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咱们这部书就算开讲了。
上文咱们说了孔家店出了奇事,正在大家伙不知道该咋办的时候,一个叫孔二屁的提到了一个人,说只要把这人请来,不管屯里来的是人是鬼,是贼是盗,他都能给找出来。话说回来,真有这么神的人吗?就算有,那他到底有啥本事?
孔二屁说,确有此人,而这本事就叫码踪。
啥叫码踪?咱得解释解释。简单讲就是看脚印认人,不管是人还是牲畜走在道上总得留下脚印(蹄印),会码踪的一看脚印,就能知道这人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多大岁数,绝不会错。能码踪的大多是放羊放牛的出身,因为那年头牲口都是散放,再加上地广人稀的,保不准啥时候就走丢了两只,为了能找回牲口,就得学着看牛羊的蹄子印,顺着蹄印把走丢的牲口找回来。再由码牲口发展到看人的脚印,这就有点绝了。百十年来,中国各地民间也出了不少这样的奇人,可要讲码踪这门技艺的精、准、奇,那和咱们今天讲的这人简直没法比。
闲言少叙。孔二屁说的这人是许家湾子给地主放羊的一个普通的羊倌,小三十岁,大号叫马守牛,因为在家中排行老二,大家伙都习惯叫他马二牛。对于马二牛码踪的绝活儿,孔家店的人们也有所耳闻,只是都没有亲自见识过。当时的世道,老百姓家里出了事儿,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报官,报了官公家人不给你办事不说,临了还得挎你一层油水儿。所以,猫走猫道,狗走狗道,自个的梦还得自个圆。孔二屁一提马二牛,大家伙也都觉得事情到此,也只能这样了,只是不知道得多少钱能请得动人家。
孔二屁一听这个差点没笑出屁来,说马二牛虽然有码踪的能耐,可他就是个小穷羊倌,虽然平素爱占点小便宜,但绝对不敢狮子大开口。为啥这么说呢?因为这马二牛占的绝对是小便宜,而且这便宜占的还有讲。比如说路上有人丢了一篮子鸡子儿,他遇着了,这是好事啊,换了别人早蹽杆子拿跑了,可他不的,他最多也只捡仨俩的,绝不多拿。咋回事呢?他有说的,你看,拿的少,就算被失主知道了,也不能因为几个鸡蛋追到家来。你全包圆了,事儿就大了,那年月鸡蛋死贵的,人家丢了能不找吗?找着了能就这么拉倒吗?就算人家找不着他,他自个也受不了,整天提心吊胆的能睡好囫囵觉吗?说白了,他就是个心里盛不住事的农村小人物。
许家湾子距离孔家店二十里地,孔二屁套上马车,带着一升高粱米和一葫芦酒就出发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可孔二屁在放牧的草场上没找着马二牛,询问了一圈,最后在村外的一个破马架子见到了他。
孔二屁有点纳闷,进屋见马二牛的一张长条脸皱成了粑粑褯子一样,就问:“二哥,咋的了这是?”马二牛硬撑着说:“没咋的。”孔二屁没正经的,平素不开玩笑不说话,瞅着马二牛不乐呵就说:“咋了二哥,想娶嫂子愁的?要我说呀,啥玩意也没这火三子(酒)好,来,兄弟陪你拉两口。”马二牛见了酒,马上变了脸,说:“你等会儿,我戒酒了。”
孔二屁眨着眼睛,有点纳闷,他每年秋天都到许家湾子河边的草地打羊草,正好马二牛在那儿给地主放羊,他耐不住寂寞就找马二牛喝酒,俩人就这么认识了。马二牛酒量不行,可不要钱的酒又忍不住不喝,喝多了嘴就没把门的,就把村里谁扒谁家门框子了,谁和谁跑破鞋了的事说给他听。其实,大凡这些事做的都很隐秘,一般人不会知道。可马二牛会看脚印呀,村里谁的脚印啥样早装他心里头了,所以谁趁着天黑偷着到谁家去了,谁和谁半夜在墙角旮旯幽会了,第二天早晨,马二牛拿眼珠子一扫,那就全知道了。孔二屁正经事不行,可就乐意听这些桃色新闻,就时常拿酒逗引他,一二来去的,也有人学着孔二屁,带着酒专门到马二牛这来打听这些桃色事件。马二牛胆小,知道这种犯歹的话不能瞎说,整不好就得出事,可无奈爱占小便宜的毛病总犯。想到这,孔二屁呼啦一下明白了,对马二牛说:“哥,是不是你说啥秘密,让人家听着了?”马二牛抽了自己两个嘴巴,打着哭腔说道:“都怨我这张臭嘴,把好好的饭碗都砸了!”孔二屁问:“啥意思,你得罪你们东家了?”
