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子被不知多少棵梧桐树包围,即使是盛夏,那份绿色的凉意一直笼罩着村子。下午时分,树下的磨盘旁坐着两个老人。虽说是乘凉歇晌,老人也没闲着,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的当儿,手里都在打着草鞋。岁数略小的老人姓钟,他说:“老哥,你的手慢些,打个鞋都拼命似的。”那个被称为老哥的人呵呵一笑:“不拼不行啊,爷仨六只脚都指望我这手。我比不得你啊,家里有个女人当家,你就是不动手也有现成的穿。”钟姓老汉听此一说,裂开大嘴笑说:“我不动手?我还得给她打鞋穿呢。”
远处的地里有人在田里劳作。钟老汉眼神也好些,他不时朝田里望。他说:“老哥,你家的收成肯定要比我们好啊。”“唉,好能好哪去?俩娃成天钉在地里,多打的那点粮食也还交了上头。——不定今年赋税又要多。”说话间,老人已经打好一只鞋,他在手里比试了一下:“我那二小子,个高脚也大。”
“林大哥。”一位妇人拿了两只黑陶碗,拎着一陶土茶壶走过来。钟老汉的嘴裂得更大了,来的是她内人张氏。张氏倒了两碗茶,先端给林老汉,就是钟老汉称老哥的。林老汉忙欠身:“多劳多劳。”钟老汉端起碗就喝,咕噜咕噜,茶水顺着嘴角淌下。张氏夺下他的碗:“呛死你!我不拿水来你也不晓得渴。”林老汉笑呵呵地看着对过的老两口子打闹。
此情此景,若是朝廷的大官小员看见必要歌功颂德感叹一番真乃太平盛世。对百姓来说,所喜是没有战乱,能太平的确是盛世。
斜阳西照,村落更显安详。三三两两在地里劳作的人扛着锄头,肩膀上担着衣服回来了。
林家的两个儿子和钟家的小子结伴,三人边说边笑,不时还相互打两下。庄户人家的孩子,干农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很少露出疲累的样子。三人都挽着裤管,光着脊梁,脚上穿的是草鞋。
钟家近些,钟家小子钟椿对两个同伴说:“明早我得把今天落下的都补上,咱有的是力气。”那兄弟两个都笑说:“就等你这话呢。”说说笑笑道了别,林家两兄弟朝家走去。
低矮的草房,房前种了些菜,几只鸡还未上宿,在菜地里踱来踱去。烟囱里还有炊烟,林老汉刚刚把晚饭烧好。两兄弟舀水洗了洗,林老汉趁这当儿已把晚饭端出——一人一大碗玉米碴子菜粥。
粥热,兄弟俩小口吸溜着。林老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在地里这么半天不定有多饿,只能吃上这么一碗粥。小儿子良作说:“爹,吃饭啊。”林老汉端起碗,又放下:“还热得很,待会。”大儿子良行说:“爹,你别一会又把饭分给我们。我们不要。”说着朝良作眨眨眼,良作也说:“不要。”林老汉到底把碗端起来:“好小子,爹有这话不吃也不饿了。”
天热,爷仨把席子铺在外面地上睡觉,旁边用草烟燃着熏蚊虫。
繁星满天,明天又是好天啊。
良作说:“爹,老说天上有神仙,他们住哪?”
林老汉说:“天上天上,那么远,住哪我们也看不着。”
良作又问:“那到底有神仙吗?”
良行说:“你净操心这些没用的,早些睡,明早好早起。”
林老汉说:“多少辈子了,都说有神仙,就有哪是我们能看着的?像咱村,遍地梧桐,都说是招凤凰的,可谁见着了?一根毛也没见着。”良作笑了:“爹,你那眼神,有凤凰毛你也看不见。”林老汉也笑了。
林老汉早年丧妻,带大两个孩子吃尽了苦。俩孩子都懂事,但凡他们能做的绝不叫林老汉做。良行,良作,林老汉时常在心里念叨这俩名字,念着念着就像吃了定心丸,心满意足。良行憨些,话不多,良作比良行小两岁,常会问东问西。到底小些,和他哥不一样。——良作才十八岁。
十八岁的良作一清早就扛着锄头去干活。趁着早凉可以多干些,他和哥哥良行都是这么想的。这可苦坏了村里的那些姑娘,为了多看几眼良作她们也得早早起来,有些家里不要她们去地里干活都哭着喊着要去。
清晨的农田里,一心一意劳动的良作不知道就在他的周围有好几个姑娘在看他,就像看很美的风景。很多年以后,人们会说起良作——“那个像神仙一样的人哪。”
二
钟椿的妹子要回来了。村里人交头接耳,田埂上,小河边,窃窃私语所说都是这个。
当年钟萱出生,村里有几个妇女前去帮忙。帮忙本是好事,可对钟家来说恨不得当时没有一个外人在场。那几个妇女心肠热,嘴也快,钟家夫妇怎么央求最后也没挡住钟萱出生时异象的传播。
据说钟萱出生很顺利,那几个妇女都不住嘴地夸:“没见过一生下就这么漂亮的。”事实证明她们没见过的还很多。她们很快嘀咕:“这孩子咋不哭?”方氏是几个妇女里岁数最大的,抬手就在孩子屁股上“啪啪”两下,还没哭。张氏躺在床上,也感觉有些不对。她喊:“娘,你来看看。”钟椿的外婆一直陪在闺女旁边,可孩子出来后她连抱都没抱,此时正站在门口。
方氏把婴儿递到外婆手上。老人战战兢兢接过孩子,那几个妇人都围在旁边。婴儿打了个哈欠,有个快嘴的说:“要哭了要哭了。”婴儿还没哭,却慢慢地睁开眼。刚出世的孩子哪能看见东西,可几个妇人清清楚楚感觉婴儿看了她们一圈。她们呆住了,可让她们毛骨悚然的还在后头——这孩子叹了一口气。
“钟萱。”外婆叫。大家惊恐之余知道这是外婆给孩子取了名字。萱即金针菜,是母亲的象征。外婆立刻想到这个孩子可能带来的不祥,用萱为她命名也就让她不得妨母。
屋外的空地上,三岁的钟椿正和良作在玩泥巴,两人满手都是泥。正玩得高兴,门开了。钟椿看见外婆抱着个小包裹急急地出门,和守在门口的父亲低声说话。他喊:“外婆。”外婆只看了他一眼,从他面前就走过了。蹲在地上的良作看见钟椿的外婆抱着的是一个很小的娃娃,那小娃娃也看见他了,要笑的样子。
十五年过去了,钟老汉夫妇早早放出闺女要回来的风,也是怕村里人有什么想法。虽然钟萱的事已很少有人提及,但人回来毕竟又不同。
良作早不记得他曾见过钟萱,那时他不过比钟椿大几个月。良作问他爹:“爹,那女娃是怎么回事呢?”他也是听村里人说的,时隔多年这事重提其影响竟胜过当年。
林老汉忠厚,不想说钟家的是非。他说:“可能生下时碰上什么东西了。现在不是好了嘛,小孩子别学妇道人家尖嘴长舌的。”良作也就不问了。
钟椿也对良作说:“娘说妹子是被什么东西撞上的,还好外婆家那有人会巫术,把妹子治好了。”和钟椿在一起良作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说:“什么病要治这么些年?”钟椿说:“不管那个,只要现在好了就行。是吧,良作。”良作一想也是,不管怎么说这对钟家也是个好事。
钟萱回来那天,村里人并没有到她家门口去看,都是站在不远处张望。白发苍苍的外婆和钟萱一起回来,拉着钟萱的手。
张氏捂着嘴哭了。她也只是近两年才能去娘家看钟萱,想带钟萱回来却一直等到今日。钟萱叫:“娘。”张氏拉过闺女,指着钟老汉说:“还没见过你爹呢,这是你爹啊。”钟萱很听话,叫:“爹。”钟老汉也流泪了,说:“回来就好,闺女。”
张氏和她娘在厨下忙碌,闺女在家吃的第一顿饭总要讲究些。“娘,多亏你,这么些年帮我照看萱儿……”张氏说不下去,又撩起衣襟擦眼泪。钟椿外婆说:“你是娘亲闺女,娘帮你那不是该的?别说这个,今天是好日子,不要老是哭。”张氏擦干泪说:“不哭了。娘,我听你的。”
钟椿扛着锄头回来了。他站在门口,不知见着妹子怎么和她打招呼。正挠着头,钟萱从草屋里出来,她歪着头看钟椿:“是哥?”钟椿的心里一下暖暖的,十五年的分离刹那间烟消云散,他喊:“妹子!”钟萱也调皮地又喊:“哥!”端着碗从厨房出来的张氏见此又止不住要哭。
饭桌上,钟萱的碗里大家搛来的菜堆成了小山。说是讲究的饭食,不过是炒了几种不同的蔬菜,可这对普通的庄户人家就是全部了。钟老汉夫妇和钟椿都不大吃,时不时要盯着钟萱看。外婆敲敲饭碗:“以后看的日子长着呢,别叫萱儿不好意思。”那三人都赶快端起饭碗,倒惹得钟萱抿嘴笑了。
午后最热,不能去田里做活。钟椿跑到林家,看见林家爷仨都躺在树荫下小睡。钟椿拽了拽良作的耳朵,良作醒了,小声问:“来干嘛?”钟椿说:“我妹子回来了。”良作翻过身,将脊梁留给他:“知道。”钟椿说:“你不想见见我妹子?”“迟早要看见的,着什么急。”钟椿说:“我想告诉你,我妹子可神气了。”良作没看见钟椿说这话的神气劲,还混合着骄傲和得意。
钟椿从小到大和良作玩在一起,无形中他就和良作有了比较。他没有良作高,劲头没良作大,而良作的相貌他不得不说没有人比得上,但现在不同了,他有了一个妹子,神气得不得了的妹子!可你良作呢,只有个哥哥。钟椿弯起嘴角:想不得意都难呢。
三
几天后,不要说全村,前后左右几个村子的人都知道钟家刚回来的闺女好看得了不得。好些小伙子绕路经过钟家,想看看钟萱。钟萱和父母在场院忙着晒一些菜干什么的,以备冬天时吃。外婆先前对张氏说这孩子好着呢,跟我一起这么些年,我哪舍得让她干活,可她知道疼人,家务活都抢着干。张氏一边忙碌,一边偷眼看闺女:真是好闺女啊,总算回来了。
那些小伙木呆呆地在远处看。张氏有些不自在:“萱儿,要不你先回屋?”钟萱撅起嘴:“娘,我不理他们不就是了?我要和娘一起做活。”张氏只得作罢,觉得闺女说得也对。
钟椿硬拉着良作兄弟来他家,好显摆他的妹子。林家和钟家一直交好,张氏对良作兄弟也不当外人。张氏拉着钟萱说:“良行,良作,这是你们的妹子。”两人都憨憨地叫一声:“妹子。”钟椿急坏了:怎么我的妹子也成了他们的?
