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一道亮光闪光眼前就不再离去,我试图挥手将之赶走,这样使整个被子都从我的身上滑了下来,我抖了一个激灵,不知道是日光还是日光灯,亮得我久久不能睁眼,我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情。胸前已经空无一人,我想她起床了。
我起身走出阳台,转身的时候撞了一下胳膊,有点火辣辣的疼,低头一看,蹭掉了点皮。当我走到客厅桌前,看到一碗精致的方便面,上面还卧着一个看似极其美味的荷包蛋,热腾腾的,我捏着蛋白把整个蛋扔到了嘴里。桌上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出去有点事,你自己吃早饭吧。然后右下角多出一个括弧,里面写着看反面。
她写,
我其实是会做饭的,而且做得很好吃,但是我从未在你面前做过,我要和你道歉,我骗了你,你相信了。第二个谎话,我想我无法弥补,但是,我已经无法承受自己再对你有任何虚假,我怀孕了,你放心,孩子不是你的,你记得我说过什么么?我说我失恋了。我没有骗你,而你却没有相信。
孩子我是一定会生的。你记得你说过什么么?你说,你甚至可以相信一个与你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可以爱你,那对她,还有什么好不信的?你是爱我的,我知道的,所以你必须相信我。
我就在昨天晚上,还在想,让你帮我抚养这个孩子。可是我爱你,真可悲。孔不凡,你可以恨我,我不会说那种至少这样还能使你还记得我这种蠢话,但是至少,你的恨可以减少我对你的愧疚。
你要记得你昨天晚上说过的话,你说,没了我,你还是可以生活的。
我冲进的卧室,试图要找到她,只要我找到她,我就可以释怀,这不过是一场捉迷藏,一切的包袱不过是我找到她之前的噱头。
我看到床被铺得平平整整,床头柜上的日用和夜用一个都没被用。
我穿起衣服就冲了出去,这才早上八时,她起得一直都很晚,一定刚走没多久。
当我站在楼下的时候,我发现我不知道该何去,这个世界实在太大了,她就是这样的古灵精怪,把整个世界当成一个巨大的房间,和我捉迷藏。我想哭,却不知是否该哭,如果这只是一场捉迷藏,哭便是一种孩子气。所以我不能哭,即便真有那一天的到来,也等到我放弃寻找为止。
她爱我,这似乎是错的,可如果说她不爱我,这似乎更是错的。我曾经以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拙劣的戏子,我曾经以为她是离我最真实最洁白的月亮,可是我并不知道,戏子脱下了戏服是什么,更不知道,月亮背后是黑暗还是光明,但是陈烨是让我勇敢起来的人,让我在这个充满疑虑和欺骗的世间勇敢地道出一个答案,一个是非不论的答案。
难道爱情当真这么自欺欺人?
我要找到她。她一定能给我答案。
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却不敢停下脚步,也许是心存侥幸下一个红绿灯我就可以看见她的身影。手机一直在响,却从没有跳出我想要的名字。这就样,我一直在街上寻找她,直到霓虹亮起,双脚再也不能迈前一步,我一天水米未进,也感觉不到饥饿。我想哭,没有泪水夺眶而出。我拦下了一辆的士,心中屡不清是什么滋味,颓丧,悲伤,愤怒,或是别的什么。
当我回到屋里,刚刚坐下,全身的疼痛被瞬间唤醒,我懒得去呼吸。
突然有人敲门,我以为是陈烨,猛地冲向门口,差点一头撞上门框,拧开门,是王二。
王二一巴掌拍开门,对我破口大骂,操你妈的!打你手机你也不接!敲你门也没人应!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那一刻我真的完整地崩溃了,从里到外,我一下跪倒在地,泣不成声。王二有力的胳膊把我架起来,扶到沙发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惊慌失措,他说,别哭,别哭,告诉哥哥,怎么个事啊?
我只能无力地摆摆手,即便我有心,也无力去解释。他很着急,你妈的!说话啊!说话!