孔二屁说对了。马二牛刚刚被地主许百川辞工了。许家湾子比孔家店大一些,村里有个地主叫许百川。因为马二牛有码踪的本事,即使牛羊丢了,他也能码着脚印找回来,因此许百川花了双倍劳金雇了他放羊。他吃住在许百川家,通过看脚印,也就知道了一些许家大院的密事。
孔二屁倒了酒,推给马二牛一盅,说:“哥,说说,到底咋回事?”马二牛瞪着酒盅像看着仇人一样,说道:“就是喝酒坏了事,这回打死也不喝了。”孔二屁一笑,说:“哥,你说这话可就不对了。你要是没被辞,怕酒后失言,不喝就不喝,兄弟我二话没有,可人家都把你辞了,你喝不喝的还有用了吗?”马二牛想想,说的也是,拿小眼睛瞄了一下酒盅,长长叹了口气,拿起了酒盅,一饮而尽。孔二屁笑着又给他满上,说:“哥,这就对了,咋的也不能和酒过不去。来,兄弟我陪你唠唠,有啥不痛快的,别憋着,说出来。”
刚开始,马二牛还闷着头光喝酒,喝着喝着就打开了话匣子。这么一来,孔二屁才知道,马二牛是因为酒后和一个收山货的老客说了东家媳妇跑破鞋的事儿,那老客不知道咋回事,到许家湾子大街上当笑话好一顿白话,许百川能不听说嘛,这就叫芝麻掉进针眼里,赶得太寸了。就这样,马二牛被辞了。
孔二屁顺着马二牛说:“这事不怨你,谁让你会码踪呢?”马二牛本不胜酒力,再加上心疼这份旱涝保收的活儿,就有些多了:“二屁呀,你不知道,我毁就毁在这码踪上了,这回我说啥也不干了。”
孔二屁心想,别呀,我这还等着你出山呢。这么想着就奉承道:“哥你这话不对。这老话讲人有本事不愁,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要是有你的本事啊,给他许百川放羊,我呸,再多劳金我也不干。”马二牛还在心疼他的“高工资”,幽幽说道:“说的轻巧,一个穷放羊的还能干啥?”
孔二屁嘴一撇:“那可多了去了。这么说吧,许家湾子谁家羊丢了,这是损失吧。可你会码踪,顺着蹄子印一找,哎,找回来了。可和你不亲不故的,能白使唤人吗,不能。那就得雇。找羊吗不是,少了一条羊大腿钱,对不住,没闲功夫。二道坎子有个孩子走丢了,没十块大洋,对不起,不去。”
马二牛听出点意思来了,感情他这点倒霉的能耐还有点用处。孔二屁马上接茬道:“这话说的,你这能耐大了去了。只要你一出名,雇你的门槛子都给你踏折了。”说着,他拿出那升粮食,“瞧着没,这就有生意上门了。”
马二牛被孔二屁油嘴皮子一顿忽悠,心里觉得一下敞亮了,接过米袋子,说这活接了。这一顿酒也是喝高兴了,仗着酒劲儿也有些放肆,和孔二屁一路大吵大叫,坐着马车唱着戏文就来到了孔家店。
等到了孔家店,酒就醒了,酒一醒,马二牛就有些后悔了。等孔二叔摆好了丰盛的晚宴,带着屯中众人把他让到上位,然后把事情前后经过一说,他就更后悔了。来之前光听孔二屁白话了,竟忘问到底咋回事了。感情这也不是找骡子找羊,而是这里莫名其妙失了盗,况且还弄得神神叨叨的。他本来胆就小,一听是这事,肠子都悔青了。可都这时候了,说不干也晚了,而且孔二屁已经把他吹出去了,当着全屯老少爷们的面打退堂鼓,那可磕碜到家了。况且之前的高粱米都收下了,有道是拿人家的手短,吃人的嘴短,这节骨眼儿上只好硬着头皮应付一下了。
说来,这天晚上又出事了,孔家店的几家又丢了东西,而且还是不翼而飞。早晨起来,马二牛在屯里转了一圈,最后在屯后的山根前发现了两个脚印。他大致端详了一会儿,对孔二屁等人说:“这人鸭子步,走道一跩一跩的。”他学着那人走道姿势,接着又把手放到肚脐以下三寸的位置,说:“这人是个矬子,也就这么高。”孔二屁吃惊地问:“哪有这么厉害的小孩儿?”马二牛摇头说:“不是小孩,看鞋印压的坑不浅,是大人。”听了这话,人们又一惊,要说矬子,大家都见过,可要按马二牛说的,这也太矬了吧,哪有这样的人?再联想到三愣子被惊吓,大家都有点吃不住劲儿了。见大家伙都迟疑地望着他,马二牛有点不高兴,说:“咋的,不信哪。