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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伊人已去(2 / 2)

我双手攥着车辕,只觉口中一阵发渴。却听秀娘低声说道:“······不想看到你伤心,但是这尘世间,我唯一的亲人就只有你,你也同我一样孤苦无依。我常常想,若是你死了,我只怕会伤心而死······所以我不能先你而死,我若死了,你该怎么办?······”她这样说着,眼角忽然落下一滴泪水,我心中一紧,几乎喘不过气来。秀娘仍旧如同无知无觉一样,继续说道:“所以我骗你来长安,长安之事,你从来都没有释怀,既然忘不了,就在这里了结。可是,我骗了你,骗你来到长安,你会不会怪我?”

我听她这么说,一时只觉得茫然无比。长安之事,世人早就已经忘怀,只有我从未忘记。但我并不知道原来秀娘从来都知道这些,但她却将这些全都埋在心底,只是在心中默默为我做着这些事情。而我原本只是为了她来到长安,纵然知道自己这次来到长安只怕xìng命不保,我依然选择要去,因为我只想做一件让她高兴的事情而已。然而此时此刻我才知道她心中的真实想法。我们夫妻,有什么话从来都不宣之于口,却都是为对方想着。我听她讲出这番话,一时只觉得心中甜蜜,哪里还有半分责怪她的心思?

秀娘仍旧如同梦呓一般说道:“夫君,我已有两年未同你说过一句话。息夫人不爱楚王,自然可以忍耐三年,可是我心中爱着你,你知道我忍得有多辛苦?我想同你说话,说很多话,说一辈子都说不完的话,可是,我却不能跟你说······我还想着来生再遇见你,但下一世你做女,我为男,你就知道我心中多么爱你了······”我笑了一下,但泪水却再也忍不住,从眼眶中滚落而下。

秀娘口中仍旧低声说着,我心神一阵大乱,她说的什么我也听不下去。秀娘又说了几句,头一歪,口唇蠕动了几下,终于没有再说什么了。我呆呆地立在马车前,犹如石化了一样。杜心月看着我隐在火光之后的面sè,叹了口气,说道:“原来如此······她竟是如此想的,那rì我果真是孟浪了······”我不去管她,慢慢走上马车,慢慢将秀娘搂在怀中。我轻轻将脸贴着她额头,想起她梦呓中的话语,心中只觉又甜又涩,一时轻声低语道:“秀娘,睡吧······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杜心月看着我眼中空洞的神sè,慢慢放下了帘子。她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转身走向篝火,经过这些时间,篝火已经燃得差不多了,她伸手又添了一些,火势又慢慢大了起来。等一切弄好之后,她手中拿着一个枯树枝,慢慢拨弄着柴火,眼中映着小小的一团火光。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伸手抚摸着自己右颊上的那道伤疤,突然有些伤感地笑了笑,低声道:“刘章,刘章······”不知为何,她的眼中却微微带着一丝迷离的神sè,她似乎隐隐听到了夜sè下的叹息。

天sè蒙蒙亮的时候,我走下马车,见杜心月仍旧是呆坐在已经燃尽篝火前,便低声说道:“月儿,咱们马上赶路!”杜心月回头看了我一眼,罕见地没有同我说笑,只是默然上了马车。我微微一愣,但是心中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所以也不是很在意。当下我便坐在前面,两匹骏马休息了一夜,这时候连喷了几个响鼻,撒开四蹄飞奔起来。

如今已经是中秋之后,早起四野之间仍旧有着寒气。而且在地面似乎有一层蒙蒙的雾气,远远看去,连成一片,似乎要将远处的大地隐藏起来一般。我看着这样的美景,很想将秀娘叫醒。但马车疾驰之中,里面还是不听有什么动静,多半秀娘还没有清醒过来。我心中着急,连这美景也没有什么心思去看,只是用心赶车。

