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rì寅时,启明星高挂,未央宫朝会。
刘长高冠博带,施施然立在朝臣之前,一双眼睛盯着眼前的朝臣。这些大臣见刘长今rì面上带着淡淡的杀气,纷纷凛然,不敢与他对视。刘长看出众大臣对他的畏惧之意,却是心中得意,他自以为若是自己做了天子,当然要让下臣畏惧,这才是天子的威严。
刘恒上朝,朝臣参拜已毕,刘恒看着昂然直立的刘长,微微皱眉,但却没有说什么,邓通上前一步,叫道:“百官奏事!”朝臣一片静默,刘恒咳嗽一声,邓通知道刘恒这几rì又受了风寒,正要说退朝,刘长忽然拱手说道:“陛下,臣有事奏请!”刘恒正咳得厉害,面上都咳出了一阵红cháo,难以开口,只得伸手示意他说。刘长不易察觉地一笑,说道:“陛下,如今朝会愈发松散了,一些大臣无故不来早朝,有损朝堂威仪。这些大臣欺负陛下心软,但臣弟既然来了长安,就不能视而不见,今rì臣弟就替陛下整肃朝纲!”
刘恒闻言皱眉,咳了一下,道:“奉常,今rì朝会,有哪些大臣告假?”一个大臣趋了出来,高声说道:“回陛下,留侯张不疑告病、献侯陈买为父守孝、辟阳侯审食其告病。”刘恒微微皱眉,看着殿下站着的刘长,目光微微一凝,随即道:“既然如此,淮南王,你去这三人府上,将三人带来朝会!”刘长闻言,强忍着心中的兴奋,拱手大踏步而去。
刘恒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咳了一声。
审食其的府上很是清贫,从前审食其跟着高后,却一直甘于贫苦,被人笑为痴人,高后驾崩后,他的府前门可罗雀,这些审食其并不在乎,但今rì刘长见到审食其府上的鄙陋,仍是心中一阵轻视,向自己的手下一个示意,侍卫上前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掉漆的大门慢慢打开,刘长稳稳地站在门前,看着府门开处慢慢走出来的一个老人,目光凝视着来人。他冷笑地看着这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实在难以想象眼前的这个老人会是昔rì风流倜傥的左丞相、辟阳侯审食其。
审食其老了,他早已经不是高后活着时候的风采,如今的他,比之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还要落魄,从前儒雅威严的相貌也笼上了一层灰白的死气,看起来像是行将就木一样。刘长看着这样的审食其,心中一阵快意之余,却是抬脚朝他走了过去。
审食其忽然有所察觉,抬起了头,看着眼前嘴角带笑的刘长,他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嘴角也扯了起来,慢慢直起了身子。那一瞬间,他脸上似乎多了一层生机。刘长却冷冷一笑,道:“辟阳侯,好久不见!”审食其直愣愣地看着刘长,却没有说话。刘长见状,呼了口气,淡淡笑道:“本王往rì在长安,听闻辟阳侯和吕后关系匪浅,辟阳侯当rì更是为了吕后,连项羽的营帐都敢闯,怎么吕后都死了这些年,你却没有随她而去,反而像一只老狗一样,这么可怜的活着?”审食其只是看着他,眼光中的神sè却逐渐哀伤。
刘长看着他的眼睛,冷冷道:“还是你心里很怕?怕去见到高皇帝,怕见到那些冤死在你手中的刘氏宗亲,还是你怕······见我母亲!你做了这些事情,每rì晚上不怕厉鬼索命吗?!”审食其嘴唇动了一下,哑声说道:“我审食其无愧于人,为何要怕?”刘长哦了一声,道:“如此说来,你将我母亲的死全都推到吕后头上了?哦,她如今死了,你就借着她想让我饶你一命吗?你休想!”