我生生地止住泪水,咬了咬牙,说,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他说,你别哭,我现在去找阿姨,你不肯跟我说,还不肯跟她说吗?
说完就起身。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站起,指着他骂道,你他妈要是敢告诉我妈,我就当这辈子没有你这朋友!
他愣在那里,脸上的肌肉和青筋都绞在一起,手握着门把手不知道是开是合,最后,他一拳擂在自己的胸口上,骂了一句,操!你他妈个窝囊废!
接着甩门而去。
整个屋子就这样静了下来,我感觉整个头都快裂开了,只能勉强自己挪着步子到洗手间里,用冷水冲了一把脸,皮上仿佛被点燃了似的,我扶着洗脸池喘了一口气,刚要迈开步子,脚下一软,整个人摔倒在身后的浴缸里,万幸,闭上眼睛,也不知是睡了过去,还是晕了过去,暂且告别了痛苦。
当我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我被冻醒,打了一个喷嚏,全身都像被压路机碾了一遍,踉踉跄跄地从浴缸里爬起来,看了看镜子里的我,两眼里尽是血丝。拿过一条毛巾,想洗把脸,闻到毛巾上都是陈烨的味道。
我像游魂一样游荡在房间里,发现不仅是毛巾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已经充满了她的香味。她人已不再,而我却逃不开她,我告诉自己,这估计就叫一场荒唐。
母亲还是来了,谁说的也不用提,我告诉了她原因,我对这个老太婆从来隐瞒不了什么,也未曾试图隐瞒什么,用她的话说,我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我肚子有什么小九九,她早就数了个清楚。
她没有直说,只是告诉我,说,每次别人结婚的时候我都恭喜,每次别人离婚的时候,我也恭喜。
我明白她说什么,只是这实在不是个好时候。
之后的几个月,我每天都没有把门关紧,留了一丝缝隙,即便睡觉了也是如此,虽然我知道她已经不会回来了,但是我只想一切照旧,为的只是打消我这片空间里多出来的陌生。我开始害怕打开电脑,因为她的那个小谜语还留在桌面上,我会不自觉地打开,然后猜,她到底说了什么。我经常坐在沙发上心神不宁,觉得要去找她,而当我跨出房门,又立刻痛恨自己的渺小。我想贴寻人启事,可是即便是在高明的文笔,也许无法书写那寻人启事的说明。
每天一觉醒来我都以为是时候大哭一场了,但是怎么都没泪水涌出。从那以后的几个月,我只出过几次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和别人接触过。我隔一段时间就买上大量的食物和香烟,可以几天几夜的不出门。除了每天固定的一个和母亲的电话,其他的时候基本上就三件事,抽烟,发呆,还有睡觉。这样的生活方式其实我有过,倒也不是觉得难受。我坐在阳台上没日没夜地抽,朋友,你有没有试过在静谧里独处二十四个小时。你会觉得自己都被安静也淹没了,那是一种突然降到零下的节拍,在里面,你不用怕应接不暇。
我还收到过许多人的来电慰问,他们似乎做惯了这些事,每当他们遇到一个人瘫倒在地的。周围都会有人提醒他,加油啊,起来吧,生活是留给坚强不屈的人的,这些都是对你的锻炼,只有坚强的人才能胜利,自甘堕落的人最是没救,等等等等。
