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冬天的到来已等地非常疲惫,然而秋天还未离开。罗的信到了,厚厚地躺在我的掌上颇有些重量,这种重量使我怔了很久。罗每天都会打电话给我,或长或短,一般在十点四十五分左右。那时正是我看完书写完日记,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听音乐的时间。他准时地像一只性能极好的闹钟。他很少写信,理由是再真实的心情一经文字处理也会有那么一点点的做作。对这一理由我不以为然,甚至还有些恼怒,而木鱼只是笑笑,继续细心地挑选她认为精致的信纸,写她认为精致的文字。我厌倦了她这种故作的不自知。
罗的信就这样躺在我的掌上,是一种意外。我掂着它的重量在一条平日不常经过的路上走着。路过篮球场的时候我走了进去。因为这里有两排高大的悬铃木,正在落叶。而为观球设的石凳正对着夕阳落下去的方向。“你知道,当人们感到非常苦闷时,总是喜欢日落的。”小王子是这样告诉我的。罗的信并没有让我快乐。“我很难过。”我对木鱼说。“我知道,罗的信提醒了你的孤独和你一直回避考虑的距离。”木鱼总是喜欢说很多听上去很有道理的废话。“我很难过。”我强调。“我知道……”“我是希望你彻底地离开。”我的思维一阵空白,木鱼离开了我,但不是很远。
我开始读罗的信。罗说我真是个奇怪的人,与别人在一起总是热热闹闹,说说笑笑,而面对他却沉静地甚至让他察觉不到我的存在。除了食指被握住的感觉,他强调。他说他不得不小心地与我说话。罗问我是不是隐藏了什么,压抑了什么。罗可真不了解木鱼。木鱼是个害怕被忽视害怕被遗忘的人,所以她才会在人群中大声谈笑,八面玲珑的样子。而她认为罗已属于她,才会对罗沉默,释放她容易疲惫、不善言辞的本性。木鱼有时也是个愚蠢的人。那我呢?我是偶尔掠过的忧郁的表情,罗是看不到的,木鱼也不会让他看到。木鱼说罗喜欢的是温顺而不是忧郁,忧郁只会让他不耐烦。我想这一点木鱼说对了。
一片叶子落在我的脚边,枯黄的,上面趴着一只毛毛虫,却是鲜艳的颜色。短胖的身体是透亮的淡黄色,身上的刺是更深一些的鹅黄色。很漂亮的虫子,拿树枝拨弄一下虫子,它懒洋洋地扭动了几下,又不动了。我如释重负,很好,活的。我讨厌尸体。
我神思恍惚地看一会儿罗的信,又看一会儿虫子。当我对它们都失去兴趣时,我看见了落日。
那是真的,当人们感到非常苦闷时,总是喜欢日落的。
棉布睡衣很大。我蜷缩起来塞在床角。停电。寝室里安静地只剩下我的呼吸声,同学们都去逛街了。月华如练。我跳下床,找了一支蜡烛点上,打开cd,放班德瑞的《childhoodmemory》,罗最喜欢的曲子。音乐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终于,我在如此的熟悉中忍不住落泪了。
就着烛光我开始写日记。“也许上天注定了这世上会有两个人彼此相爱,爱地刻骨铭心,一旦分离,也许就是四个人的心痛了。他们会各自爱上另一个人,而那颗用以爱人的心却是曾经沧海的一颗了……早上睁开眼睛,我多么希望你就在我身边,告诉你我很爱你,然后不考虑结果地相爱,再然后也许就是各奔前程。我们也许考虑了太多爱以外的事以至于忽视了爱本身……”我疲惫地将日记本锁进抽屉,换了张素色的信纸开始给罗写信。“……停电了,百无聊赖,罗,我为你点了蜡烛,为你放着你喜欢的曲子。只希望你快乐着,在今天,在今天以后的所有日子。……”
我不知道罗是否已经收到木鱼寄出的礼物――她亲手抄的《小王子》。这是她最喜欢的童话。木鱼用了两个星期抄完它并画上插图。罗会喜欢并会被感动的,至少木鱼这样认为。
烛火跳动了一下,快烧完了。我迟疑了一下,拨了罗的电话号码。“嘟……”我看见了木鱼,直着身体中规中矩地坐着。“嘟……”她白着一张脸,微皱着眉,自持又濒于崩溃的表情。“嘟……”也许今晚电不会来了。蜡烛熄灭了,我再也看不清木鱼的脸,但我能感觉到她在我的指端不停地颤抖。“嘟……”整幢楼开始热闹了,哗哗的水声,唧唧喳喳的说话声。今天依然是个普通的日子,即使停电,即使是罗的生日,生活依然没有改变。“嘟……”我听见了同学们说笑着上楼来。“怎么电还没有来呀。”小楚大声抱怨,但听地出她是快乐地,大家也都是快乐的。电没有来只是一个意外,在快乐以外。她们是多么快乐多么直接的人啊。“嘟……”也许罗与他的同学们去开生日party了。他也一定是快乐的,快乐就好。“您拨的电话无法接通。”我轻轻放下电话,替同学们开门。静静地看她们带着暖暖的满足与快乐在突然变的狭小的寝室里交流逛街的心得,叙说路上遇见的人与事。木鱼好脾气地笑着,应和着。没有人问起没有和她们一起出去的木鱼如何度过这个夜晚。如此的忽视是可以被谅解的。木鱼想。