钟萱也微微行礼:“良行哥。良作哥。”
张氏留俩兄弟吃饭,俩人就此告辞。钟椿送他们走一段路,心里满是不痛快。良作看出来了:“钟椿,怎么了?”钟椿又觉得自己的不痛快说不出口,只哼了一声。良作又说:“你妹子真的神气。”钟椿露出笑脸:“我说的吧。”其实叫钟椿最高兴的是良作说的是“你妹子”而不是“妹子”。(这话怎么读起来有些别扭。我想多了。)
很快,有媒人上门给钟萱提亲。十五岁,已经到了可以成亲的年龄。张氏看着门槛就要被踏破,心里又高兴又难过——闺女长得好是件体面的事,怕只怕闺女刚回来就又离家,舍不得啊。钟萱对上门的媒人无动于衷,她对张氏说:“早着呢,娘。我才不会早早嫁出去。”
也有人给良作说媒,良作表示惊讶:“不是应该先给哥说的吗?”林老汉笑说:“人家不是看上你了吗?”良行在一旁说:“良作,你也可以先成家的。”良作收拾桌上的碗筷,说:“我可没这么想过。”
良作去河边洗衣服,看见钟萱在洗菜。良作往下游走两步,总不能让钟萱洗菜用他洗过衣服的水。钟萱也看见他了,叫:“良作哥。”良作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钟萱洗菜是用两个大竹筐,她把所有的菜洗好后,把那只空筐放在水里洗刷。许是蹲的时间长了,筐一下没拿住,竟顺着水流淌了。她慌了,只喊:“筐!筐!”良作眼看筐朝自己这边过来,早伸出手去捞,但没捞着。他“扑通”跳下水,拿到了筐。钟萱看浑身湿透的良作,说:“都怪我。你不用跳下水的,一只筐罢了。”良作正色说:“跟你没关系。这筐我可是看钟伯编了两天才编好,要水冲走多可惜。”
良作继续洗衣服。钟萱没好气地踢了那筐几下。
从集市上回来的钟老汉说:“听说王宫里又要到民间征人了。”他所知有限,不过是卖菜时听人说了这么一句。但张氏听后心里却凉了半截:征人,不过就是寻找美女。按钟萱的相貌,十有八九会被选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这话她只能放在心里,不敢说出怕影响其它人的心情。
钟萱给钟老汉倒了杯茶,说:“爹,下次能带我赶集吗?”钟老汉说:“行啊。”其实钟老汉这回就想卖了菜给钟萱扯块布做衣裙的,但卖菜的钱还不够买布。刚好下次带着闺女,卖了菜就让她自己挑喜欢的布。钟老汉这样想着,竟也盼起下次的赶集。
傍晚时分,钟椿外婆的村子来了人,叫张氏快回娘家,她娘不行了。全家急急慌慌往村外走,张氏和钟萱都已止不住流泪。
张氏和钟老汉多次要求钟椿外婆和他们一起住,便于照顾,但老太太执意不肯,总说自己硬朗着呢。风烛残年,竟说不行就不行了。一路摸黑,走了将近三个时辰,已过子夜,张氏总算到了娘家门口。
村里有人一直在陪着,见张氏一家到了出来迎接,说:“还有气,有话快说。”张氏扑到床边,已是泣不成声。她娘见女儿一家都来,舒了一口气,眼望张氏:“你留下,娘有话说。”钟老汉一手拉着一个孩子退出屋子。张氏拉着娘的手:“娘……”,她娘说:“闺女,娘瞒了你几十年。这村里会巫术的没有别人,就是娘。娘不想你知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知道你会体谅娘,但萱儿那孩子,那孩子不是被什么撞上的,那里面就是她自己。”张氏不明所以地听着,她娘说:“那孩子不会害你们,以后她有什么你们就随她去,你们管不了那么多。”她一口气说了这些,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叫他们进来吧。我还能看他们一眼。”张氏听说立刻喊丈夫和孩子进来。老太太真的只看了一眼,头就歪在一边。
四
又到了赶集的日子,可钟萱还沉浸在外婆离去的悲痛中。张氏再三劝说,钟萱才换了衣服,和父亲出门。钟老汉又挑了两大筐菜,这是他们目前唯一能换钱的东西。
集市很远,一路上有无数人盯着钟萱看。钟萱跟没看见似的,可钟老汉乐得裂开大嘴——闺女好看太有面子了。钟萱空着手,不时问:“爹,累吗?要不要歇会?”钟老汉恨不得一脚跨到集市再一下把菜卖光,好给懂事的闺女扯块布。
这是钟萱第一次来集市。对于一个庄户人家的闺女来说,那各式各样的小玩意都显得新奇好玩。毕竟是孩子,她很快忘了自己是和爹来卖菜的,尽往那些卖小玩意的摊子前跑。钟老汉几次找到空位,却还是挑着担子跟在闺女后面在人群里挤。
实在是累了,钟老汉叫:“萱儿,别朝前走了。”钟萱回过头来,不好意思地往回走。
爷儿两个把菜从筐里取出,等人来买。
虽是两大筐菜,终卖不了几个钱。钟老汉反复算着兜里的钱加上今日可能卖得的钱够不够买布,还是有点悬,只怕要对不住孩子了。
钟萱并不知道他爹想给她买布,她只想来玩玩的,这就够了。她站在爹旁边,还东张西望看热闹。
“良作哥!良作哥!”她大声喊,还招着手。良作和良行走在人群里,良作手里拎着一把新锄头。
兄弟俩走到跟前先和钟老汉打招呼。钟老汉也高兴:“这么巧?你们也来赶集。”钟萱问她爹:“我能和良作哥去逛一会吗?”钟老汉忙点头:“行行行。”可良作皱眉道:“我们这就回去了,田里还有活要做呢,要不也不会急着来买锄头。”
良行看看钟萱,说:“要不你就陪陪妹子,我先回去做活。”钟萱大声说:“良行哥,你真好。”良行推良作:“去吧,也不容易来一趟。”
钟老汉从兜里掏出钱递给钟萱:“看到喜欢的也能买些。”钟萱摇头:“不要,我看看就行。”说着就拉着良作走进人群里。
良作不明白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有什么用,怎么钟萱看也看不够。开始时他还陪在她身边,后来钟萱要是停在哪处,他会后退几步等,不耐烦地等。钟萱现在停在一个卖首饰的摊前,她看上了一只很小很小的花簪,那朵花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却是小巧精致。
卖首饰的小伙已经打定注意把花簪送给眼前这漂亮的姑娘,说不定就此成就一段美好的姻缘。越想越美,他开口了:“姑娘,看你喜欢,就——”,“送”字还没说出,姑娘转头喊:“良作哥!你过来。”
良作慢吞吞地过来,卖首饰的小伙看见他气不打一处来,拉长一张脸:“五钱,不能少。”良作问钟萱:“你要买这个?”钟萱说:“没有,我就喊你看看这好看吗?”良作说:“还行。”
“好看,对吧。”钟萱爱不释手。
良作叹了一口气:“买锄头时再三还价,省下五钱。给你。”他把钱放在钟萱手里,自顾自走了。
钟老汉满心欢喜地等着闺女过来好带她去买布,可结果叫他伤心——钟萱满口嚷着“不要不要”就和良作在前面走了,还是良作回头叫:“钟伯,好回去了。”
钟萱不住口谢谢。良作说:“好啦,就当我以前欠你的。”钟萱脱口而出:“你就不能不欠我吗?”说完,两人都觉莫名其妙。
在田里的良行老远看见良作和钟萱走在一块,心里像放下一块石头。这都怪后村的吴四宝,那家伙成天瞎转悠,到处说些不着边的话。前两天他和良行说:“你不知道吧,大王就喜欢你弟这样的。”良行说:“你说点人话,什么意思?”“就是男的喜欢男的,还得是漂亮的。”吴四宝说完打个哈哈,走了,却把石头扔给良行。
吴四宝是从哪听说宫里的事的?那家伙你别指望他能说出什么好的来,但这回他还说对了。因为很快一场浩浩荡荡的宫里征人的活动开始了,条件是“男,俊秀”。
五
要说这男风在都城渐盛的确属实,但却和大王无关。大王三宫六院都还是莺声燕语,没有一个男人的影子,可他偏偏发布了征俊男入宫的诏命。其实根本不是入宫,大王又不是傻子,他若把英俊男子招进宫就意味着无数绿油油的帽子都落在他一人头上。真正出这主意的是个道士,凡征选上的男子都去道士所在的道观——若水观。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这是道家老祖宗老子的话。可究竟有几个人能修行到清净如流水,无声地流淌,却反应一切真相?这道士再自大也没敢和道观同名,他自取号如风。如风年近六十,以前被尊称“神仙”,现在被尊称“老神仙”,走路已要拄杖,哪里有一点如风的样子?
