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岛西边植被极盛,绿从山巅松木的针叶尖延展到海边榆林的根,点点白沙滩缀在这晴翠草木和宝蓝汪洋之间,如同天神失手洒在人间的珍珠。雾sè散去,海天一sè,我深深吸入带腥咸的海风,心里有种莫名的通透感。
一直呆在城市里,有点忘记自己在海洋包围的小岛上。
“喂喂,”我抓了把白沙洒在肖白身上,“你还要躺多久?我搬不动你啊。”肖白没有回应,纵使手死死拽着胸口竹牌也掩饰不了这小子已经昏迷的事实。于是,我只能认命,一路拖着呆子走,白sè海滩上划出一条长痕,风过无踪。
许是运气,不到一里便隐隐见着一个小渔港,名字还很熟,叫梢公渔港。
走船的老巴家不在胥川本岛,反而在一个叫蛇岛的离岛上,捡到我的那天正好备了船要回家一趟,见肖呆子少得迷迷糊糊的便请我们上船,刚好和我的目的重合。只五六分钟就到蛇岛。蛇岛我是熟的,孙翀本家还有福神阁就在这儿,只不过这次没住进孙家的大宅院。
八家村是海边渔村,村里有八个小渔港,每户都泊着几艘小渔船。村口临海边一大片海水被村人围起来,搭了木格子网了网弄成渔场,渔人的孩子撑着木板当船在里边耍,沉了就自己浮水上来,木板间跑一会儿给海风吹干,回家又是一股海水味。
我和肖白坐在木板钉成的引桥上,看海。这不是什么浪漫的事,纯粹是老巴认为发烧的孩子吹吹海风好得快,于是呆子在这里苍白地盯着海中夕阳发呆。
“云里面……”肖白拽了拽我。
“海燕么?”我用手支起凉棚,眯着眼看染了霞光的云彩,可惜rì间没有眼镜的我只是个视力模糊的废材,“唔,近视看不到。”
“啊,这样啊。”肖白闷闷地低头,又开始发呆。我不清楚常人在冥途上走一圈的后果,检查了几次也没弄出个所以然,只好让肖白这样莫名消沉。
“要不要去看看福神阁?”我问他。
“不了,看海就好。”肖白摇头。
正想劝几句,老巴家的孙子一身湿从我们身边跑过,那小子大名叫巴德,小名叫八德子,自小皮得很,只在老巴面前装乖,亲爸走得早,亲妈狠心打都打不成器,大哭一场后自己回娘家改嫁。八德子没人管便成了巴家村的小灾星,比如两只泥爪子扣在肖白头上再呼啦一声跑开这种事,也是他的能力之一。
肖白甩甩满头泥巴,泥块扑簌扑簌落一身,看起来更可怜了。他冷冷好一会才开口,“阿布,我们下车了?”我有种拨云见月的清明感,很想跟他说你肖白少爷已经被村里上下小孩当成傻哥哥两天半有余了,但见他一头一脸的狼狈只好把话吞回去。
“八德子,过来!”我喊停想跑的皮猴,那孩子不敢发作,悻悻蹭了过来。
唔,挺安分的,自从在我饭里混盐巴被抽一顿之后。
老巴家在八家村东边,水泥院墙大铁门一溜泥瓦房还有一条抓蝴蝶的小土狗,平时远远地就可以听见老巴吆喝小徒弟的大嗓门,不过那rì有些不同。我猛喝水的时候,八德子被老巴吊在晒鱼干的架子rì光浴,小皮猴被晒得油光发亮,依依呀呀中气十足地怪叫,一会儿喊娘一会儿叫爹就是不喊他爷爷。
青藤架的yīn影里,老巴哼哧哼哧吸水烟,也不着急,一嗓子吼回去,“闭嘴,布哥儿是你能作弄的?按辈分你爷我叫声高祖爷爷也不过分,小兔崽子你矮人家几辈!自己算算去!败家老娘们生的败家玩意!”
我发誓,我一点也不想被人叫高祖爷爷,一直是让老巴叫布子的。巴家曾经是林家的家仆,仆家矮主家几辈的事很常见,巴家就矮林家四辈,小叔和林家太尊同辈,算起来我其实和林苒平辈,是某疯丫头的世叔,是老巴离奇的高祖……什么跟什么!!