我想一个说得出生活的不幸是上天对自己的一种历练的人,必然是生活在万幸之中的人。一个未曾体尝过痛苦与挣扎的人,最没有资格拿生活说三道四。假使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用痛苦换来的,我愿意跳过所有的不幸,将所有痛苦归还给上帝,也许没有了痛苦的对比,便没有了快乐,而那样于我,快乐也是无物,我只愿活在一世的平静之中。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不是去赶集,是去买了半斤猪头肉,我过去从不吃这东西,总觉得被猪占了便宜,但还是破天荒买了。另外买了一听啤酒,我其实只需要半听,就可以一醉方休了。
也不是醉,就是吐,我不知道我这算不算一种酒精过敏,在酒精面前我过于敏感了,我从来不知道醉是一种什么感受,兴许这将是我有生之年的另一件憾事。我半听下肚,终于体会了一把什么叫酒足饭饱。
我打了一个嗝,呛得眼泪直流,但是通体一阵舒爽,放声大笑,吓了自己一跳,察觉到后又大笑。在沙发上摸索了半天才找到遥控器,打开电视机,电视机里正在卖弄风骚,她们唱,跟着共产党,建设大中国。我也跟着唱,跟着共产党,建设大中国。
唱到累,我想起身却没有一丝力气,嘴唇都叼不住一支烟。我以为自己要被凶猛袭来的睡意带走,却分明保留着意识。就像做梦一样,我把自己抛起,没有风,却浮在空中,随波浮沉。随波浮沉,是好事啊,至少,这有浮的时候,人,可怕把自己溺死在自己的身体里了。
我脑中浮现出了我离开高中的那三个月。
我出门在外的起初那些个日子里,我都情不自禁地想起林琳,这让我很多夜晚里只能假寐。我知道,虽说她在肮脏里结尾了,但我依旧不能断了这念想。
这是不是一种必然的经历?当一个人从一个节奏进入另一个节奏,从一个城市进入另一个城市时,总会不自觉地去回望一些事情,一些你未完成的夙愿,你不需要去用行动来表达他们,只要经常想,就算是一种交代。
我想我的思考强迫症就是在那时候患上的,我想通了这些,但是还是阻止不了我想念那个女人。虽然我周围有很多女人。
忘了说,我出来带小姐了。
老大叫孙老板,但是听说他又叫赵老板,至于他真的叫什么,我是不知道。我们当小弟的,只要知道他是老板就行了。他很小心,有一年因为做活被人给恁了进去,蹲了一年窑子,出来以后整个行业都饱和了,再加之老板娘要生二胎了,迫于生计和计生,他只能背井离乡,来到未曾饱和的常州。他端起酒杯说,我们干的是不允许未成年参与的,我们是经营营业性场所的,注意断句。这行的钱说好赚就好赚,说难赚也,呵呵。但是我看小伙子们都精力旺盛,以后我退休了,江山都是你们的。呵呵,一代新人换旧人,这就是江湖规矩!
大家都点头称是,而我没有。没有太多的解释,因为我是胆小,刚出道你怎么就敢换了老大?
那晚除了我,几乎所有人都伶仃大醉,我实在是不胜酒力,喝一口吐一地,太阳穴涨得不行,还被人指着鼻子笑话,而指着我笑得最大声的,就是听着我一路哭喊的那位。
那日酒席后的第二天,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我第一个从沙发上醒来,看着躺倒满地的人,如果给他们每个人脸上抹点番茄酱,这就是一个充满艺术感的屠杀现场。我打开窗户,想把头伸出去,这时孙老板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我。等所有人都醒了,除了我,大伙都被安排了工作。
孙老板指着身后的人,对他们说,你们跟他走。孙老板又对我说,你跟我走。
我被带上了车,去往南京的路上,我不知道孙老板是什么居心,叵测与否,我也不敢去询问,至少,我的各个生理标准都显示,即便是拐卖,也卖不出价格,像我这样的体格,做成标本都不用风干的。我坐在车上胡思乱想,我小的时候很佩服那些可以开车四五个小时,并安全到达目的地的人,我想,这么大的世界,你们怎么会不迷路的呢?我们行驶在国道上,我本想拉开车窗,把脸搁在阳光里,让空气撞在脸上。但是道路前方出现了三个人,我以为这是来迎接我们的人,我想打开车窗,孙老板大喊,卧倒。