如风自幼修行,法力盛大,大王视他为通天之人,但如风说:“小道尚未通天,此称不敢谬受。”大王益发敬他,又问:“有通天之途否?”“小道年老,来日无多,但可为大王铺通天之途。”于是道士让大王下了那道诏命,并对大王说:“自有用,不可说。”
张氏松了一口气,不用担心钟萱被选上了。田埂地头,人们都在谈论此事。良作的出现总会叫人们住了嘴,而彼此使个眼色。良作不是不知道这个,他恼恨地挥着锄头,一下一下。他使劲过大,一小块石头被锄头迸裂,其中一片直飞脸部。良作的左脸像被刀砍了一下,一摸,满手是血。
帮良作包裹伤口的良行说:“这下好,大小总是破相。”良作躺在田埂上,望着天,忽然想到:天上的神仙看到自己吗?
十天后,宫里的人真的到了村里,县吏里长陪伴左右。村里年轻的男子站成一排等待挑选,虽然相貌不一,但他们今天都邋里邋遢。那个宫里来的人只简单看两眼就说:“散了吧。”大家一哄而散,颇为欢欣。
良作说:“脸上包的布能拿下了吧?”良行来不及阻止,他已揭开左脸上的包裹。那道伤口已形成极细的一道疤,给他原本俊秀的脸添了冷然之色,让人目为之夺。那个已准备上轿的宫中来人高声喊:“他!”
这就是命。良作苦笑。
良作离家那天,阴雨连绵。林老汉和良行默默送在后头,心里一阵苦过一阵。
走到钟家门口,钟椿和钟萱都在门口站着。良作只是抬头看看他们,就像被押解的犯人又低头走路。钟萱冲到良作身边,抱着良作哭了起来。良作推开她,低声说:“不要这样。”
没有谁能想到事情会发展到什么样子。那个一直呆在轿子里的宫里来人掀开轿帘对钟萱说:“小姑娘,你要不要去宫里?”钟萱呆在雨地里,良作冷着脸说:“快回去!”
钟椿也没有拦住钟萱的脚步。事后,张氏想起她娘临终时跟她讲的话,劝慰丈夫和儿子说:“那孩子不是我们管得了的,想开些吧。”
开始一段路良作是和钟萱一起走的,良作一眼也没看钟萱。后来,钟萱坐进轿子。良作看着视线前面的轿子,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这说不清的感觉纠缠了他一辈子。
都城之大,超过了良作的想象。同行的十五个男子和良作一样都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一下被这扑面的繁华击倒,只留下十六具接近完美的躯壳。
若水观青砖青瓦,观前溪水绕流。当良作明白这是自己的目的地时,忽然想笑了:还有比这更好的地方吗?站在观门口的如风一眼看到排在最后的那个年轻人似笑非笑,脸上的那道疤不显狰狞,却是沧桑。他心里一亮。
一名知客带十六个年轻人进观。观内别有洞天——树木葱葱郁郁,屋宇整齐,不染一丝尘世气息。良作的心彻底地安静下来,那种安静和他回到家里那间草房时别无而致。他想起父亲和兄长的模样,竟隔得那么远了。
可能是道观天然的氛围所致,这些年轻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随着知客的脚步。
如风在大殿等着。香烛摇曳,原本空旷幽暗的大殿充满温暖的烛光,营造出不似人间的神秘气息。如风知道有十六个人来,但他真正等的只能有一个,他要等的是一个将被称为“祭司”的人。那个人会继承并发扬他的道学,如果他所料没错,那个人将会完成他的通天之梦。
年轻人的脸庞映在烛光里都发出光华,如风恍似看见自己当年踏进大殿的情景。他抬起手,挥挥衣袖,说:“我等你们很久了。”
六
为什么如风选弟子要长得帅气的?道理很简单:谁不喜欢漂亮的?天上的大神大多是女的:女娲、西王母、观音……,想通这些女性神掌控的天界,无疑帅哥更便利些。按照曹植所说,人帅加上有才华,神仙都会找上门。(但现实中也有例外,女性自己足够美,她不会在意男方的长相,比如林青霞。)
如风说:“你们将在此修行,能修行到哪一步,既要看你的修为,也要看你的仙缘。我不会强迫你们留下,如果连修心都没有,那留下也是枉然。”年轻人你看我我看你,虽然这些天吃住在一起,但彼此间没人说掏心窝子的话。此情此景,是该留还是该走?谁也没先跨出第一步,就连良作也用临行前父亲的叮嘱反复提醒自己:“凡事不要出头。”
没有人露出要走的意思。如风并没有感到多高兴:他心里其实是很想看到有人反抗当前的局面,扭头就走。如果有那样一个人,他会特意留下他加意训导。“这样,你们都留下了。观中的规矩自会有人说与你们,你们要记住,既留下,就要有留下的样子。”说完,如风示意知客可以带他们离开了。
每两个人住一间房,房内整洁宽大,枕席齐全。良作和一个叫关武的年轻人站在门口,简直不能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好的住处。两人小心地摸摸这碰碰那,眼光一碰,两人都笑了。两人在各自就近的床边坐下,都有局促之感。在路上时也知道彼此的名字,但和另一个陌生人共处一室在这两人都是未有过的。
一个小道士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两套道服。良作和关武慌忙站起,小道士说:“这是两位的道服,还请两位去沐浴更衣。”两人跟着小道士出门,看见其他十四个人也都在几个小道士的引导下于廊檐中穿行。
他们来到观后,一间极大的房子。一小道士推开门,房内水汽弥漫,热气迎面扑来,竟是个浴房。良作从小道士手里接过衣服,跟在别人后头进屋。屋里十几个半人高的大木盆都盛有大半盆热水,盆边还搭着白色的细布。
小道士带上门。
如风再一次看见这些年轻人的时候笑了:不管将来怎么样,至少现在他们已经有道士的样子。良作他们的头发不再像以前胡乱绑起,而是在头顶梳成一个髻;所有人都换上了一色的青衫,长至脚面。良作高些,长衫只到腿肚处。
没有镜子,但大家都从别人身上看见了自己的模样。头是小道士帮着梳的,但他们必须很快学会自己梳。良作看看别人,虽然还没看惯,但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妥的,反而有了一种,一种“仙气”。良作当时就想到了这个,尽管他并不知什么是“仙气”。
吃的饭倒和家里差不多。良作想起父亲和哥哥坐在家里饭桌前的样子,鼻子一酸。吃完饭自有典造(负责伙食的道人)手下的小道士收拾,良作本有饭后收拾碗筷的习惯,一时有些茫然。
知客告诉他们从明天起他们就必须完全按观里的已定的时间作息,但今天考虑到他们一路劳累,可以去歇息了。众人静默地回房,在这里他们自然就缩小了音量直至沉默。
良作枕着手臂躺在床上,对过关武还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关武比良作小一岁,这是他们彼此间目前最深的了解。一番辗转反侧,良作睡着了。他听见有人叫:“良作。”是谁?爹?哥哥?还是钟椿?不会是钟萱,她叫自己“良作哥。”良作没有睁眼,却又听到“良作”,这回听清了。他睁开眼,看见关武站在床前:“你能不能不打呼?我一点也睡不着。”良作说:“那我等你睡着再睡。”关武好像不相信有人这么好说话。
良作坐了很久。关武醒来时看见良作坐在床上,倚着墙睡得正香。
七
天刚微亮,晨钟响起,寂静的道观里忙碌起来。良作洗了把脸,就看关武怎么梳也梳不好头顶的那个髻。其实良作也不会梳,但他昨晚基本就是坐着的,那个髻还保持原来的样子,没有多少头发散下,不用重梳。关武急得满脸通红,良作说:“我帮你梳看看,但我也不会。”
梳这个髻要点在于束发插上竹簪后得把拧紧的发束再使劲盘到竹簪上。良作拆了再梳,梳了再拆,几遍后才知道这个髻的门道。关武摸着头:“谢谢你,良作。”良作笑说:“我还该谢你呢,要不明天我都不知怎么梳头。”
钟响三遍,道人纷纷走入大殿。新来的十六人自动排成一行,虽和其他道人服饰一般,但这十六人明显地形成其他人进不来的小圈子。一时如风来到殿中,道众行礼。早课开始,一众道人盘膝而坐,诵读《道德经》。良作他们只低头闷坐,都有无所适从之感。
早课后是自修时间,可修心也可修身。修心就是打坐冥想,修身则是打拳踢腿。良作和关武都目不转睛地看一道人打拳。说起拳,良作想到的是握紧的拳头像铁一样硬的拳头。但眼前这个人,他缓慢地伸展手和腿,唯身体一直保持半蹲的姿势。良作开始时看得有趣,但渐感无味。他推推关武,不想看了。两人起身之际,那道人的动作变快,竟越来越快,最后跳跃腾挪虎虎生风。良作和关武看呆了,那人自顾自地结束动作,根本无视他们两个。
艰苦的学习开始了。识字,是良作他们最重要的功课。十六个人认识的字加起来不超过一百个,大多是会认自己的名字。小道士抬来大捆的竹简,良作第一次知道有一种东西叫“书”。经堂执事虚谷子负责授课,第一天就累得他一塌糊涂。和他相比,学生也没轻松哪里去。良作想:认一个字比锄一亩地都累,不是,比锄一亩半地都累。
良作发现他们这十六个人都是庄户人家的孩子,不识字太正常。那当初征人的时候为什么不加两字“识字”作为条件呢?还能是长得好的比识字的更难找,所以识不识字无关紧要,现学也行?如果真是这样,良作只想说:“现学不行啊。”在家时,良作觉得自己手挺巧的,除了不会缝衣服别的一般都会。怎么现在识个字这么难呢?