老巴朝八德子扬扬皮带,惹得小皮猴一阵讨饶。“你甭讨饶,嘴上好听顶啥用,回头不去折腾人才见鬼,今天非得揍一顿,不然你有力气跑出去疯我就白吊你一次啦。”说着,皮带抽在八德子大腿上,啪一声脆响。八德子疼得咧嘴,硬是没叫出声来。
“爷,别打手腿!”八德子挨了一会大喊。
“就抽,打了别处你小兔崽子拿衣服一遮,还不是出去疯!”老巴喊着,皮带抽得更卖力,连成一片黑影子,片刻八德子的小腿便乌青肿起。
“你打了老师说我没爹管不学好只会打架,不让上课还罚抄!”八德子用尽力气一吼,堪堪止住皮带。
他闭着眼绷紧皮,迟迟等不到抽痛,一睁眼便看见红了眼的老巴摔了皮带进屋。
“喂,”八德子瞪我,“老子的爷怎么了。”
“小子,你挺嚣张啊,”我扭扭手腕,给皮猴一个微笑,“要我放你下来?”
“切,我知道你在找什么。”八德子咬着牙,被海边rì头晒黑亮的皮沾了冷汗油亮油亮的,衬得十二岁的半大小子有了大人样,“你在找锥洞,听见你跟虎头他们打听了,你和村里法师一样,都是怪人。”
我不置可否,伸手扭红他的脸,扯得他呲牙咧嘴,再拍拍他的小脸施施然进屋去。海岛夏天的阳光还是蛮晒的,傍晚的时候八德子晒晕过去,被老巴扛进屋,再之后见我老实多,就像现在这样,缩着肩膀蹭过来。
如梦初醒那般,发现自己在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肖白四下打量渔港,眼里带着孩子气的新奇,似乎忘记自己已经盯着海水看了两天半,“阿布,阿布,我头上怎么有泥巴啊。”
“呃,这不是重点,”我随手帮他弄掉一些泥巴,“我要去个地方,八德子带你回巴家,你好好在那等我回来。”
“阿布去哪?”肖白拽住竹牌,紧张兮兮的,“这,这个……”
“你带着,没事。我去找个洞。”拍拍肖呆子的肩,我安慰道,只是肖白还没有表示它很舍不得我,我还没机会甩掉肖白挽留的手,一边的八德子就叫起来。
“你要进锥洞!”八德子上来扯住我衣摆,死活不松手,“带我去!”
“放手,带你去了肖白怎么办。”我按住那小鬼的手用力一拧,没动,“手劲挺大呀,放不放?放不放!嗯?”
“不放,你带我去就放,不然我们耗着,谁怕谁!”八德子一抬下巴,挑衅地看我,“有本事砍了老子的手啊?还有,锥洞那地方,没筏子没船的,你怎么去?游着去啊,呸!”
月明星稀,竹筏飘在涨cháo的海面上,八德子撑着竹篙,筏子在海上走得有模有样,没有碰上礁石,也没撞进漩涡。八德子似乎很高兴,边撑船边讲自己的事。我不明白这个十二岁的孩子怎么对一个传说中有点不详的洞感兴趣,执着到自己偷偷扎筏子下海绕着蛇岛找了两三年。
你知道锥洞是什么吗?我略带责备地问他。
知道,海神休憩的地方,死在海里的人会在锥洞和死去的地方徘徊,rìrì年年。八德子昂起头对着天上的月亮猛看,眼眶红红的,我爸就进去过,没出来,村里人都说他惹海神生气找了霉运,沉在海底回不来。
哦,他们骗你的。
八德子睁大眼睛看我,一时间圆滚滚的泪珠没忍住落了下来,“你说我爸没死?!”
一阵夜风拂过,带来大海广袤的气息,我吸吸鼻子,有些凉了,“我是说锥洞传说是骗你的,海神不会呆在一个洞里,进那个洞触怒的也不是海神,你说的只是很久以前八家村的老法师们为了阻止村民进去编出来吓人的版本。”
“那我爸没死?”
“我怎么知道。”我凉凉一摊手,“反正真正的锥洞只是很久以前官府祭海的地方,官船运了贡品总在半路出事,当时的州牧干脆用死囚祭海,锥洞里面的冤魂太多,懂么……呃,把竹篙放下啦,有事好商量。”
“哼,我看你什么都知道,还要去虎头那打听,虚伪!小人!”八德子白我一眼,气呼呼地盘腿背对我们坐下。我没话了,探听的是现在负责锥洞的法师,又不是打听锥洞,你自己听错了好不好,而肖白从上船开始就在发呆,竹筏上一时间静得很。
月下是海面银光粼粼,夜风卷着海水轻轻拍打着竹筏边缘,筏子底下是千丈海渊,从遥远海域跋涉而来的古老激流带起海涌,年复一年在海中游弋,它经过海底的鲛人城池时,会不会卷走一两颗鲛人的泣珠,我伸手探进海里,感受海水的震动。
“我小时候一直想当海盗来着。”肖白忽然乐起来,“就像现在这样在海上漂,飘到哪里算哪里,等一天老了就上岸等死。”
“忒寒碜,”八德子撇撇嘴,接了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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