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想,你眼里飞快的盈满泪水,抬起眼睛,睫毛上都挂了晶莹的泪花,并不抬手擦去,就那么楚楚可怜对梁中使道:“大人……您说的事,叶尚书大人也跟贱婢提过。贱婢不太记得小时候的事了,那八个字,更是完全没印象。可是叶大人很严肃,贱婢也害起怕来,生怕自己当真是妖精,就求叶大人,倘若当真觉得贱婢会为害国家,就请杀了贱婢吧!可最后,叶大人也没动手。贱婢那以后一直害着怕,太子殿下看出来,问出了什么事,可叶大人不让贱婢说,贱婢就只说自己忽然开声很奇怪、很怕不吉祥。殿下他安慰贱婢,说他也觉得奇怪,不过瞎子复明、聋子复聪、哑子开声,这些事也是有的,可能是跟脑子里什么血块有关,退一步说,就算奇怪,也是吉祥事,叫贱婢不必害怕。贱婢这才释怀,如今中使大人您又这么问……贱婢,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梁中使疑虑的端祥你。装可怜你是比较拿手的,表情基本上无懈可击。他长长叹出一口气:“你是不肯离开了?”“大人恕罪,贱婢……贱婢不敢哪!容贱婢说句放肆的话:现在太子殿下是贱婢的天,他说有他在,我什么都不用担心。可如果这种情况下,贱婢还是离开了,太子殿下会有挫败感吧?贱婢是无论如何不忍心太子殿下那样的!”
梁中使又叹出一口气。真正不忍心的是他。伯巍是年幼的储君,身上应当有掌权者霸气、但又不能压过王去。若让伯巍觉得他一个太子竟然保护不了他喜欢的女孩,闹起脾气来、在宫廷中引发其他风波,那可比在青楼旁边金屋藏个小孩子严重得多!
你也就是看准梁中使心中的这个软肋,披着羊皮,给他一击――呵不,你本来就是羊。只不过是一只聪明、冷酷的羊羔罢了。
梁中使第三次吐出一口气,很长很长,叹完后,他整个人像又老了十岁:“如果是天命……如果你有一天危及太子,你会自尽吗?”
你看着梁中使,几乎有点同情他,轻声道:“大人,如果是天命,那该由天来决定。”
他的头垂在旁边,不说话,隔壁屋子的铜壶水漏,一滴滴的往下滴,良久,他抹一把脸,出去了,在门口恭敬垂手对伯巍道:“太子,老奴已经问完了……是,老奴想了解如烟姑娘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想单独与她相处。”伯巍爽朗的笑声洒进房间:“她啊,是个很笨的小家伙,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梁中使唯唯喏喏,还是垂着手,影子有一半落在门里,你看着,他的瘦影一动不动、好像被囚在牢里一般。
(谁不是画地为牢。)伯巍掀起衣襟一步跨进来:“小家伙,你还好吗?没给吓着?”
你抬起笑脸:“很好呢!”
他抱起你:“真的没事?喂,要是被那个老头吓着,跟我说,下次我们就不见他好了。”
要真的很爱很爱你,才会把你当成笨小孩,生怕任何事情会吓着你吧?
你微笑:“我没事。中使大人他,是个很好的人呢。”
――那个时候,一切似乎都很美好,那么事情是怎么开始不对味的呢?
妈妈先教你的是“四羽之舞”中的蝶舞,动作繁复,你习了两个月,才将每一步都记牢、并演练到位,据说已是舞伎中难得的学习能力,但妈妈并未说什么,只是再教你鹤舞。鹤舞动作相对简单、平缓,你习得更快,到整套动作差不多教完时,妈妈让你看紫宛的舞。
不须要妈妈说什么评价,你自己已经看到,她是蝶、是鹤,而你只是在进行一套舞蹈动作而已。就仿佛一个是活生生美人、一个却是画匠描下的美人,纵然眉眼纹丝不差、一般凝眸,之中欠一口生气,就是云泥之隔。
你心里像有刀在剜一样,强忍下挫败和羞辱的痛苦,向妈妈低头:“是。我没有学对。请问,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妈妈闲闲将耳挖勺在门框上磕着:“若是我跳得比你好,你还道我比你多几年历练,跳得好了也不过是熟练的缘故。如今叫紫宛同你比,你晓得了罢?根本从感觉上就已经输了。哪里错?呵呵,狐狸成不了蝴蝶,这是狐狸之所以为狐狸的错,要换一个命,除非转世。你记住,我看人、断事,还不曾有差。”婀婀娜娜走开。
你咬住唇。她教你全套动作,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又如何冀望她再指点你迷津?