反正按留下的脚印说,就是这么个人,你们不信我也没招儿。”其实,马二牛只想应付一下算了,毕竟这是得罪人的事儿,有句话说的好,宁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他要是事先知道孔二屁找他来码贼,说啥他也不能来呀。一个平头老百姓,做贼做盗的得罪不起,能不惹就尽量不惹他们。所以,他藏了个小心眼,也没认真琢磨那两个脚印,心想反正他也去了,码踪也码了,孔家店的人能不能找着贼人是他们自个的事儿,反正在他这儿,事儿过去了。
可他没想到,两天后孔二屁又找上门来,人没到话就到了:“真是活神仙哪,准,真是太准了!”马二牛不明白他说啥,就问:“二屁你说啥准不准的?”孔二屁笑说:“还能说啥,你码踪码的准哪。”看着马二牛一头雾水,他赶紧说:“贼人抓住了,和你说的一模一样,鸭子步,小矬子,你当时说大家还不信,可还真有这么个人,你简直神了!”马二牛以为这事早就过去了,可怎么还真找着了?
“可不是咋的。”孔二屁就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原来,当时马二牛描述完贼人啥样之后,人们都不信世上有这么矬的人,而且就算真有这么个矬子,咋能把平时胆大的三愣子吓成那样?而且马二牛说的,那也不像个人形。
可事情随之出现了变数。一个来孔家店串亲戚的人听说之后,告诉他们最近满沟集镇来了一伙儿唱蹦蹦戏的,也就是二人转戏班子,其中就有个扮丑儿的小矬子,艺名叫小地蹦子,就因为他太矬了,才成了压台子的西洋景,看的人可多了。来人这么一说,孔二叔忽然想起来了,这个戏班子两月之前来过孔家店,因为孔家店遭灾了,也就没敢留,为了这事儿三愣子还和班主吵了一架,当要饭的大骂了一通给轰出去了。因为没留,当时就没注意里面有没有这么个小矬子。这么一来,就对上号了。想来当时三愣子有点过分,让这些行走江湖的嫉恨了,这样才有了后面的报复。三愣子被吓成那样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事情水落石出,孔家店全员出动,在四十里外的大牛角屯抓住了正在台上演戏的小地蹦子。可小地蹦子拒不承认,戏班子也觉得受到了冤枉,两伙人僵持不下,又都不肯报官,人群里就有人出了个主意,双方一道到孔家店对质,最好能让三愣子辨认,不行的话就看住小地蹦子,如果这几天还照常丢东西,那就证明和小地蹦子无关。于是,人们就带着小地蹦子回到了孔家店。
三愣子仍然昏迷不醒,没法辨认是不是小地蹦子。孔二屁来找马二牛,是想让他当面认认是不是小地蹦子。要是脚印和小地蹦子对上了,那就是小地蹦子无疑。马二牛担心的就是这个,这不等于让他去得罪人嘛,得罪人的事儿他可不干,所以这回任凭孔二屁再怎么忽悠,马二牛说啥也没答应,孔二屁也就没辙,就匆匆回去了。所以,只能按照第二个方案行事了。
其实,人们已经认定事情就是小地蹦子干的,小地蹦子是唱蹦蹦戏的丑儿,凡是唱丑儿的身上都有点功夫,再加上他个子小,身子轻,无声无息地偷走东西自然不在话下。而且戏班子还对三愣子存有怨气,就他这么个小矬子,嘴斜眼歪,五官错位的,别说半夜装神弄鬼撞上,就是大白天猛然见了也得吓个半死。因此,人们声言,只等两天,两天没事,马上就押小地蹦子见官去。
可事情出现了意外。当天晚上雷雨交加,孔家店又神秘地失盗了。一个矮小的身影在屯中闪了几闪,随后消失了。而重点是小地蹦子和戏班子的几个人被孔家店的人们看得紧紧的。这到底咋回事儿,难道不是小地蹦子?!事情到了这一刻,人们又惊又吓,都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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