晚上的功课是写字,也就是在竹简上刻字。那刻字的小刀良作拿在手里倒是很顺手,总想这刀修两根竹竿是再好不过了,修了竹竿还好去钓鱼……头上挨了一下,良作抬头看见虚谷子满脸怒色站在他旁边。良作很少见到谁生气,这怒色让他非常不舒服。虚谷子好像不仅仅是生气,那神色还有一些,不屑。
良作想起父亲说过:“做人,做事,都不能叫人瞧不起。”良作当时还说:“干嘛要别人瞧得起?我自己瞧得起就行了。”父亲也点头:“你把你能做的都做了,那也不用管别人。”此时想起父亲的话,良作懂了,他还懂了有些话就是为以后说的。他一笔一划地刻字,每一个笔划里都刻进了父亲的话语……他像是开窍了,但他绝不认为虚谷子打一下他就能开窍,因为关武被打得最多可写字还是吃力地要命。
都城外蝗虫成灾,已不是人力所能消弭,朝廷下诏谕若水观观主禳灾求吉。如风立刻收拾法器前往——一方面是朝廷之命,另一方面如风知道蝗虫会引起怎样的灾难。当年若不是蝗虫入侵,他父亲不会死。
观门口马匹已备好,如风身背七星剑脚登云履准备出发。一直随侍左右的无言和无相不用如风多说,早备好干粮等所需。如风经过大殿的时候,瞥见坐在最后一排正诵读经文的良作。是香烟围绕的缘故吗?那年轻人的身体似在云雾中,而他自己浑然不觉。
如风吩咐:“再去牵匹马。”
良作被无言叫出。如风已骑在马背上,一旁的无相牵着马等着。无言说:“上马。”说完自己翻身上马。没有骑过马的良作牵过马,在心里过了一遍刚才无言上马的动作,手按马鞍,脚踩马镫一跃而上。他看见无相微微一笑,似有赞许之意。那无相就是当日打拳那人。
良作第一次体会御风而驰,他的身体似被唤醒,唯有不停地奔跑才可抗衡那尖锐的陌生感。
八
遍地,满眼,天地之间,都是蝗虫。庄稼甚至树叶都所剩无几,也没有人在田头扑打,看样已经放弃。如风用袍袖挡住蝗虫的冲撞:眼前的情景和自己六岁那年的何等相像,但少了父亲的身影……无相扶他下马,他知道自己真的老了。
如风环顾四周,说:“天不绝我。”当他拔出七星剑,他的脸焕发出光芒。无相和无言自动排列两边,护持师父作法。良作站得远远地,他知道自己的位置只能是远远的。
如风脚踏禹步,手舞七星。先是风动枝头,接着风越来越大,直有飞沙走石之势。如风脚底加速,口中的咒语连绵不绝,当他再一次扬起七星剑的时候,风绕着剑柄形成一个狭长的风团,从剑端直至高空。他一直高举着剑,那剑像是有粘力,吸裹着周围的风和风里的蝗虫。
那风团颜色渐渐变深,良作发现蝗虫几乎都已被吸进风团。他看得浑身冰凉,只听如风大吼一声:“起!”风团离开剑端,竟飘飘晃晃向南移去。如风剑尖直指南方,双手紧握剑柄,似是承担极重的分量。很久很久,风团离视线越来越远,终于落在湖泊的上空。如风调转剑尖,将剑指向地面,又是一声:“落!”风团直落水面,其重量致其砸入水中。
原来是这样!良作至此才明白如风所为是为了这个结果。无相和无言扶住师父,良作也跑到跟前。如风须眉皆湿,脸色苍白,刚才这一役已耗尽了他的精力,使他看上去又苍老了几岁。无相向无言示意身后不远有个木桩,两人扶师父走去坐下。
一时四人都静默,只听见如风粗重的呼吸。这片空旷之地这会是真的空旷了,再配以四个道士,不知道的人不会以为这里刚才还是梦魇一样的灾难。如风呼吸渐平,无言把水袋递给师父。如风喝了一小口,问正望向远方的良作:“在想什么?”良作挠挠头:“我就想为什么蝗虫会集中在这一块?”如风点点头。
“你们两个骑马去转一圈,看看有什么不对。”如风吩咐无言无相,两人领命而去。“良作,你过来。”因为如风坐在树桩上,良作便蹲了下来。如风细细打量他,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你知道灾因什么而生吗?”良作摇头。“因怨。你想得很对,蝗虫之所以汇集在这里,是这附近必有怨气冲天。如果不找出源头,或者蝗虫会再来,或者是其他灾难降临,总无了断之时。”
“想学法术吗?”良作说:“想。”如风继续问:“为什么想?”良作说:“也许有一天我也能除这些害虫。”如风说:“你好好修行,将来等你的不只是除虫这些事。”说完捻个手诀,闭目入定。
良作也索性坐下,这一路奔波有些累了。
无相和无言回来时见师父还在入定,不敢打搅,把马拴在远处树旁。对于师父带良作过来的原因,两人也没讨论过——师父自有他的道理,他们无须操心。他们需要操心的事就在眼前。刚才骑马来回,在一块农田中间马蹄下陷,竟是刚填好的坑洞。两人用竹片挖掘一番,泥土中露出骸骨,细看之下,不是一人,而是一大一小两人。庄户人家多有把死去的亲人埋在自家田地中,但不管是木牌还是石碑总要有个标记,像这个就有些不对劲。
如风入定完毕,精神好些,听说坑洞之事,立即动身。天色渐晚,四人催马加鞭终于在还有一丝天光之际到达目的地。被无言无相翻过的坑洞还保持原来的样子,暮色中的白骨露出森森之色。如风说:“先歇会,今晚就把事情搞清楚。”
无相立在师父身边,无言自去收拾柴禾,这在他们早是习惯成自然。良作也去拾柴禾,这对他来说也是熟悉不过的事情,只是场景变了。乡野之地,没有比这更好找的东西,很快两人就收集了一堆。无言从布袋中取出火镰和火石击打,火星飞迸处枯叶渐渐着了。有了火,才可以作法——有些鬼魂怨气之重是难以想象的,最后关头唯有火能化之。
天已黒透,如风起身摇铃。铃声既单调又有节奏地响着,伴以如风的咒语,摄人心魄。这就是“招魂铃”和“招魂咒”,附近的游魂冤魂听后会不由自主地赶来。一阵阴风掠过,如风看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浑身湿淋淋的还在滴水。来了。如风停下铃铛的摇动,如果此时还摇铃会让魂魄不自在而逃脱,还有更重要的一条,如风要再次入定,好和魂魄交谈。
无言无相站立左右,他们知道这是师父最容易受攻击的时候。
如风说:“不要怕,或许我还能帮你们。”那两人互相看看,没有说话。如风猜测这两人应是父子俩,那孩子虽只有七八岁年纪,但眉目依稀和那年长男子相像。那男子面色愁苦,而那孩子却是怒眉睁目,和他年龄极不相称。如风柔声道:“说出来,我会尽力帮你们。”
那男子望向孩子,似是征求他的意见,孩子点点头。那男子说道:“我们世辈在这方圆几十里的湖上靠打渔为生,以船为家。半个月前,我和小儿一早下网,打到一条以前从未见过的鱼。那鱼遍体金色,头部还鼓了两个大泡泡。小儿一见之下特别欢喜,说要留下养着。我再三劝说,他尽管不舍得但也同意卖掉补贴家用。下午时分我们摇船到这岸边,正好碰见杀猪的胡大在湖边磨刀。以前因为见过几次,我就和他说了几句话。小儿这时又把那条鱼拿出看,却被胡大上了眼。他走到船边,假装看鱼,却趁我们不备一把将放鱼的陶罐夺走。我和小儿都去争抢,那胡大却天生神力竟将船掀翻。如果我们就此算了放那胡大走,也不会招杀身之祸。我们在水里往岸边游,还想夺回那条鱼。胡大拿起一根树棍猛打我们,我们就此成了冤死鬼。那胡大又怕尸首被发现,就将我们拖上岸,埋在他家田中。”
那男子述说之际,他儿子神情越发气愤,拳头紧握。如风说:“贫道自会为你们取回公道,你们不必在此游荡,早些托生转世吧。”话音刚落,那男孩尖声道:“凭什么我们要相信你?你们没有一个好人!”“等贫道回到阳界,就去找那胡大,必会让他认罪。”如风耐心地对孩子说。
“我——不——相——信——!”孩子大喊。原本他父亲是拉着他手的,此时他甩开他父亲的手,向前冲去。如风心念一动,立即还魂。睁眼看时,那孩子直冲良作。良作一直站在一边,那孩子也看出他势单力薄,是自己攻击的最佳人选。“良作!闪开!”良作听喊,只是下意识地跨开两步。那孩子埋头加速奔跑,不曾看见良作躲开,眼看就要撞上良作让开后露出的一棵大树。
“不要撞到树!”如风声嘶力竭地喊,他知道一切都迟了。那小孩若以一腔怨气撞上树造成第二次死亡那就是不可收拾的局面。如风闭上眼: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九
良作听喊后看见了自己闪过露出的那棵大树,他没有任何想法,只是又站在了树前。
眼前凭空出现了一个孩子!他就到跟前!良作懵了。
孩子在最后一刻不知是不是听了如风的话也刹住了脚。他抬头看见他一心要攻击的这个人也在看着他,这人目光里有无尽的疑惑,却没有任何叫人不安的东西。
最为迷惑的是如风,可怕的情景并没有发生。他看见良作正盯着面前一脸迷茫,那孩子就停在良作面前——除非,除非良作也能看见那孩子?不可能。如风当年被带入道门是天赋神禀,其天眼一直常开,才使他可以视鬼如人。但眼前这一切怎么解释呢?