你不信同是女人、同样聪颖,竟然跳不出同样的舞。醒里梦里反复思量:是不是因为你年纪小、身量未足,所以跳出来的感觉不一样?是不是你的动作太软弱不到位、亦或是太用力失了火候?将一步步、一寸寸推想过去,总不得要领。这种情况就像是――就像是传说中,吴道子画了一扇门,他一击掌,那门就应声而开。而后世画匠仿了一扇门,整体比例虽小了一圈,但每一寸、每一笔的颜色仿佛也未见大差,然后纸上之门就是没有那股子生气。你奈他何?
这种心情下,你几乎对紫宛产生了嫉恨,可她实在是叫人恨不起来的人物,那么坦诚、那么笨,你问她什么,她都诚恳回答:
“嗯,嘉先生吗?其实她本来就不想跟我为难的。你看花园里那么多花,每朵都有自己的芬芳,蔷薇虽美,也不能掩去牡丹的光彩。我纵然学会再难的舞蹈,比不得嘉先生又会抚琴、又会票戏〔注1〕,饮酒应酬、软玉温香,都是她擅长、而我不能的。她与我争斗有什么必要呢?何况寂寞久了,看我这么有趣一个孩子露出头角来,她才觉得人生多了件好玩的东西呢!只不过她若不来找我,人家还要当她服软退让,那她可受不住。因此,来对上一面,大家把话说开,虽然是对手,我对她钦慕、她对我的评价也不赖,大家竞争着进步,那就是了。所以说这次矛盾能化解,实在是因为嘉先生聪明爽朗、本来就不想为难我的关系,并不是我的手腕有多么厉害――你知道,真要跟人算计明枪暗箭、远交进攻,那我可是一点儿也不拿手的。
“嗯,舞蹈?……这是我喜欢的东西,比琵琶还喜欢呢。我全身都可以沉浸在里面,像骑了一次烈马、做了一场大梦、出了一身大汗,痛快!――你的动作?我觉得很到位啊。其实我有些动作也还是不标准,毕竟练的时间还太少嘛(笑),你没看出来吗?
“嗯……你的舞蹈?我也不太知道。就像你可以写出那么漂亮的字,我不管怎么临摹好像都写不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你看嘉兰和金琥都可以唱那么甜蜜的歌,可我怎样都找不到那种感觉。大概是一个道理吧。我就是喜欢跳舞。小时候妈妈把我关在香魂院,她说‘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你不是为了逃出去作什么良家妇女而存在的。你属于这里。’当时我很愤怒,现在也还是不想原谅她。但是,我发现我是真的喜欢跳舞。星爷的离去都不可以击垮我,如果他像梅大人那样找我殉情,我也未必会像繁缕姐姐那样答应。因为我总觉得人世间有很多美丽的事,是我可以展现、也谢能靠我展现的,为了它们,我不可以这样轻易的去死。所以,虽然也很想爱人、很想有个幸福的家庭,但是内心深处有另外一朵火焰,比爱情还烫的灼烧着我,我也许真是为了它才活着,也说不定。”
这就是她能给你的全部回答。
是的,当一天天过去,所有努力都像泼进沙漠里的清水、一小片绿洲都不能灌溉出来,你再怎么好强,也只能承认:你用舞蹈作赌是多么的不智。
可你没有退路。
如果这时候跟妈妈起冲突,小郡爷和伯巍将直接被卷入漩涡。一旦引动两家的长辈出手,你诚如梁中使所说,将死无葬僧处。
或者,事态有另一个可能的发展,就是王得知了你的存在,直接将你接入宫中。但你恐惧的是:如果你连紫宛都比不过、连妈妈教授的这点小小的舞意都不能领悟,又有什么信心进入宫廷?宫廷比青楼更残酷。青楼里,只须有一技之长,大约就能崭露头角,〔注2〕而在宫廷里,倘若有一分心意钝于他人,说不定就成为牺牲。
所以你这个赌约必须完成。
勇士面对敌人,要末倒下、要末胜利,不会有“先绕过去,日后我再来看看对他有没有办法”这回事,你纵然不是勇士,该打硬战时,却是抵死也不肯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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