉胡萝卜。”李太太撒娇地捣了他一拳。全家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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