一念成佛。良作在挡在树前的时刻连一念都没有,他至善至纯的心在那一刻打开了他的天眼。
时间犹如停止。生的,死的,都没有任何动静。
良作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他看向如风。如风指着孩子:“良作,看见吗?”良作点头。如风也无暇思索前因后果,但这局面已完全在自己可控范围。他看向那父亲说:“带孩子走吧,我会给你们交代。”他说得诚恳又带着威严,那父亲默默过来搀住儿子的手。那孩子和良作对视一会,低下了头。
父子俩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里。如风舒出一口气,说:“走了。”这话是对无言无相说的,他们看不到魂灵。无言无相自此才松下身形,不再紧张。
如风坐在火堆旁,吩咐三人:“都坐下吧。”无言找出干粮在火上烘烤分食,这会各人都觉得饿了。如风一边缓慢地嚼着干粮,一边注视着良作,但他什么也没问。他把那父子的情况说了一下:“此地的蝗灾应由此引起,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那个胡大,让他伏诛。明早行动。”
如风躺下歇息,无言也睡了。无相守夜,这是他和无言之间的规矩:各守半夜,无须多说。良作不知道这规矩,低声对无相说:“我来看着。”无相微微一笑:“还轮不到你。”良作只好也躺下。一时万籁俱静,只听得木材在火中的“噼啪”声。
天明后,四人收拾上马。如风问:“良作,你说我们应去哪里找胡大?”“去——市集,行不行?”如风说:“就去市集。”
来到市集,太阳已是老高。四人牵着马走在人群里太过碍事,如风让无言牵马等在路边。市集总是那么热闹,良作想起钟萱:她真的进宫了吗?她还好吗……
如风向人打听说:“找杀猪的胡大。”那人一指:“喏,那不就是?”那人手指处是一个粗大的汉子,正在案板上剁着猪肉。无相心里一喜:好些天没开打了,看样这人能和自己过两招。如风说:“无相,收敛些。”这个徒弟的脾性如风知根知底:虽不惹祸,但见打心喜。
胡大看见自己肉摊前来了三个道士,他是个生意经,可不管道士吃不吃肉,张口就是热情的招呼:“道长,上好的新杀的猪肉,要哪块?”如风说:“想买你的那条鱼。”胡大闻言知道事情败露,挥刀砍向如风,却被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手腕。——无相笑眯眯地看着他。
事已至此,胡大顾不上许多,一脚踢翻案板,和无相厮打起来。那被杀的渔人说胡大天生神力一点不假,无相和他过了两招就在心里大呼过瘾。赶集的人纷纷躲闪,都站到以为安全的距离看热闹。
良作早被如风拉到一边。如风捋着胡须,只想无相早点结束打斗,将胡大带至官府。良作看得如醉如痴——知道无相厉害,却不知道是这么厉害。胡大渐露出不支之色,无相并没有就此赶尽杀绝,他还想胡大跟他多打几下。胡大以为对手也是力竭,用脚尖挑起剔骨的尖刀挥手猛力刺向无相。无相心道:“罢了,罢了”,一记绵掌打得胡大后退五六步,手捂心口,气也喘不上来。
无相捡了一条不知是谁掉了的粗绳绑了胡大,胡大唯有低头认罪。三人押着胡大和无言会合,无相说:“送这家伙去县衙。”良作对如风说:“那条鱼要不要先找到?”如风略一沉吟:“胡大,你把那鱼放哪了?”胡大嘟囔道:“在家。”
去胡大家取了鱼。那鱼果然新奇(其实就是金鱼),看得无相直啧嘴。四人把胡大送到县衙,把事项交割清楚,就等判刑行刑。
良作捧了那只放了鱼的陶罐。如风说:“去给那孩子送回去。”四人又放马回到昨晚歇宿的地方。蝗虫已除,田地里又有人忙着耕种,看上去又是一番模样。如风对良作说:“他们要是来了,你就把鱼送过去。”良作为难,又不敢说出。
如风摇动招魂铃。铃声响里,那父子俩真的出现了。良作捧着陶罐走去,那孩子竟高兴地迎了上来:“我的鱼。”良作把鱼递给那孩子,蹲下身说:“放心吧,不会再有人抢你的鱼。”孩子捧着陶罐,眼里发着喜悦的光。这份喜悦良作看在眼里只觉心酸,他不想孩子看出自己的心情,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孩子说:“我叫小猫。”
十
父子俩和良作告别,这一去从此不会再见。良作说:“我送送你们。”他回去把自己的意思和如风说了,如风说:“去吧。”
三人默默行走。这段路将是父子俩在这世的最后一段路,虽已成鬼,但湖泊和其周围依旧是他们最熟悉的地方。小猫在前走着,他好像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他来到湖边,转头对父亲说:“我要放了它。”父亲说:“对,让它回家。”
鱼游入水中,向湖心游去。小猫探身张望,直至看不见鱼。一直在父子俩身后的良作发现了极其细微却又惊人的变化:他看见了父子俩的影子。这影子也就一瞬而逝,等良作回过神来已经不见。
那父亲再次和良作告辞,小猫站在父亲面前一直抬头看着良作。良作施礼:“好走。”小猫忽然说:“我会记得你,大哥哥。”良作心底凄然:孩子不知此去就彻底和今生告别,所有的记忆都会灰飞烟灭。他强笑道:“那你下次看见哥哥,一定要叫哦。”孩子认真点头。
如风看着从远处走来的良作,对无相说:“回去后你教他功夫。”无言无相这时也知这个未入师门的年轻人非同小可,师父大张旗鼓的挑选看来达到了目的。如风又对无言说:“等他字认得差不多了,经文你讲给他听。”师兄弟互相使个眼色:这个重点培养也太重点了。如风不看也知道这两徒弟的心思:“帮他也是帮你们自己,以后你们就明白了。”
如风心里的喜悦已淡了一些,接下来要做的事还很多,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最后的时刻。
回到若水观,关武脚前脚后跟着良作问良作这两天干嘛去了。因无言交代过良作不可多说,良作只说是去给一户人家做法事了,是场大法事,所以耽搁了两天。关武很羡慕良作可以离开道观,道观的生活太闷了。良作说:“外面也好不到哪去,定下心修行,终有一天能出去的。”关武说:“怎么你说话的口气好像有些变了?”良作笑说:“哪有?——哎,这两天你又会写几个字了?”关武捂着耳朵:“别说这个!”
