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爹,我要去西凉"
倪恩昨夜自天帝祠回家后,便一夜无眠,独自坐在厅堂等倪骏回来.他脑袋里都是昨夜清水弥芳暴跳如雷的模样.他已被狠狠jǐng告过,一旦倪骏回家,立即带他去村议事堂,敢有拖延包庇,便要连他一并惩戒.也难怪清水大怒.自有他主持转轮祭典以来,从未发生过那样的意外.更可恨的是,身为右祭童的倪骏居然丢下一团混乱的祭典,一声不吭地逃走.而这样的家伙居然是自己临时起意,硬将他顶上祭台去的.这一切都让他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着实难堪.倪恩此刻的思绪自然是乱作一团,只盼着倪骏早些出现.可让他料所未及的是,倪骏刚推开门,人未进屋便给他来了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
倪恩的眼珠几乎从暴睁的眼眶中脱落出来,仿佛眼前这个人不是倪骏,起码不是他那jīng神正常的倪骏.
他呆了几秒后,终于反应过来:"你在说什么鬼话?!"从未像这一刻这样愤怒过的他,这几个字几乎是从胸腔中吼出来的.倪骏倒是面sè平静,他跨过门槛走进屋来.
"我必须去西凉一趟.今晚就出发."他还是那句话,声音中更多了一分坚决.
倪恩的手掌在激动之下死命地抖震着,他撑着桌角努力要站立起来,那副老旧的身躯却无法让他随心所愿.倪恩涨红了脸,只将上身撑离了椅面半寸,然后又重重落下.倪骏见状,忙快步上前要去扶他.不想双手竟被倪恩一掌甩开.
"你究竟是想要怎样?啊?倪骏."倪恩双肘支在两腿之上,佝偻的背在他沮丧的情绪下显得异于往常的弯曲.他抬起头,用一种近乎祈求的语气说道:"说什么西凉不西凉的......这么多年了,除了逃,难道你就真的学不会别的吗?你是真希望有一天,活成我这样?"
我在祭典上看见valerie了,他本想告诉倪恩,但话只在脑海里打了个转,便又沉了下去.倪骏只是默默看着他的双眼,那双麻木却一直不能停止哀愁的双眼.
"那时候也是这样,一声不吭去了新都.你以为这样就能逃开?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断崖上的两座坟,你早把自己也给埋在那了.不管你逃多远,可还不是要回到那儿去......"
"......"
"倪骏呐,这话阿爷当年也和我说过,以前我听了,却没懂,后来我懂了,却迟了......"说着倪恩的脑袋低垂下去,他直直盯着地板说道:"他说,有些事儿,跟个影似地,追着你,怎么逃都逃不开,可你要是不逃了,它也就不追了."
"可那不够,我想要的,不仅仅只是它不追而已......"倪骏接着倪恩的话,平静地说.
"所以你丢下烂摊子,就要去西凉?"听到这话,倪恩又恼了起来.
"昨晚的事,我一会就去和清水叔道歉,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但西凉我是一定要去的."说完倪骏深深吸口气:"我只想帮阿爷最后做点事."
一听到"阿爷",倪恩立刻想起父亲那封遗书.他不曾看过内容,但知道他父亲一定交代了倪骏一些事.
"阿爷...让你去西凉?"
"嗯,他托我去找一个人,但是......."说到这,倪骏有些卡住.
倪恩摆摆手:"你不必跟我说,阿爷要希望我知道的话,我早也就知道了."他的语气中满是酸楚.
"去西凉......谈何容易......你打算怎么去?"
"我也没有什么计划,但得要先回新都一趟,把事情交代清楚了再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办吧."倪骏说着,肩靠着倪恩坐了下来.似乎很多年不曾与倪恩如此靠近.这个距离使他更清楚的感受到父亲病躯的单薄.他的肩胛骨几乎要穿破衣衫,在后背上岩石般耸起着.那身本就不宽松的衣服,居然被他穿成袍服一般.
"可今晚就出发,太赶了"他转过头,望着倪骏,一脸严肃但眼神已渐渐柔和下来.
"我本也打算今晚就回新都的,不然车票要过了期,下班车就还得再等五天."
"西凉不比新都,已经出了唐土国境.那边偏远,据说不通电车,这路途上会发生什么或许你都想象不到.阿爹劝你还是想清楚了."
"阿爹放心,我会一切小心的.再说,阿爷肯定也在看着,他会庇佑我的."说完倪骏抬头望向前厅门梁之上.那上面悬着阿爷的画像,正安详地俯视着这对父子俩.
倪恩也抬起头,与画中的父亲四目相对.许久,他才点了点头,仿佛与倪轩倾谈了一般.
"既是这样,那你去收拾东西罢."说着倪恩点着头,扶着桌角再度试图站立起来.倪骏伸手架住他,帮他用劲.这次倪恩没再推开他.
"我还是先去议事堂一趟,清水叔他......"
"不必了,清水那边我会处理."
"这事我惹起的,就不必阿爹cāo心了."
倪恩一被扶起,就挣脱了倪骏的臂膀.在站立状态下,他的动作要灵活许多.他头也没回就朝倪骏摆手道:"你以为去了议事堂,今晚你还走的了?"