三个时辰之后,我们终于赶到了长陵。我看着眼前一如两年前一样的长陵,心中忽然一阵茫然,只觉得人死之后,黄土一抔,从此就算安定下来,这以后的世事沧桑,红尘纷扰跟这些死去的人已经没有了半分的关系。我忽然想起了那个两千年之后的我自己,一刹那之间似乎已经转换了两千年的时空。

我正呆呆地看着,突然莫名一阵寒风袭来。我身子一凛,将秀娘连着被褥抱了下来。我转头看着秀娘微微发白的面容,心中一阵忐忑,低声唤道:“秀娘,秀娘,该醒了······”杜心月听我说这样无知的话语,只觉可笑。我连唤她几声,但她却没有一点儿反应,无计可施之下,只得对着长陵默默祷祝道:“皇祖母,若你在天有灵,就让秀娘回来,让我们夫妻见······哪怕是最后一面!孙儿刘章愿自减寿数,哪怕是立即死了,孙儿也愿意,只求您让秀娘醒过来······”我这般闭着眼睛祷祝,却听到怀中秀娘长长地出了口气。我一时还有些难以置信,睁开眼睛,只见秀娘定定地看着我,眼神中说不出的哀伤眷恋。

我不由惊喜,对她说道:“秀娘,你看!咱们现在就在长陵,我带你来看皇祖姑了······皇祖姑在天有灵,一直都在看着我们夫妻······你不相信吗?方才我唤不醒你,是皇祖姑将你唤醒的······你昏睡的这些时间,都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多么美的景sè,晨间的雾气,薄薄的雾气却一直漫延到天边,四周一片寂静,像是仙境一样。我那时候真想牵着你的手,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在这神秘的仙境里面······可惜你这个小懒虫,一直睡着。不过你也不用失望,我们有生之年,一定还能碰到的······”秀娘只是怔怔地看着我,嘴角边的一丝微笑却慢慢展开。她定定地看着我,嘴唇一动,低声说道:“我看到了,我在梦里看到了······”

我听她对我开口说话,一时如见鬼魅,摇头说道:“秀娘,我不要听你说话!你说三年不对我开口,我就算到死也要等到你开口那rì,但今天,我不想听你说话······你不要说话!”秀娘苍白地一笑,伸手抚上我的脸颊,淡淡说道:“我想清楚了······我们都是傻子,过去的这些rì子,我们本来可以笑颜以对,但是却因为我的缘故,让这些rì子没有多少欢声笑语,说到底,是秀娘负你······我不远在乎这些,想要同你说话,就算是来生我们无缘遇见,我也要同你说······”

我听她这么说,强忍着泪水,低声说道:“秀娘,你说什么胡话!今生是我负你,来生我还要遇见你,只是来生,我再也不要做什么英雄,只守着你,只守着你一个人!······你不知道,在城阳的rì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因为有你在,就算你不说话,但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已经知足······”

秀娘微笑说道:“我知道······”她忽然满足地一笑,眼皮却逐渐沉重。我见她又要睡去,唬的一颗心似乎不跳了,低声唤道:“秀娘,别睡,不要睡······”秀娘勉强睁开眼睛,低声喘息道:“夫君,我要去了······以前我无数次求上天,让我不要先你而去,我怕我去了之后,你那么伤心······但是上天不答应······我只求我去了之后,你不要以我为念,不要伤心,回去!回城阳,不要去长安······夫君,你答应我!”她忽然看着我,眼中流下泪水挣扎着说道:“你答应我!”

我摇头哽咽道:“秀娘,你只一心为我想,难道我不是这样?你以为我一人独自在这世上会伤心,可我怎么忍心看着你一人在这世间?如今天意如此,你我什么都不要说了,一切就看天意······”我看着她,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说道:“你难道以为你去了之后,我会独活下去吗?”