迎面而来的三人都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一人拿衣领遮掩了半张脸,两只眼睛被黑眼圈环绕。他敲了敲驾驶座那面的车窗,孙老板打开车窗,突然伸进来一只手,一把水果刀顶在孙老板的脖子上,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遇到民营个体收费站了。孙老板说,兄弟,要多少。
他说,一百,就一百,我们也不想。
我觉得那人的声音有些耳熟。我一个半辈子没出过苏北的人竟然会在苏南觉得一个人的声音耳熟,这很荒诞,可我依旧试图去看看来者何人。那天太阳正巧在那人的脑袋后面,逆光中,我只感到自己被闪了满眼的光斑。
孙老板抽出三百,说道,拿去,一人一百,算我李某人的。
那人拿了一百,然后丢下一句,别跟老子装逼。说完就往车门上啐了一口。
我在那一刻并没有害怕,因为有孙老板在。
我抿着嘴,不敢说话,觉得这是开口怎么都是个错,孙老板就说,我知道你一定想问,为什么不下车跟他们干。
原本我并不想,可是孙老板这么一说,我觉得我应该想,不,我刚刚其实就是如孙老板所说想的。孙老板抽出烟发给我,自己也点上一支,说,我们出来的人,其实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我,是一个不怕死的人。
过去,每当有人在我身边说这句话我总会莫名的热血沸腾,我知道,他们大多只是说说,真有敢死的,即便是死,也从不是为我,但是我总是欣赏那些不怕死的人,死多可怕啊,他们是无所畏惧的人,我想和他们一样不怕死,这样我的道德观才能成为我的道德。嗯,我也鄙视那些撒丫子就跑的人。
孙老板猛嘬一口烟,但是老子怕疼。我打赌,对面肯定不止三个人。
我想笑,但是没敢。
我和孙老板在七点钟的时候下榻,时间太巧,我以为孙老板是赶着去看新闻联播。那里地理偏僻,好像是一城乡结合处,对面的城乡结合部可以证明。对面站着七个小姐,穿得很少,猛地一看还以为是葫芦七兄弟。眼看着年龄都比我大,其中一个化妆功夫可见一斑,我觉得她真他娘的美,像蛇妖一样,如果她的眼睛再明亮一点,嘴唇再细腻一点,鼻子再琼灵一点,皮肤再嫩滑一点,脸型再柔媚一点,就和赵雅芝有得一比了。
蛇妖看见孙老板以后,大喊一声,啊!孙老板!哎!孙老板!哎!是我啊是我,你不认识我了么?
孙老板和那个小姐看来很是熟络,我想他这么有身份的人,也并不是他表现的自来熟,而是大家都希望和他自来熟。
孙老板皱了皱眉头,转眼眉开眼笑,哦,是你啊!他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耳朵旁边嘀咕了半天,我只是听到一句,这是规矩。并不是我倾向性的听力变好,而是这句话我听得实在太多了。
蛇妖点头如捣蒜,要试的,要试的。
说着孙老板就走过来搂着我的肩膀,小朋友,试钟估计你不懂,这是个规矩,但是待会估计你就懂了,这个姐姐业务水平老高的,我试过,这个大便宜就让给你了。
我当时并不知道试钟是什么,只是感叹,怎么这么不守规矩的行业里面还有这么多规矩。
我被那个小姐连拉带拽的带到一个房间里,当我进来以后我似乎明白试钟的流程是什么。墙上是那种劣质的壁灯,都是用黑色的电线串联起来,有红有绿,还坏了不少,幸好房间里没有多少异味。当我转过身来时,她就已经脱光了衣服,说实话她的身材一点都不好,要什么没什么,在这种灯光下更是让我心中一阵泛恶,但是当时的我才见过一个女人的裸体,猛地看见也觉得有些不自然,我忙抱起被子给她裹上,我说,你别这样,我还没准备好呢。
她说,怎么了?你还要前戏么?前戏也是我的拿手好戏。呃,拿嘴也行!