我洗完脸坐在窗边梳头。这时女生宿舍区已开始安静下来。对面楼里有点点烛光。烛光中模糊的人影是柔和又温馨的。有人在楼顶唱歌,很轻,断续地飘过来。同学们陆续地躺下了,小枚说:“麦子你学贞子啊,半夜三更地跑窗边梳头吓死人。”我笑笑,放下梳子去睡觉。
今天是11月7日,罗的生日。
在睡去之前,我突然发现有些东西正在心中生长着,来势汹汹。
日子是干燥的。校园里飘散着枯叶燃烧的味道。罗在那个停电后的夜晚像这些烟一样四散而去,说四散而去师因为我坚信他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一处,却又不为我知。打电话到他的寝室,别人说他不在,冰冷的声音,不容我多问什么,电话中“嘟嘟嘟……”的声音便无限扩大送入我的耳朵,震地我的心一阵狂跳。打电话到他家却始终无人接听,这是一次预谋的背叛,我怒不可遏。
冬天突然到来,突然地让让一直等待冬天的我措手不及。
风很大,夜里吹地隔壁洗手间关不严实的窗“啪,啪”直响。风灌进来来的声音轻易地将我的心掏空。
“木鱼,那扇窗会碎的。木鱼,它碎了我便到顶楼去。”木鱼的泪洇湿了枕巾,她是多么爱罗呀。
玻璃碎了,我仿佛看到一种轻盈的白色掠过那些闪亮的碎片,留下一些破碎的殷红。
我坐在顶楼的边缘,风鼓起我的衣服,衣服很大,空气将我与衣服隔离。木鱼也是我的外衣吧,但是她在让人倍感空茫的夜里总是支离破碎。远远近近,目光所能及的是死一般的沉寂使我怀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腐沤的味道,这种怀疑使我的胃很不舒服。
我想起罗,在车站,细蓝格的衬衣,米白色的长裤,干燥清爽阳光一般的味道。车站外有许多乡下的妇女提着篮子卖玉兰花,小朵小朵的玉兰花用纸绳扎起来,可以挂在衣扣上。“买玉兰花吧。”那声音里有卑微的热情,我们向候车室走去时总有人上前兜售那些小小的花。罗身上那种阳光的香味就常被甜甜的玉兰花香打断。我和罗都不做声,只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走路。突然罗停下,向其中一个女人买了十朵玉兰花,并将其中一朵递给我,然后依然向前走,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我回过头,看到那女人有一张不美丽却朴实温厚的脸,苍老疲惫的样子。虽然我不喜欢玉兰花的香味,但木鱼习惯揣测罗的心事并按他所希望的去做,她把玉兰花挂在了第二颗扣子上。那天我穿着白色的衬衣,那衬衣上有一排与衬衣同色的布扣,扣与扣之间的距离很小,这样的扣子使衣服看上去含蓄又温文。在月台上,罗不说话,我也不说,木鱼有心说些注意身体之类的话,但我不让。罗其实是个和我一样木讷的人。心里是满满的酸。他迟疑了一下,把手上另外9朵玉兰花也全给了我,说:“你沉默的时候最好,很淳朴。这玉兰花还是新鲜的,而有许多已是枯萎了,新鲜的就留给你吧。”他走向列车,突然回过头,粲然一笑,很白的牙,与阳光一样刺目,这使那笑容显地有些诡谲。
我开始努力寻找别的有关罗的记忆,然而它们却似不曾存在过一般逃逸地无影无踪。空白十分漫长。
我开始厌倦,厌倦对罗去处的猜测,厌倦了对我与木鱼究竟谁是本我的询问,甚至厌倦了厌倦这件事本身。
故事中一定有了一个被称为错误的地方,只是我们已惯于粗疏。
罗死了。很久以后有人这样对我说。我略略点了点头,那一天食堂的菜有一种变质的酸味,我终于吐了,扶着墙,阳光扎在身上。疼痛,在某一处我的手指无法到达的地方,当我直起身子时我觉得异常轻松。我看到木鱼在很远的地方走着,寂寞又空洞。她终于走了,可风来的时候,我觉得十分寒冷。
沉寂的一切逐渐消亡。日子只剩下了寂寞的骨架。
这个冬天让我想起第四纪冰期。然后,人来了,灾难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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