秀娘听我这么说,咳了一声,苦笑道:“你,你还是这么任xìng······皇祖姑说,我们是天生的冤家,一rì不见如隔三秋,我离不了你,你也离不开我,······”她这般温婉地一笑,仰脸看着上方初秋一碧万顷的天空,痴痴地一笑,慢慢闭上了眼睛,就此去了。

我一瞬间如同傻了一样,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一颗心似乎在无限制地下沉,和从前青玲玉璧带我来的时候一样,那样像是沉重却又轻飘飘的感觉,仿佛是在历史的滚滚浪cháo中,一个人根本无法主导自己的人生一样,又如同柳絮在风中乱舞,根本不知道自己会飘向何方······我在一片死寂中轻轻将秀娘放在地上,摘掉腰中悬挂着的青玲玉璧,呆呆地看着。我想象着自己从最初来到大汉朝一直到今天,所有的事情一幕一幕地浮现在我脑中,最后剩下的却只是秀娘。我痴痴傻傻地看着秀娘恬静的面容,突然心中剧痛,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溅在了玉璧的身上。

青玲玉璧却也如同死了一样,没有半分的反应。我看着它,却忽然笑了。许负说这玉璧中或许有刘章的魂魄,当rì这玉璧也是因为有我的血的缘故,所以带我来到两千年前。如今我心丧若死,难道玉璧也同我一样死了?

我苦笑着摇头,却听到一旁杜心月的声音说道:“刘章,我不爱你了。”我嘴角一牵,笑道:“多谢!”她续道,“从前,我一直以为自己牺牲这么多,都是为了你。但我的那些所谓帮你谋夺天下的牺牲和她相比,只能显得可笑······我不奢望许多,只希望你可以放下过往,听她的话,回去吧!“

我抬头看着眼前的长陵,木然地一笑,随即转身看着南面。那里就是长安城的方向,站在此处,已经能够看到恢弘的长安城的一角,我对着长安城慢慢跪下,拜了九拜,杜心月看着我这样的动作,眉头紧蹙。我站起身子,抬手指着眼前的长安,说道:“月儿,你看这长安城,二十年间,有多少人生在其中又死在其中,rì后还会有许多人在这里生老病死,但后人又有谁记得他们?纵然是名留青史,但谁记得他们的样子?长安是我一生的羁绊,我在这里认识秀娘,和她成婚,我所有的抱负都在未央宫,惠帝、高后、婶娘、张辟疆、司马喜、贾谊,他们或生或死,都被长安城忘记了。可是我忘不了,他们的音容笑貌我全都镂刻在心间,如今我再来长安,已经没有回头的路······我马上也会被长安忘记,被天下忘记······”

杜心月摇头说道:“你此时回头,还不算晚······”我嗤笑一声,说道:“秀娘已经去了,我还有什么心思独活在这世间?再说,此处离长安不过区区二十里之遥,难道刘恒的耳目爪牙不知道?我来之时,已经抱定必死之心,如今······我可以坦然赴死了!”杜心月身子一震,走到我面前,冷冷说道:“你已经料到了自己的下场?”

我看着眼前这个神sè冷肃的女子,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心思玲珑。我笑了笑,缓缓伸出手去,抚上她脸颊上的伤疤,淡然说道:“这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命运,也是我最终难以逃脱的······你与此事没有半分的关联,我只望你今后忘了我,忘了我,去重新开始生活。刘章今生有幸,能遇到你这样的奇女子,也算此生不枉了!”她看着我,伸手覆上我的手,眼中一阵迷离。我淡然笑道:“我带秀娘去长安,你我就此别过!”说着,我将手抽出,回身将秀娘抱起,走向马车。

身后忽然传来杜心月冷冷的声音:“刘章,你以为自己罪孽深重,所以只求一死,那我和你又有什么分别?当rì若非刘泽临阵倒戈,今天的一切也不会如此。我自己所托非人,却连累你如此······”我淡然说道:“这世间的对错,哪里那么容易说得清楚,就算是我身为帝王,也未必如现在这般的心境。我放不下过往,但你与我不同,又何必做这些无谓之事?我有秀娘陪伴,已经足够······”说着,我不再理会她,将秀娘放在马车里,自己赶着马车奔向长安的方向。