我说,不是。
她说,难道要洗澡啊?那我脸上的妆可就
我说,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这样,你先穿一点,喏,把内裤和内衣穿起来,然后用被子裹着,我把我的事讲给你听,你就明白了。
我告诉她,我来自一个海滨城镇,但是那里的海不是蓝的,是黄的。我告诉她,我曾经被自己的破学校甚至当做重点种子培养,但是,我也黄了。我告诉她,我是出来跑路的,原因是我砍了掉了别人一耳朵,而我砍人的原因,我没有告诉她。
她不停追问我,为什么海是黄的,为什么你也黄了,为什么要动手砍人,砍人是不对的。每个女性心里都住着一个碎嘴的三八,我可以理解。但是你只是一个妓女,如果在一个月前,我甚至耻于和你说话。我说,你以为你是谁,问东问西的,别忘了你是个什么。
我无数次用婊子来羞辱别人,却从未向今次一样正打歪着,我心生愧疚,但是她似乎没放心上,嗯,也是哦。那还是算了,我们就别试钟了,按照规矩还得给你红包呢,我去找孙老板,让他帮我重新安排一个吧。
我连忙拉着她,又猛地松开手,说,你都干这行了,那个生活还有需求啊?
她说,不是啊,试钟是规矩啊。
我拉着她坐下,我说,我就说试过了不就行了,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孙老板上哪知道?你不用这么那个吧,非要人上?
我们躺在床上。我打开电视,百无聊赖,不停翻滚着频道,严重的雪花和单调的几个上星台让我越发疲倦,我知道,只要时间再推一把,就是一场深眠。我在床上有些拘谨,不是害羞,我想,对一个妓女害羞实在没有必要,她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我不过总是想象,这张床会有多少男女再次苟合,他们污秽的体液都渗透了这厚厚的席梦思,我只是鼻子离床垫比较远,否则我一定会闻到恶臭,而我身边的这个女人,却睡得落落大方,我断定这是一种臭味相投,她背对着我,我看得见她嶙峋的瘦骨,心里对这个看似长我几年的妓女有一丝可怜,但是,我不会让自己说出来,我想,她是一个被人海诟病的污点,只是迫于生活我才需要和她困在一张床上,我与她往日无怨,近日差点就日了。我依旧耻于和她有所关联,无论是可怜她,甚至恨她都会让我觉得丢人。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想让她和我说说话,刚要开口,她说,你可以放松一点,这个床其实很干净的。
我说,你开玩笑吧?
她转过身来,说,我没有骗你的,这是真的唻,我在这里接过许多客人,他们都是和你一样,以为这个床有多脏多脏,所以基本上都是在洗手间就办事,完事就走人,这个床位,也就睡过我一个人。当然,如果你觉得我脏,那你还是缩着一点的好。
当时我似乎想,这个世界上是否有这样的地方,因为被世人厌弃,所以被遗忘遗忘,却获得了纯粹的圣洁,我活到今时发现许多肮脏的罪责并不在他物,而在世人,性爱,赌博,金钱,甚至爱情,都是这样,因为世人肆意的涂抹。这个世界上,也许真有一处地方已经弱小到连世人都懒得去唾骂欺辱她,她便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块干净的自留地。我慢慢放松下来,她似乎感觉到了,也转过身来。
我说,我即便这么想也应该没问题吧,毕竟,你们这个行业得病的几率很高。
她想了想说,那你是认为病人都很脏咯?
我觉得一个硕大的帽子被扣到了头上,我说,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
她哈哈大笑说,你瞧你紧张的,放松,我也理解你们,我们这行的确实就是个病炉子。但是我也不能理解你们,你们这么怕,不会回去跟媳妇嘿咻的。你别多心啊 ,我说的你们,不包括你,你知道吗?他们这帮怂货每次来,一个个都怕得跟什么似的,但是这种事,他们也不好直接问。
我说,为什么啊?
她看着我,说,怎么问?你有病吗。
我气血微腾,说,你骂谁呢,啊,你说的这个啊,嗯,这样问起来确实挺怪异的,甚至有点像骂人。
她摊开双手,说,所以咯,我们这行里面有黑话,如果想问小姐是不是有病,就问,你有毒嘛。
我脑中叮咚一声,说,真的啊?那,你有毒么?
