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我觉得我活不了太久了。

第二天是刘太嫔将我从雪地里拖出来的，她说清晨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快不行了。她说：“别以为这样就能让大王注意到我们。如今的这位大王，倒真正像个王。心硬血冷，无悲无喜。咱们这些前朝的弃妇，就算惨死在冷宫里，也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雪是昨晚就开始下的，我错将雪花看成了杏花。极小声道：“我没有想寻死。”只是刘氏没有听见，又随意嘱咐了我几句，转身就走了。

长宁来找我的时候，我尚且歪在没什么热度的炕上。

我眼瞧着一袭白衣的清丽女子快步走近我，她的唇涂得很红艳，刚好将整个面庞衬得白皙出尘。长宁永远都这么会打扮自己，她的妆容总是让蓬莱女子争相模仿。我想起自己正憔悴着一张脸，便有些无地自容。

她一见我就垂泪：“清清，我听说你在雪地里受了寒，便什么也不顾地赶了过来。旁人也就罢了，你和我、和大王好歹也是旧相识，大王竟是连我的面子也不给！”

我艰难道：“大王是你们的大王，已经和我萧清没有任何关系了。更不要提旧相识，我知道我不配。”心中仿佛涌起些什么，脱口而出，“沈叹他就是这样的倔性子，是万万计较不得的。”

这句话一落下，不知怎么场面便冷了场。我尴尬不已，赶紧道：“长宁你告诉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长宁眉间有些黯淡，说道：“本来是想来告诉你一声，但看你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不佳。此事不说也罢。”说着竟是要走，“你好生歇着，我会悄悄让人多照拂你些。”

我管不上身子虚弱，费尽力气抓住她的手腕，好容易才站稳了脚。“长宁，实话告诉你，我快死了，已经什么都不怕了。若是你还略微惦念昔日你我情分，便……告诉我。”

素白的身影顿了一顿，因她背着身，我便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唇角勾着令人匪夷所思的弧度。我还来不及心中惊疑，她已面向我，眼底有着深深的悲怆，“是你身边的素心，她……”

我脑中轰然一声巨响，似要炸裂开，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摇着她的肩，“素心……素心她怎么了？”

长宁偏过头去：“太宸殿……”

我夺门而出。

好大的雪，这一世，我在这凡间活了整整二十五年，从未见过这样肆虐磅礴的落雪。我扶着宫墙一步一步走着，许是我衣衫褴褛长发披散，更是面容惨白，从我身边路过的宫人皆被吓得不轻，纷纷指手画脚，绕道而行。

想我萧清前半辈子活得傲慢，怎受过这样的屈辱？我毫无预兆地笑了，心中有一股幽怨的恨怒蔓延开来。

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只是当我看到太宸殿时，天色已经暗了，正是夕阳残血。

四周是一片静寂，低空上偶尔掠过只鲲鹏鸟，巨大的羽翼足足有宫殿这样大。一展翅，便带过如同黑夜般的阴影。鲲鹏鸟来自神界，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不知将是怎样的征兆。

我只顾寻我的素心。那个七八岁时便在我身边护着我、行事永远都风风火火的小姑娘，她今年也已经二十多了，我曾许诺过要给她一个好人家。可如今就连我自己都得不到善终，给她这个承诺，怕是难以履行了。沈叹为了自己的王图而变得丧心病狂，前朝的宫人几乎都被肃清了个干净，素心只怕是唯一遗留下来的，他会怎样对她，想想都让我不寒而栗。

我想起当日血流成河的紫极殿，想起惨死在我屋中的宫人，想起剑锋上灼灼的寒光……对于死寂得无一点动静的太宸宫，也没有考虑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便用身子狠狠撞了进去。

我以为我会看到伏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素心，在此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群穿戴整齐，手持木笏的大臣。

他们听到动静，齐齐转身看过来。奇疑的惊叹中，我感觉到了高座上那最为如炬的目光。

我跌坐在地上，轰轰耳鸣声不断。

不知是外头哪个宫人冲了过来，用着无比尖锐惊慌的嗓子颤抖着喊着：“萧氏、萧氏要反——”

紧接着群臣退让至一边，议论的议论，唏嘘的唏嘘。仿佛就算听到我要反，对于他们，也造成不了任何威胁。

我的左肩右肩皆被人架起，宫人的力道毫不留情，很快将我扔在了外头。我眼睁睁地看着莫名多出来的小厮和侍女在沈叹座下磕头请罪，说是萧氏积怨成疯，心心念念想为献王报仇，说他们已经控制不住我，还说是他们的错，更是请大王责罚。

他们在胡说，在胡说。

素心呢，素心呢？长宁骗了我，这里根本没有素心。而我身为冷宫弃妇，却发疯般冲撞了正在上朝的太宸宫，再加上一个谋反之心，于情于理皆是重罪。

我见到沈叹的脸色一点一点趋向惨白，有无尽的怒火自瞳孔中溢出。他忽然朝我看来，目光所及之处都似乎结上一层寒冰。我冲他摇摇头，希望他能相信我我并没有动那样的心思，可他显然是不信我的，他从来就没有信过我。那些宫人们仍在添油加醋地说着，其中一个竟是一头撞死在柱子上，沈叹终于站了起来，他的身影高大而又挺拔，我恍惚记起竟也有那么一些岁月，自己是那样的依仗过这个身影，可惜那都是往事了。我见到他薄唇轻启，说的大约是这世上无比残忍的字眼，我不住的摇头、说冤，可是没有用。

当重重的廷杖落在我身上的时候，终于有眼泪夺眶而出。泪眼模糊间，我看见长宁如蝶般跌进白衣青年的怀中，她的额角有着赫然明显的血迹。她身边的宫女将头磕得咚咚作响，哭诉的大概是我在发疯中误伤了长宁，而她作为长宁的侍女没有保护好长宁，还望大王将罪名都让她来承担。

可我清晰地记得，当我告别长宁的时候，她的额头是饱满且光洁的。是完好无缺的一个人。

是长宁利用了我。

沈叹怜惜地抬手抚上女子受伤的额角，几近咬牙切齿地说：“她……已经不是以前的萧清了。”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我当然不再是以前的萧清了。以前的萧清，想笑的时候就笑，想哭的时候就哭，从不被繁文缛节所拘束。自从她遇到了沈叹，离开了故乡，收敛了性子，葬送了年华，最后连命都一起赔了。

第一杖的疼痛还未散去，那第二杖便紧紧跟来了，这一杖落在我的小腿上。我忍不住呻吟惨叫，意识开始变得混沌，却仍吃力地睁着眼。沈叹好像是向我走来了，但他将长宁打横抱着。我伏在地上，用尽了力气伸出手去，指尖触到了他华贵的衣角，我极虚弱道：“沈叹，我是清儿，是清儿……你……可还记得我？”

那个身形微乎极微地晃了一晃。

然后是第三杖，第四杖……第十杖，我听到了腿骨碎裂的声音。我强撑着意识，没想让他走，可惜已经抓不住了，只得极力不让喉中的血涌上来，声音沙哑微：“清儿……没想造反……只想好好过日子。”

我多么希望沈叹能让宫人们停手。

可廷杖仍在一杖杖落下，这是第十五杖……我听到脊椎被撕扯开的声音……第二十杖……竟有鲜红的血从下身蔓延开来。

在彻底晕死过去之际，我还在想廷杖打人只能把人打出内伤，出这么多的血，只可能是……

是个孩子。

可惜，已经没了。是沈叹打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