当无相说要教自己功夫时,良作喜出望外。无相说:“不要高兴得太早,往后有苦给你吃。”
修行是单调枯燥的。如风没有过多地表示对良作的期望,他知道人一旦有了压力,努力也会变形。“是以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也,为而弗志也,成功而弗居也。夫唯弗居,是义弗去。”这个年轻人原本就是一颗自然的种子,如风不能也不敢违背自然的法则对待他。在多少个修道的晚上,如风感谢天地再次的赐予,一如赐予自己生命。
在良作,每天的忙碌促使自己不会懈怠,而渐渐地领悟展开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个怎样的世界?良作无法用语言来描述,或者它只能存在于内心。他不知道自己日后的使命,唯其不知道,才能达成。——就像一个单纯的孩子,在外玩了一天,回家。在孩子,回家只是脚步的方向,却是世间一个独一无二的圆满。
十六个年轻人的群体也渐溶于道众之中。四年下来,他们不再是特殊的,都只是若水观里的一名道士。他们另有了一个名字——比如良作,关武叫他:“无名师兄。”无名师兄微笑问:“无意师弟,什么事?”
这其间对如风来说最大的事莫过于无言的离开。他跪在如风面前:“师父,弟子该走了。”没有任何征兆,或许无言考虑了很久,或许只是一念之间。无言在十八岁那年自愿入观修行,至此已二十年。他入观之时已以过目不忘满腹经纶声动朝廷,但他选择了若水观。无言一向沉默内敛,却是如风第一信赖之人。在找良作他们来之前,如风一直把无言当作自己的继承人,但无言多次表示自己只是要随侍师父别无他想。应该说是因为无言的选择,才有了今日的无名。
如风叹息道:“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为师不能留你,你终有你要去的路。去吧。”如风转身,无言磕别师父。无相和无名送出很远,无言说:“就此别过。”说毕行礼,无名不舍:“师兄,请受我一拜。”无言拦住他:“不必。他日若再相逢,我会受你一拜。”说完飘然离去,徒留无相和无名眺望远方。
无言在给无名授课的四年里,两人不仅是师兄弟,更像师徒。无名在后来无数个仰望夜空的晚上,发现自己是模仿无言的姿势。——无言,总在望天。
无相性格粗豪,但一直和无言相得,从无嫌隙。他望着无言的背影,那身影渐行渐远,天地间的荒凉都抵不上那身影的孤单。他忽然想长啸,但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多年的修行已不容他完全暴露内心。
如风的苍老与日俱增。若水观的事务自有监院和几个执事处理,如风只是日夜静坐不眠。铜壶滴漏,日起日落,无名和无相一直守在师父闭关的门口。七日后,门“咿呀”打开,如风说:“无名,你去云游吧。——可以带上你信赖的人。”
信赖的人,无名第一想到的是无相,但师父会比自己更需要无相。无名很快否决了自己的想法,他问:“师父,可有时辰?”如风说:“你自会明白要回来的时候。”
无意正在劈柴,斧起柴分。他一边用力一边嘀咕:“这得劈到哪天啊?”身后有人过来,无意回头。无名微笑说:“师弟,可要下山?”
十一
经过四五年的朝夕相处,无名对无意不是不信任的。自己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想到无意?无名问自己。刚出道观不久,他就明白了:在云游的途中带一个高兴得像发了疯的师弟绝不是明智之举。
无意一路疯跑,一直跑到弯着腰直喘粗气。师兄还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走着,这个只比自己大一岁的师兄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唯一知道的是师兄是个好人,看不懂也无所谓。无意等得无聊,因刚好站在树下,吐口唾沫在手心,双手一搓,就要上树。这爬树的营生几年不曾干过了,但脚往树上一踩以前的感觉全都回来。“师弟,下来!”无名跑上几步制止。他老远就看见树杈上坐了一个孩子,此地离道观已远,出现这些也算正常。
无意不情愿地下来,无名说:“净做些小孩子做的事!”无名口气的严厉,远远超过无意的预知:至于发这么大火吗?无意不知道师兄的话是说给另一个他看不见的人听的:那孩子是否有害人之心尚不得知,若有,这样说也是给他一个警告。
师兄弟走了几步,无名回头看看,树上的孩子已经不见了。这样最好,你不害人,我也绝不会伤害于你。
无意走得极快,不一会又把无名甩下一段路。无名加紧脚步:不定这师弟又碰到什么,那可不是玩的。还好,无意周围没什么异样,他正看着一个背着竹筐的山夫。
那山夫身体健壮,但背着空竹筐像背了石头,每走一步都费好大的力气。无意想:“这人定是得了什么重病,可能连自己都不知道。”看着看着,不由心生同情。他看见师兄从后面急匆匆赶来,直奔那山夫:“大哥,我帮你背一会。”那山夫也怀疑自己被作了祟,眼前出现的道士让他心里一喜,慌忙蹲下卸了筐。
还是那个孩子,他笑眯眯地坐在筐里。无名一脸严厉地盯着他,他也不着恼,还示意无名把筐背起来。无名想知道这孩子究竟是什么路数,一蹲身将筐背了起来。真是重啊。无名走了几步,明白怎么做了。他对山夫和无意说:“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等两人走过,无名卸下筐:“下来。”那孩子笑嘻嘻地,终于开口:“就不下来。”无名说:“行,一只筐而已,那人也不会很在意。”孩子变了脸色:“你这道士竟一下破了我的法术!”无名说:“你的法术不过是利用人心里的魔障——他们很少懂得只要舍弃一点就能获得轻松。”
那孩子说:“以后我没得玩的了,你得赔我!”无名说:“你是谁家的孩子?拿人取乐还有礼可讲?”无名看出这孩子无怨气也无邪气,和一般鬼魂不同,看上去就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准确说,这是一个任性的魂灵。他何以会飘荡在此?他究竟是什么身份?无名没有问,看样这孩子也不会说。无名决定不理他,这有时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但无名走一步那孩子就走一步,竟是跟无名耗上了。
无名忽然有些抱怨师父:为什么偏偏叫我今天下山?一下山就碰见这缠人的孩子。或者,或者是师父知道我将遇见这孩子,才……?他想通了,对孩子说:“我要下山,你要有兴趣就跟着。但我的师弟看不见你,怎么做你肯定知道。”那孩子满脸笑意:“这不结了?别的不用你多说,我会看着办。”无名看他谈吐远非同龄孩子可比,心里也称奇。
无意和山夫等在前面。没等无名开口,那山夫道:“道长,那筐我不要了。”无名点头微笑,那山夫也微笑告辞,走了几步就唱起山歌。那山歌土音浓重,无名听不大懂,但歌里自有一股清越之意,连无意也听得入迷。
无意像有使不完的劲,一路上蹿下跳。无名说:“师弟,记住到大路上切不可如此。”那孩子更是蹦蹦跳跳,还好无意看不见。无名心想:“这俩人倒是天生一对。”
天色渐晚,倦鸟归巢,路人稀少,但路上热闹了。无名看见三三两两的魂魄聚到路上,有的很平静有的则茫然。一个魂魄低头疾走,不知急着去哪里。无名打了个响指,那魂魄才抬起头,看见自己差点撞上无名,抱歉一笑。无名侧身让他走过,有些奇怪:为什么他们不怕自己?自己毕竟是个道士啊。还有身边这孩子时时拉着自己的衣襟,也太不把道士当回事了。
起风了,还是东北风。风越来越大,后来冰冷的风里就裹杂着雪花。道袍单薄,无名和无意商议赶快找个地方落脚。说真的,是脚最受不了这冷,他们穿的还是草鞋。无名再看那孩子也是瑟瑟发抖,白天的活套劲现在全无,只是紧紧拽着无名的道袍。无名摸摸他的头,对无意说:“分头去找,不管找不找到,一炷香后在此会合。”无名又提醒无意把桃木剑取出以防万一。无意笑道:“用得着吗?”
无意刚走,那孩子就钻进无名的道袍取暖。无名说:“你这样我连路也没法走,出来,我抱你。”无名抱起那孩子,现在手里只是一个正常幼儿的重量。他问:“你还不告诉我你是谁吗?”孩子搂着他的脖子:“还没到告诉你的时候。”这不是普通孩子所说的话。无名反复思量:这孩子究竟从哪里来?
风雪里的破庙。无名抱着孩子走进去,因为视觉已适应了黑暗,所以庙里的轮廓可以看个大概——虽破,还是能挡些风的。他对自己也对那孩子说:“就这儿吧。”孩子睡得迷迷糊糊地,说:“这儿不好。——随便,反正有你挡着。”无名不懂孩子说的什么,想问,发现孩子又睡了。
又回到刚才和无意分手的地方,无意已在那等着,听说找到藏身之地大喜:“我走了那么一大圈连个猪圈都没找着。”他问:“师兄,你怎么那样?”无名说:“哦,这样暖和些。”无意也仿照像是抱着什么的姿势:“没什么用啊,还是手抄起来得劲。”
两人又冷又饿又困,最后是困战胜了那两样。师兄弟背靠背坐着歇息,这样既暖和也最安全。无名把孩子拢在臂弯里,孩子睡得很沉。无意很快响起了鼾声。无名也渐渐入睡,但始终有一缕神思不敢睡着。——他是师兄,他身边还有个孩子。
北风呼号,有老树被折断的声音;远处的狗吠,是警戒陌生人还是欢迎夜归人……寒意越来越重,无名一个激灵坐起——孩子还在手畔,无意还在身后。无名松了一口气,转头却看见庙门口站着几个近乎透明的人影。
十二
无名轻轻把孩子放下,从背后抽出长剑。这把剑是无言留给他的,无言说:“这剑我从没好好用过一回,或者它本不属于我,我只是替你保管它。”剑身长薄,在黑暗里发出淡淡的清光。无名没有说话,他在等那几人开口。果然,有人说:“道士,我们互相不为难,你把那小孩给我们,我们立刻就走。”原来是冲着孩子来的,这孩子到底什么来头?