她说,其实这也是骂人。只是换了一个方式而已。
我又感歉疚,
她说,我们这行其实是非法行业里面最合法的一行,但是生存压力还是很大。
我说,呵呵,你们和城管刚好相反。
她一本正经道,我没开玩笑,我平时几乎没什么生意,要是不化妆,没人看得上的,我们这行又不能打广告,广告词都没法写,童叟无欺?如假包换?假一罚十?跳楼价,大出血?不得把客人给都吓跑了嘛。我在洗头房做过,还在街边旅馆做过,之后,呃,之后,出了点事,就站街了。
我说,出什么事?出人命了么?
她说,你别打岔,站街,这个最不好卖,那帮男人,上街买衣服的时候,不见他们还价,说是不好意思,但买我们的时候,一个个的帐算的真他妈的跟什么似的,这他妈就好意思了。有句话说得好,也是你们男人说的,什么女人如衣服,那我们好歹也和衣服一个待遇好不好?
我说,嗯,太不公平了。
她说,其实,有时候我想想也就宽慰了。哎,我,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千万别说出去。特别是不能告诉孙老板。
我又一次听到了这样的句式,心中一紧,说,你说。
她附到我的耳边说,我其实有一个女儿。
我大吃一惊,啊?你说的出事就是出的这个事吧,嗯,还真是出人命了。那你女儿呢?
她倒是波澜不惊,我不知道,你要问我她现在具体在哪,我是真不知道。我把她给了一个客人。
我说,你女儿的父亲?
她顿了一下口舌,点头说,嗯,她的父亲。
我故作幽默说,那你岂不是有夫之妇?
她说,应该不算吧,反正,不久前我还是一个母亲,我现在又是一个小姐了,所以我就回归本行了。这就是我的命,我这个人特别信命的,有些事,我看得很清楚的,至少比你这个小屁孩清楚,这个世界上最丢人的事,其实是丢了自己。而且我觉得,人是不能停下来的,干我们这行的,已经知道自己的无路可走,但是必须走上一条路,人就是应该在路上的,你说不是么?上到天堂,下到地狱,都必须选一条。
她说,以前我认识一个小姑娘,她也要出去做,我告诉她,你别,你会害了你自己的,她说,你还不是出来卖,是不是怕我抢了你的生意?你自己都是一个妓女,凭什么让别人不去卖。我当时很伤心,我难道说错了么?我真的是出于好意,出于真心,我想天底下没人比我更加了解这一行的痛苦。如果有的选,我真的不愿把自己的肉当货,有人从小梦想当妓女的么?对不起,我跑题了。
我很是不屑,说,你这样也就是在为自己的堕落开脱而已。我说得对吧,你肯定是有的选的。
她说,有的选是吗?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我一时语塞,想反驳却只能磨动嘴皮,说,没事,过了今晚我会尽量多帮你安排的,今晚就算了,你放心,你化妆了以后卖相很好,肯定卖得掉的。
她说,看得出来,你是孙老板的得力助手。
我有点轻飘飘,那是。
她看着我只是幽幽地问了一句,小老板,我怎么称呼你?
我说,就叫我小老板吧,你叫什么?
