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跟紫宛又一次切磋舞技后,病倒的。
紫宛的舞已经略有些名气了,尽管妈妈说她还在修行,不能正式献演,但一些有身份的人很感兴趣,希望来见识一下,妈妈也不好深拒。
这些客人中,包括宋家现在当家的长房老爷、袭侯爵之位的宋恒。
“小女的舞技还非常稚嫩,怎么敢劳烦大人您屡次屈尊前来呢?”妈妈很客气的说着,但语气里仍有掩饰不住的自得。
“虽然稚嫩,但仍然可以让人觉得心里宁静。”宋恒浅浅道,“何况史大娘不愿再起舞了。”
“老喽,舞蹈这回事是最欺负人的,筋骨硬了一点点都不行啊。”妈妈笑着,脸上一点都没有伤心的意思,殷勤将他招待进去,回过头来问另一位贵人:“二爷您不进去坐?”
宋恒来了四次,宋二老爷陪他大哥来了三次,前面两次都进去坐了,这次只是站在外头,听妈妈问起,他做个怪样:“紫姑娘挺漂亮,可老跳一支舞,我也要看腻啊。我没大哥那么素净的胃口。”
妈妈“噗哧”一笑:“二爷还是这么调皮。”
她这话说出来,宋二老爷仿佛回到了当年的荒唐岁月,咧开嘴更为灿烂的一笑,正想说什么,妈妈继续道:“可是,侯爷怎么总带二爷您随行?这不像他以前的作风啊。”
宋二老爷的笑脸立刻转变为苦瓜脸:“不就是前些时候的事惹他生气了。他没拎我到祠堂砍我脑袋,不过罚我跟着他、不准乱跑。”
妈妈又是掩袖一笑:“侯爷也还是老样子啊。……那末,妾身先叫几个小姑娘来吧,虽然如果摆起排场来作乐的话、可能会招侯爷不高兴,但招待些茶果、说说话,总还是可以的罢?”
“正是这么说!”宋二老爷很愉快的应了一声,喉咙里有痰,清了清、咳出来,小厮忙捧一条绣花手巾接住,正待退下,宋二老爷转身时抬着手肘、碰着了他,手巾落在地上。纹月正走过来,见着了,愣一愣,快步上来,要弯腰拣起,宋二老爷很怜香惜玉的叫了声:“算啦!”问她道:“现在你跟紫姑娘?”纹月腰骨僵在那里,埋头应了一声。宋二老爷瞄瞄她:“看你很眼熟啊。从前跟谁的?”纹月很轻的回答:“婢子一直在院子里……也在老爷跟前伺候过。”声音有点儿发颤。
宋二老爷“哦”一声,摸摸脑门:“好的。好的。你替我跟紫姑娘问个好。”又叫小厮赏纹月。看妈妈叫的莺莺燕燕都来了,他心情甚佳,表情格外开朗。纹月在后头悄没声息站了会子,退下了。
你来找紫宛的时候,知道宋家的人在,不想与他们打照面、又懒得回头,就先在耳房里侯着。那儿炉火烧得很旺,你坐一会儿,不觉迷迷糊糊有点盹着,仿佛青云起自脚底,托你去一处光明所在,阳光透过云层,将一切照成淡红色,隐隐是钟鼓乐声,所处地方像座神庙,高大温暖,因为没有墙壁的关系,转眼间温暖就被撕裂了,四边柱子起不了任何屏障作用,牛鬼蛇神一概拥来,空气盛放作灼热的烟花,你恍惚听见有人叫你的名字,心脏巨跳一下,醒来,是紫宛推着你的身子喊你。
你自觉背后滚滚的都是热汗,定定神,强作欢笑,与她寒喧两句,知道宋家人已经离开,你便同她跳了几段舞,告辞回去,本是着了汗,又加风里春寒凛凛,你觉着比往常更冷,正缩着肩头,忽而听脚底“喵!”的厉叫,一道黄影蹿进旁边花木里去,你不曾防备,吓得尖叫一声、钻到旁边人怀里,心里发毛、身上抖个不住,好容易定下神,仍觉头目森森、脚底不稳,回去后,渐渐睡倒,病势发作出来。
开始,你还想扎挣一番,想着“已经耽误了时日,又给病一搅,怎生是好”,心底有如滚油煎着也似,发着烧,昏迷一会儿,再醒过来,睁开眼觉得房间太乱,想出声叫宣悦将几件陈设摆得更雅致些,嘴唇张开,只发出些嘶哑的“荷荷”声。“我又失声了?”你想着,默然躺下去,这次彻底放弃了抵抗。
高烧持续了许久,直到宫廷中的太医来,连投三贴药剂,才将它压下去,但昏迷的症状仍然没有改善,间中也有醒来的时候,但可以看出神智一次比一次虚弱,人们说,当你再次昏迷、并且不再醒来时,这一场病也就走到终点了。
他们说这句话时,你是醒的。房间里铜漏的水,正一滴一滴往下落,外头春雨在下着,不大,沙沙如蚕声。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掩了角落里嗡嗡人语,有一种奇妙的美感,仿佛另一个世界与人间发生着什么交合,统共都不真实,统共都是个梦,可以随时长眠、或者破碎。你想着,依然入睡。
再醒来时,感觉好了些,房中没有他人,你指着书桌上的文房四宝,示意宣悦取到床前来。你拈了笔管,略作思忖,写下两句道:“窗内铜壶窗外雨,点点滴滴到如许。”〔注1〕腕力很弱,字迹因此变得一塌糊涂,仿佛刚开蒙小孩的窗课。你停了笔,想想,续不下去,再回头看看这两句,觉得也不甚佳,索性一笔抹去,把力气都耗尽了,身子软软倒下去,手垂在床沿。宣悦好像在呼唤你,这是你最后得到的印象,随后一切归于黑暗。
那个时候,你真的以为,你回到了亡灵的荒野,那片无涯的河岸。
可是这一次的昏厥,虽然比任何一次都来得深重、平静,也终于还是醒来。你并不确实知道:到底是命运想再一次的戏弄你,还是你灵魂深处藏着什么愚蠢的坚持,在狼都告诉自己没有希望的时候,仍然不肯放弃。
睁开眼,你见到妈妈坐在床边,手里摆弄着一盘香。你不说话。她知道你醒了,也不看你,缓缓将那香点燃,置在香炉中,边对你道:“时间过去这么久了。”
你明白她的意思:时间过去这么久,连你的生命都耗在这场赌约中,你还是没能完成约定。是你输了。
你没有任何言词为这次的失败推托。
这时候你忽然觉得:也许你的病变得这么沉重,有部分原因是你内心深处知道自己输了,没有信心再战,所以只能将生命奉上?
妈妈将香炉盖子合上,凝视着袅袅香烟,淡道:“我这个人,一辈子像在演戏。什么真情、什么假意?自己也分不出来。别人输在我手下,别人死,我没什么心软的;倘若我输在别人手下,我把性命和一辈子基业赔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鼻子里轻轻一笑,“我就是这么个心狠手辣、可是又什么都无所谓的疯子。”
你凝视她。她想说什么呢?
她的唇角微微上扬一个弧度:“所以说啊,不怕告诉你实话:医生说,你快不行了,我听了还真有点难过呢,很久以来,没有什么孩子让我觉得这么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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