被他这么一说,倪骏一下无语了.他也清楚清水是怎样难缠的角sè.倪恩说的话,不无可能.
"你就放心回新都罢,阿爷的事要紧.至于清水......"倪恩停顿了一会,转身对倪骏苦笑一下道:"你把大事都扛了,总得给阿爹我留点事做吧?"
"阿爹......"
"收拾完毕,去和唐煜夫妻俩道个别,他们昨晚可没少为你烦心."
"嗯,一会我过去......"
"骏儿,"走到走道的倪恩忽然回过头来,在昏暗的走道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说道:"办完事,记得要回家."
"嗯,一定回来."倪骏答着倪恩,也在心里对自己重复了一遍."一定回来."
傍晚时分,倪骏又回到了长亭中心车站.夕阳即将没入地平线,车站外的天地一片赤红.倪骏勒住马,回头想再望一眼平湖,秋野一片萧肃中,那村庄也已仅剩不过一团黑点.故乡越来越远了.看过最后一眼,他下马走进了驿站,余晖中两撇细长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
电车发出后,倪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他jǐng惕地注意着身边经过的每一个陌生乘客.不知为何,今晚他心绪不宁.自打在驿站还马时候,他便觉着人群中一种说不出的异样视线在小心窥视着.虽然只是感觉,但还是让他浑身一阵不自在.现在只希望脑袋里那些消极的念头,也仅仅只是他的神经过敏.毕竟接下来还有将近两天之久的路程,他得趁下一趟转车之前好好睡个觉.
人是一种乐于自虐的生物,当你不希望去在意一些情绪时,往往就已经陷在这些情绪中不可自拔了.倪骏便是这样.当那种异样的不自在感开始在他脑子里发芽,一些他曾极力回避的记忆也开始跟着枝蔓开来.坐在车厢里,倪骏的思绪漂向十一年前那间石屋里的下午.
在rosalind下葬后,倪骏常常一人待在这间石屋里,一待就是好几天.这间石屋阿爷曾经住过.那时已经当了村长的他,放弃了习惯的牧马生活.他将卖马的钱拿了大部分出来,买了一群羊在风息草原上放牧.而剩下的一部分,便拿去盖了这间石屋,在屋后圈出一块地当羊圈.阿爷没空时,都是倪骏在帮着打理羊群.相比待在村子里,他更喜欢在草原上牧羊的生活.后来rosalind来到平湖,石屋便又成了她和妹妹的家.阿爷连同羊群一并交给她们姐妹两去看管.那时倪骏十四岁,rosalind十七岁.他一直都记得那rì清晨里,在石屋后面的栅栏边上,那个在晨光中轻唱着牧歌的白衣少女.磨砂般柔和的光线里,她纤长的发丝微风中飞扬着,淡红的双瞳宝石般闪烁.她对他笑着,唱着她的歌.像那个美好季节的化身,他们在chūn天里邂逅.三年后,二人在风息草放絮的季节里成婚.顶着父亲的反对,承受着村民的阻扰,那一年的生活,艰涩而美好.然后......然后怀着倪骏的孩子,她在一个宁静的夏夜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没舍得将她火化的倪骏在平湖断崖上找了一块荒草地,将母子两安葬在那儿.那之后,倪骏便没再回到村里.阿爷和唐煜轮流着来石屋照料羊群和他.他们试着慰解,倪骏却已经丢了魂.他整rì行踪不定,几乎没人知道,他一直游荡在石屋,断崖,和草原之间.
那一rì午后,从断崖上回到石屋,疲倦中他沉沉睡去.当浓烟将他呛醒时,石屋内已是一片火海.大火燃烧着,在墙上的毛毡与堆积在里屋的羊毛上迅速蔓延.炙热中空气变得稀薄.倪骏挣扎着,试图推开门,却发现门口已被石块堵死.绝望中,他跑向墙边的透光口向外大声呼救.可透过透光口,他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那张本是稚嫩,天真的脸庞,被愤怒扭曲得狰狞可怖.而那孩子也透过透光口注视着倪骏的挣扎,并朝他歇斯底里地吼着:"去陪姐姐吧!!去陪姐姐吧!!"......
这场大火最后被闻讯赶来的阿爷与村民们扑灭.在那之前,牧羊归来的唐煜将倪骏救了出来.大火在他们身上各自留下了永久的伤痕.倪骏幸运一些,虽被大面积灼伤,但大都集中在背部.而唐煜的脸则再也不复青chūn的俊俏,燃烧的衣领将他左脸烧得一片焦黑.当倪骏清醒过来,阿爷便告知他,rosalind的妹妹,valerie已从她的养父母家中逃离村子.大火之后,便失去了踪迹.期间,倪骏一句话再也没有说过.三个月后,他不辞而别,在清晨里搭上了一班前往新都的电车.那以后,这些记忆,连同美好的过往都被他遗弃在了遥远的故乡.
如今重新把尘封的往事拿出品尝一遍,那滋味依旧苦涩酸楚.而记忆的大火中那双杀意腾腾的眼睛,此刻是否也躲在车厢的某个角落,注视着他的辗转反侧?这些都与他人无关.在倪骏的伤怀与不安中,铁轮依旧水车般转动着,载着陌生人们和各自的故事驶往下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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