“要是我不同意呢?”无名说。那几人里有人哈哈大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那,就动手吧。”几人轻松松一拥而上,竟一点没把无名放在眼里。这是无名的第一次实战,他没想到刚下山就碰上了。形势让他无暇多想,只是挥剑出击。刀光剑影间,那几人的表情变得慎重——这小道士不是好对付的,事先怎么没打听清楚?
无意从睡梦中醒来看见师兄左开右合和什么人斗得正酣。他立即也抽出桃木剑,但苦于无法加入战团,这时他才明白师兄的法力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惊喜之情一时盖过了害怕。
时间拖得一长,那几人的优势就显出来了,他们毕竟人多。无名一眼瞥见孩子醒了正坐着揉眼,那几人眼光也都刮着那孩子。他急速念动咒语:“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巨天猛兽,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近。急急如律令!”长剑一阵光闪,那几人瞬间没了踪影。
侥幸!无名擦了额头的汗水,发现身上也被汗湿透。无意拉住他的胳膊:“师兄,怎么回事?”“几个鬼魂。以后一定记住,晚上要生火。今天是我疏忽了。”那孩子一直注视着无名,其目光沉静超出成人。
师兄弟两人不敢再睡,依旧背靠背坐着。无名示意孩子还可以休息,那孩子乖乖地卧在无名手旁闭上眼睛。无意还想和无名说说话,无名说:“天亮再说。”
这孩子不过六七岁模样,但其谈吐不仅和年龄不符,还透着,透着一股什么呢?无名看着身旁熟睡的小脸,这时什么也看不出——他只是个孩子。他忽然想起刚才激战时念的咒语:如果这孩子也是鬼魂,那时也会魂飞魄散;但他好好的,这就排除了他是鬼的猜测,那他究竟是什么人的魂?
雪光渐亮,黑夜不再那么黑,但其漫长不曾改变,此时的漫长伸展至辽阔无边。无名明白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现在将来都是层出不穷,那么,接受吧。接受存在,接受启示,就像接受这夜……
天亮的时候,无名看清了。那孩子虽是从一堆废墟中起身,但他细细整理衣物,尽量让衣服熨帖。当他最后拢好头发时,目光随意一扫,透出的竟是威仪。那边无意为了使身子暖和,在破庙里跑来跑去,几次要撞到那孩子。孩子又恢复调皮的样子:对无意拳打脚踢,而无意的浑然不觉更让他乐此不倦。
昨天出来无意太兴奋,一口干粮也没带。天这么冷,肚里又饿,云游的滋味已不那么好受。道士要想挣口吃的,说容易也容易,那就是去给人做法事。无意推着师兄:“快走,怎么着也不能饿死。”
如果你在雪后的早晨听到笛声,你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吹笛子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他牵着一头蹒跚的老牛迎面走来。那笛声必然是悠扬的,但无名首先是感受到声音的光滑——没有一丝丝的褶皱,轻飘飘地覆盖,让他想起家乡的清晨……他的心里一时间充满悲伤,尤其是那头牛盯着他的时候。牛的眼睛似含着泪,似懂得他的悲伤。
老牛经过身边的时候,无名摸了摸牛背,感到极细的绒毛里的温暖。温暖,是的,但无名的指尖触碰处这温暖在流逝——老牛的时间不多了。牧童是不知道的,所以他才会牵出老牛去找些草吃。老牛自己呢?它眼里的泪或许是为自己的。
无名喊:“小哥。”牧童闻声停下吹笛,掉头看过来。无名说:“我想给你家的牛做场法事。”牧童显然不懂眼前的道士说些什么。他眨眨眼,表示不懂。旁边的无意想:“师兄要做法事也不挑挑人,竟要给牛做法事,他实在也是饿得很了。”
无名说:“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害你家的牛。这牛,需要一场法事。”他只能说这么多了。牧童想了想:“要不我回去问问我爹?”无名说:“等不及了。你若信我,我现在就做。”牧童没了主意:“你,不骗我就行。”
无名并不是要早早超度老牛的魂灵,老牛还未到那时候。无名要赶在老牛离去之前给老牛做一场阳醮以延长老牛的寿命,如果可以的话。没有灯油,没有祭品,无名唯有一颗怜悯的心。他拔出长剑,启动自己所有的能量——如果需要,他是愿意分出自己的生命的。这句话不在他所念咒语范围内,却贯穿着始终。
雪后的清晨,做法的道士,茫然的牧童。无意此时眼中的画面在日后会时常浮现,那时他才懂得师兄所有的不仅是强大的法力,更多的是慈悲。这种慈悲不分人和人,甚至不分人和动物。
道袍在风里鼓荡,那只握剑的手坚定地举在头顶。做法事,说到底是在跟老天或魂灵谈判。
当一切结束的时候,仿佛风也变小了。这份安静让无名明白老天没有发怒,自己的要求老天接受了。他轻轻抚摸老牛的脊梁:继续活着吧,不管多辛苦。
老牛的脚步轻快了些。牧童一眼看出来这点,他欣喜地搂着老牛的脖子。无名催促无意:“走啊。”他左手牵过那孩子的手,那孩子的信赖全写在脸上。
无意走在无名身后。这个在生命的每一刻都在修行的师兄,只在自己前面几步远,却是自己永远也到不了的距离——这个距离涵盖了天和地、生和死。无意此时能做的,就是注视着,记忆着,以眼,以心,以熟悉以陌生。
十三
前面一个老人正蹲着捡拾散落一地的芋头,筐是翻着的,应该是刚才摔了一跤所致。无名快步走过去帮着拾芋头,无意随后也加入。芋头都很小,冻得冰凉,有的还带着冰碴。老人目光和动作都不是怎么灵活,但两个道士的行为还是让他露出了木讷的笑。
都捡完了,无名背起筐对老人说:“我帮您送回去。”老人连连点头,喉咙里发出欢喜的声音。是个哑巴。无名拍拍老人的后背,请他在前面带路。
一间算不上房子的房子,说准确些,是一个比较大的草棚,这就是老人的家了。无名卸下筐,向老人施了一礼告辞。老人一手拉住他的衣服,一手去抓芋头。等无名的道袍里兜着一小堆芋头,老人挥挥手,意思这下能走了。无名很饿,但他不能要这芋头,这芋头肯定是老人整个冬天的口粮。他把芋头又倒进筐里,摆手说自己不要。
老人生气了,喉咙里的声音急迫又愤怒,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无名知道自己错了:不是只有自己才能施与。他抓了两把芋头兜在衣服里,老人见状又补上两把这才又笑了。
施永远比受有福。老人未必懂得这个,但他的所为证明他无须懂得。
师兄弟找了个背风的地方烧芋头,还好取火的一套东西都带着了。无意拨着火:“师兄,我们怎么遇上这么多事?”无名说:“多吗?我们没遇到的才叫多。”无意想想,师兄的话有道理,但想多了头疼。
那孩子一直靠着无名。魂魄是不需要吃饭的,但当无名掰开一只芋头,孩子说:“给我闻闻。”芋头的热气直冲孩子的鼻孔,他打了个喷嚏。他对无名说:“回去我也要吃这个。”无名想问他回到哪里去,但不想吓着无意,还是有机会再问吧。孩子继续说:“我可能很快就回去了,有人在不停地催我。”说完低下头。
无名拿着芋头却没往嘴里送,无意说:“师兄,趁热吃。”无名放下芋头,说:“我再去找些柴。”他拉起孩子的手走到无意看不到的地方:“告诉我,你是谁?”孩子笑了:“还有必要吗?我这就要走了,但以后还会见到你。——我会去找你。不如,我现在就走?”他最后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声线也有些模糊。转瞬间,无名眼睁睁地看孩子消失不见。
有来总有去,这样最好。无名对自己说。
当此隆冬时节,接下来该往哪走?师兄弟一合计,向南。听说南方有些地方终年温暖,没有比这个更有吸引力了。说也奇怪,一想到南方和暖的风,两人身上的冷都觉好些。“温暖,不仅只来源于太阳和火,它可以来自于内心。”无名想。
如无意所说,在去南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很多。
一天黄昏,两人总算从旷野走到有炊烟的地方。虽然不是自己的家,但看见了人烟,那种归属感还是很强烈的。——两个云游的道士,在别人眼里犹如闲云野鹤,只有彼此知道回家是永远的渴望。无意曾跟无名说自己想顺便回去一趟,反正是云游。无名说:“这不是什么机会。随缘吧,说不定某天就站在你家门口。”
有人急匆匆地从对面上坡过来,看见无名二人,大喜。那人跑过来:“两位道长,快跟我来。”两人知道此人必有急事,果然那人边走边告诉他们:“村东头的柱子今日成亲,新娘也带来了。中午柱子陪亲戚喝酒——是,喝酒时间是长了些,不是高兴嘛,可等喝酒散了,发现新娘吊死了。你说这是什么事?都说红衣红鞋的女鬼害人,就叫我出来请道士。我还想这到哪找,还真遇到了。——怎么称呼我?叫我梁三就行,我和柱子是一起玩大的。”
梁三又说:“我走的时候,也有人去新娘家通知了,估计这会人也来了,不定要闹成什么样。”一面又催:“我们得快些走,眼看天就黑,可不要出什么事。”
天擦黑的时候三人到了柱子家,眼见庄院里一大摊人:哀哀痛哭的是新娘家人,柱子和他父母也都哭丧着脸,其他的就是留下帮忙的亲戚邻居。那些亲戚邻居看见梁三领了两个道士回来都迎上前:“好了好了,这下好了。”这话说得新娘家人怒目而视,随即又大哭。
因是办喜事,家里的果蔬倒是现成的,此时摆成祭品。无名让所有的人都退后,只留无意在边角,他轻声关照无意:“不要怕,有我在。”无名摇动招魂铃,铃声响处,一个红衣女子出现。那女子面容姣好,看见无名也不畏怯,缓缓地施了一礼。无名闭目捻诀,神魂入定,去了阴间。
无名说:“看你也是良善女子,此番一定是有难言之隐,可否告诉我?”女子本是面目平静,但听了无名的话却面有戚色:“这话实告诉不得旁人,今日我也只能以死承担。”说完要走,无名说:“你可看到你父母之痛心?”女子掩面道:“唯有来生再报父母。”无名叹息道:“如此,你就去吧。我知道你绝无害人之心,只是,你太傻。“
女子哭出声来:“道长,你如何知道?”“你对父母依然牵挂,说明你是至情至性之人;而你舍弃父母而去,只能是为一个你刻骨铭心之人——用情太深,何至于此?”