她想了想说,你就叫我娜娜吧。
那一夜我偷偷地拿出娜娜的手机,给家里打去了跑路后的第一个电话,母亲一直压着喉咙和我说话,既然出去了,就暂时别回来,等在外面呆够了,再回来。我想我是一个失败的男一号,我清楚台词,清楚动作戏,清楚心理戏,但是,总不能在一个恰当的氛围给出恰当的哭泣。我说,哦。
隔天,我对孙老板打了包票,这个姐姐没问题。他看着我不语。之后他的小轿车就装满了六人回到了常州。有三个姑娘并不是不符合条件,而是试钟的人有限,孙老板加班加点也就试了三个,我一个,还有三个姑娘被迫不能带回,孙老板说,没有试过钟的姑娘是不能正式进入单位上岗的,这是行业里的规矩,不能坏了规矩。其实我知道,这都是借口,唯一的原因就是面包车装不下那多出来的三个人,但是孙老板装着说这是规矩,那我就要装着信。
起初的一个星期里,我实在太无聊了。虽说,我的生活时间和环境恰巧告诉我,那些诱惑,就在门外,对我来说,她们必须是无偿的,但是我依旧对出行产生抗拒。我行走最远的距离,也就是百米开外的小店,我每次都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那里,为了也只是买几包烟。也我不是害怕被生人欺负,其实我早已与一些地头蛇交好。
我每天坐在桑拿深处的一个小隔间里,只要有客人进来表达需求,我竭诚服务,小姐竭力服务。
我很多次一个人搬座到墙角,对着空气提问,我问了许多事情。我问他,为什么动物世界里说北极熊保暖的是脂肪,可人类却以保暖的名义要他们的毛呢?为什么有人今天说笨鸟先飞,明天又说枪打出头鸟呢?为什么我的青春期还没结束,青春就先结束了呢?
他从没回答我,不过我依旧对他们心存感激,至少他从未打断我。我在生命里也许有过不止一次的想嘹亮的说话,但是总是被人有意或无意打断,他们阐述着我想要说的一切,不过他们说完以后就被拔掉了舌头,他们生前,我没有体会到表达的满足,他们死后,我却有着和他们一样的痛苦。我就这样不停地自我询问,我相信人的成长,来源于对自己的询问,当然,如果你粗鲁,就可以不必那么礼貌,你也可以逼供。毕竟这个世界即便再强大,手淫是不算猥亵的,自杀是不算犯法的。
我在一段时间里的确有向环境缴了械。我开始不能再忍受对自己的关押。我曾经文艺地幻想,我的流亡生活,是不是会惊心动魄,是不是颠沛流离,也许能写出一本厚厚的书,但是却出奇的安定,只不过是一个可以放在嘴里叨叨两句的故事。我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时间一久,工作后的生活也多姿多彩起来,我和与我同样境遇的年轻人去玩耍,每人搂着两个的姑娘,一个臂展长的搂了四个。在D厅里总有一群满嘴烟酒臭的青年对我投来羡慕。我觉得这条路并没有那么难走,我是多虑了的,无论如何,在这一刻,我一点都没有想起林琳。
不过,我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大约一个月后,我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开始排斥酒精和妖精,因为我想我并没有准备足够分量的酒胆与色胆。而且我永远不能忍受上海人和南京人用中国味浓烈的嘻哈在常州D厅对骂,我想,歌词里不是唱我们都有一个家,名字叫中国的么?既然是自家人,你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母亲,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父亲,你们怎能这样不顾父母生殖器的感受呢?即便不算性侵犯,性骚扰都得算吧。后来我才明白,其实爱国素质教育不是很成功,因为这个国家的许多人都是怕事如我,也只有在网上看到韩国人骂中国人才敢喊两嗓子,貌似是给自己长了脸,这样反而让我明白,我听错了那句歌词,其实,他唱得是:我们都有一个价,名字叫中国。
我明白,我根本不属于这里,我不能接受沉默的空气包围我,也不能接受陌生的舌头舔舐我。我需要一个人,可我从未想过接受一个妓女进入我的生活,我想我对这个小姐是有好感的,原因也许是我前一次情感的受挫,也许就是因为我滥情,可人活着总归要信人的么?这是本能告诉我的,只有把自己的信任交托出去,才能获得真实的安全感,只有对一个人先产生安全感,才能产生好感。我对周遭的陌生依旧在抵抗着,我需要一个人来相信。讽刺的是,在我决定不再愿意相信任何一个女人的时候,有一个小姐得到了我的信任。就当是就近原则吧,我只是觉得选择相信娜娜,这样做很安全,她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实在没有必要对男人说谎,我是说,任何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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