杜心月怔怔地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沉默不语。良久之后,她忽然觉得一阵清风拂过,带着秋rì的清爽之气。这女子转头看着眼前的秋光无限,嘴唇勾了起来,低声说道:“原来,我也早已经厌倦了这些勾心斗角的rì子······”她这般说着,回转身子,慢无目的地走着,但是对身后的长安,却再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长安南门,我刚刚到城门处,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站在前面,见了我,微微一笑,上前说道:“阁下便是城阳王吧?在下窦少君,奉皇后之命前来迎接王上。”我看着眼前的这个青年,点了点头。窦少君持了令牌对士卒一看,随即低声吩咐了几句,我催马上前,过了关卡。

窦少君走上前来,说道:“皇后怕一路上有人会对王上不利,所以拍下官前来,王上想去何处?”我淡淡地看他一眼,口中道:“高帝庙。”少君身子一震,斟酌说道:“这······”我冷笑一声,刚要催马向前,突然瞥见一个人影正站在马车前,浑浊的双目看着我。我突然笑了起来,说道:“许负,好久不见!”许负点头咳嗽道:“是啊!······你终于还是来长安了······”我看着他,道:“你不是说过吗?我是刘章,我做什么就是刘章做什么,既然无法改变,那就顺其自然。”许负点头说道:“既然你决意如此,老夫不再多说什么了······唉!”他忽然叹息一声,摇着头慢慢去了。

我看着他的身影混在人cháo中逐渐不见,回过神来,继续催赶马车。窦少君见状,微微皱眉,向自己的侍从吩咐几句,随即带着人跟着车马。一行人慢慢向未央宫的方向而去。

广明宫。

刘恒看着眼前的邓通,冷然说道:“刘章到了长安?”邓通点头道:“是,如今正赶来未央宫!”刘恒皱眉说道:“他如今只是藩王,未央宫的一切都已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来未央宫做什么?是谁如此大胆,敢让他进未央宫?!”邓通微微一顿,低声道:“回陛下,是窦少君。”刘恒忽然沉默,随即一把将面前的小几推翻,乒乓声中,刘恒愤然道:“皇后!······你太过放肆了!”

邓通看着喘息的刘恒,低声说道:“陛下,太医嘱咐,陛下身子不好,不可为国事过度cāo劳,而且不得动怒······陛下还要保重龙体!”刘恒冷笑道:“朕现下是不会死,但早晚有一天会被皇后气死!”邓通看了看他,皱眉不语,随即看着方才被刘恒推翻的小几,只见一封奏章斜躺在地上。他上前捡了起来,随即又趋到刘恒身边,恭声说道:“陛下,刘章此次前来,已经是抱定必死之心,陛下何须再为一个死人头疼?”

刘恒接过邓通手中的奏章,看着封面上“臣城阳王刘喜上书”的几个隶字,忽然冷笑一声,问道:“刘章想要去何处?”邓通皱眉说道:“高帝庙。”刘恒奋然起身,大声道:“摆驾高帝庙!······昔rì长安之乱中,刘章对朕不服,今rì朕要了结此事,让他输得心服口服!”邓通对着刘恒行了一礼,恭声说道:“诺!”

未央宫宫门处,窦少君出示了窦氏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的进了未央宫。窦少君曾婉言提醒我车马不用进去了,却被我冷言拒绝。如此,他也只能无奈地看着彩车进了未央宫。我驾着马车,看着已经离别一年的未央宫,这里的一切仍旧没有什么变化,也许相对这些可以保存许久的事物,人命反而很是轻贱。如今看着未央宫,一年前的事情仿佛重新都回到我的脑海记忆中。我看着腰间悬挂的青霜剑和青玲玉璧,蓦然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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