女子哭道:“我,我,我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自己不可能跟别的人一起生活,才会如此。——我也对不起柱子一家……”无名说:“你最对不起的是你自己。——那个人,现在何处?”女子拭去泪水:“不知道。我只在城外见过他一面,他,都未必看见我。”无名皱眉:“如此说,你们连交谈都没有过?”女子摇头:“我只见过他一面,但我从此记得他,只记得他。”女子的眼睛有了奇幻的神采,无名不忍再看。
“下面的路,知道怎么走吗?”女子点头:“不劳道长费心,能在此际说出心头之话我已别无遗憾。多谢道长。”无名说:“那就一路好走。”
后来无名并没说出女子的心事,只对众人说:“那,大概就是她的命。”众人默然,唯女子的母亲恸哭:“云儿,你的命怎么这么苦……”
当晚歇息的时候,无意终于忍不住问了他早想问的问题:“师兄,你是怎么看得到他们的?”无名说:“不知道,或者这也就是我的命。”
十四
师兄弟在一个铁匠铺取暖。铁匠赤膛脸,大块头,虽打的都是农具,但在他手里那些农具都有武器的不平常样。无名帮铁匠拉着风箱,炉火窜得很高,铁匠迅速敲打从火炉里取出的铁器。经过几番敲打,铁器才被扔进水里,冒出一股白烟。一只锹头降生了。
铁匠端详着锹头,似乎还有些不满意。无名看着却知道这锹头肯定好用,锹口锋利,能省不少劲。——父亲和兄长现在用的农具是否还是自己在时用的那些?
无意拉过无名:“师兄,我想打把剑。”无意的剑是桃木的,虽能驱邪,真要遇到什么还抵不上树棍管用。无名为难:“咱们没什么钱,等回去再说吧。”铁匠在一旁说:“想要剑?真想要?嘿,早想打把剑,看样日子到了。”看铁匠的神情,他比无意更想打一把剑。
打剑的铁不同于打农具的铁,铁匠在材料堆里挑挑拣拣,极有耐心。无名阻止铁匠:“大哥,不要费心了,我们这就要赶路,再说我们也没钱给你。”铁匠睁着豹子眼:“谁要你们钱了?你们赶路也不急在这一宿两宿的,可别坏了我的兴致。”说完自顾自继续挑拣。
无意强忍心里的高兴,在铁匠旁递东递西的。
午饭时分,铁匠的妻子带着儿子捎来饭食。无名他们这是已知铁匠姓乔,人都称乔铁匠。乔铁匠看见妻儿过来,拍拍自己脑袋,跟妻子说:“想告诉你一声多做些饭的,岔了。”乔大嫂也看见两个道士在铺里,慌忙见礼。她以为丈夫有什么事要道士帮忙,还直担心。当铁匠告诉她留下道士是为了给他们打一把剑,乔大嫂放心之余直说:“那我回去再做些。”
无名看见乔铁匠的儿子竟是个盲人。这孩子的脸上一直带着笑,眼神却是空洞的。显然,孩子对铺里的环境很熟悉,乔铁匠两口对儿子在铺里的行动没有任何关照。孩子摸索着走到无名面前,停住了。乔大嫂忙过来拉住孩子:“小坡,站你前面的是位道长,那边还有一位,可记住了。”小坡点点头:“娘,我知道,我闻见了道长的味道。”无名想:多日不洗澡,再经这铁匠铺的热气一蒸,小坡闻到的味道肯定是坏到底了。但小坡继续说:“我闻到了风和雨的味道,也有路上的味道,都很好闻。”无名和无意交换了惊讶的眼色:小坡说出了他们正在云游。
那边乔铁匠哈哈大笑:“我儿子一开口,我就知道站在他对面的人怎么样。——两位,过来先胡乱吃些。小坡,可以跟你娘回去了。”小坡听话地走到乔大嫂身边,拽着他娘的衣角走了。
乔铁匠的饭量很大,略匀些给无名两人,也就凑合了一顿饭。
当晚师兄弟就在铁匠铺歇宿,那种久违的温暖让无意早早进入梦乡。无名望着炉里的火,想起孩子的笑脸——若不笑还好,好在他知道命运对自己的不公;但若他知道,还笑呢?
两日里,孩子又随他娘来铺里两次。无名注意到不仅小坡自己对眼盲不在意,乔铁匠夫妇看儿子的眼光也没有额外的怜悯,只是满心喜悦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小坡在火炉前烘手,无名问:“小坡,你能不能告诉我火是什么味道?”乔铁匠听无名发问,停止敲打,他也想听听小坡的回答。小坡说:“火么,跟人的味道差不多,比人的呆些。”乔铁匠看着无名,眨眨眼,意思是:“你懂不懂?”无名摇摇头,对小坡说:“你看到的比我们的还多。”
剑是照无名那把打的,厚薄重量掂在手里和无名的一模一样。无意不住口地道谢,无名也再三谢过。乔铁匠说:“我该谢你们呀。早就想打一把剑,可打出来没人要不如不打,是你们了了我的念想,要谢也得是我谢你们两个!”他的欢喜之情比起无意的甚有过之。
无意是对的,他在合适的时机说出了想说的。按照无名的性格,他是不会轻易说出自己的心思,所以无名想到既然自己认为无意是对的,那自己是不是就是错的?他无法证明这一点,但后来证明云儿的沉默绝对是错的。
自打背上一把货真价实的剑,无意总是喜气洋洋。两个风尘仆仆的道士,一个平静,一个欢喜,总让人对他们多看两眼。那个在街边的管家也是这样才把无名他们拉回去的。“道长,道长。”他叫到。
对两个年轻道士的态度,老管家也不是很热情。他说:“找两位来,也就死马当活马医。不要说像你们这么年轻的道长,那岁数大的白胡须飘飘的我们也不知请了几位。反正撞着了,麻烦两位看看我家少爷。有人说他中了邪,有人说是生了重病,人都要死了也没说出米跟豆子来。可怜我家少爷,年纪轻轻地……”
禀报过老爷后,管家带师兄弟去少爷的住处。管家说:“老爷开始还抱希望的,现在也死心了,正和夫人在后面商量怎么给少爷办后事——夫人哭得呀……”管家也抹起了眼泪。
榻上睡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管家之前就告诉无名少爷茶饭不思十来天了,看这架势,死也就这两天的事。三人静悄悄地进屋,年轻人不知是昏睡还是没听见,还闭着眼睛。管家轻声叫:“少爷,少爷。”年轻人的眼皮动了动,缓缓地睁开眼睛。
管家向无名点点头:就看两位的了。
无名没有发现什么邪物,那么这个年轻人只能是生病了。无名跟无言学过一些基本的医学,但眼前年轻人的病显然不是自己的医学所能救治的。无名细细地看了年轻人的脸色,苍白,露着青筋,却也不是病色。
年轻人一直呆呆地,眼珠子像是没动过。“夫哀莫大于心死。”无名想到。无言讲授给无名的道家之学,除了《道德经》,庄子的《南华经》也是重要的一部分。当年讲到这句时,无言说:“我宁愿你此生不懂得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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