审食其看着他,柔声说道:“太皇太后虽然驾崩多年,但你幼时是她抚养长大,旁人可以说她的不是,你却不能······”刘长忽然大笑起来,审食其愣愣地看着他,忘记了说话。刘长大笑道:“哈哈哈,养育之恩,养育之恩!那个贱人杀了我母亲,就该任由我去死,但她既然将我养大,我就要为我母亲复仇。那个贱人我无法下手,但现在她死了,你却还活着,我也要你死!”审食其听着刘长口中的叫骂,面sè一变,双手握了一下。但随即却无奈放开,他淡然地看着刘长,缓缓摇头道:“你这等人,没有资格说她!”说着抬脚走了一步。
刘长听他口中这不屑的话语,面上一阵抽动,他慢慢转过身子,看着审食其的身影,握紧了双拳,霎时间,他只觉热血上涌,连身子也兴奋地颤抖了起来。他抽出了拢在大袖中的铁锥,双手握住,大喝一声,对着审食其的脑袋砸了下去。
鲜血和脑浆四溅。刘长如同傻了一般,随即长声大笑。
没有人知道审食其临死的那一刻想到了什么,他的面目已经被砸得稀烂,也没有人看得出他最后一刻的表情。但他说刘长不配说高后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三十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吕雉,她的笑容那样明媚,一下子照亮了他所有这些沉默的rì子。那一刻,他微笑着幸福地死去。
刘恒看着殿下肉袒单膝跪着的刘长,默然无语。殿中自然是一片死寂,人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刘恒叹了口气,抬眼看着刘长,问道:“你是说,你杀了辟阳侯?”刘长昂然道:“不错,臣以为辟阳侯该杀!”郎中袁盎出列道:“淮南王谬矣!辟阳侯为人臣子,恪尽职守,如何有错?就算辟阳侯该杀,也是陛下降旨,淮南王如此僭越,并非人臣之道!”刘长听此人说话,心中不禁恚怒,心道:“我在淮南之地就听闻袁盎经常向陛下进言削藩,他如今这般挑我的刺,难道是借机发难?倒不知陛下是什么意思······”
刘恒淡淡地看着下面群臣,随即看着刘长,淡然道:“淮南王,你有什么要说?”刘长低头道:“臣不知什么朝堂大义,当年臣的生母因为赵王之事受到牵连,辟阳侯本来答应劝动吕后,但他却因为吕后震怒而缄默,这是他罪行的一条,臣和陛下的兄弟被吕后逐一杀害,吕后又扶植吕氏为王,辟阳侯身为朝廷重臣,却并不劝谏,使我刘姓宗亲rì渐凋零,吕氏rì贵,高皇帝之天下几乎倾覆,只此一罪,已经足够他万死。臣虽是为生母报仇,但却是为朝廷为天下除此贻害,如今臣跪伏阙下,若是陛下以为臣该死,就请陛下降罪,臣绝无怨言!”
刘恒眉头一皱,沉吟道:“你有如此孝心,朕心中欣慰······”袁盎听刘恒的意思,便是宽赦了刘长,不禁大急,忍不住出列说道:“陛下,臣请陛下收回成命······”刘恒皱眉,看着袁盎,哦了一声,道:“侍中有何话说?”袁盎听刘恒言语中似乎对自己有不满之意,心中微微打鼓,但是自己的话已经说出口,断然没有什么退路,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回陛下,臣以为,淮南王身为陛下幼弟,恃宠而骄,淮南之人闻之sè变,而且如今又私自屠戮大臣,乃是藐视朝廷之意,陛下岂能因为兄弟之请而废天下大事?!淮南王作此大恶,陛下再不能姑息,是以臣请陛下收回成命,严惩淮南王!”
大臣听袁盎竟然敢这么进谏,一时都对他有些刮目相看。淮南王和刘恒之间的关系,朝中有些重臣隐隐知道一些,但是没有人会相信刘恒对刘长宽恕是因为纯粹的兄弟之情,所以朝臣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难得糊涂了。但是袁盎偏偏如此耿直,似乎一意将淮南王拿下的意思。朝臣心中是在嘲讽袁盎不自量力,但是袁盎的话在刘恒听来却是另外一层含义了。
袁盎平rì就以为诸侯王割据一方,必然骄奢yín逸,所以建议刘恒可以适量地削诸侯王的封地,但是刘恒都没有答应。刘恒自然知道如何做一个天子,臣子的建议要斟酌着听,斟酌着做,否则适得其反,那便是天子的过错,跟臣子没有半分的关系了。他以为这个时候的自己应该跟天下的诸侯王平安相处,无益让他们心中惊怕。所以这个时候处置淮南王,已经不是单纯地是兄弟之间的事情,而是朝廷和诸侯王之间的分歧,若是自己一个处理不当,恐怕在诸侯王之间又是一场风波。
刘恒斟酌良久,还是以为这个时候不适合去降罪于刘长,所以只是皱眉淡淡地说道:“淮南王虽然行此大逆之事,但他幼时失怙,只怕是沾染了吕后的暴戾之气。辟阳侯虽然有功于朝廷,但昔rì他助纣为虐,同样罪无可恕,淮南王杀之不算大罪。再者,朕与淮南王同为高皇帝子嗣,如今也只剩下我们兄弟二人,难道侍中大人想要朕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残杀自己的幼弟?我大汉以孝立天下,朕若做此事,必遭天人共愤,也无颜于天下!”袁盎闻言,忙跪伏在地,高声说道:“臣死罪!”刘恒微微叹息一声,说道:“以朕之意,淮南王乃是无心之失,此事就此作罢!”朝臣听刘恒拍板而定,少不了腹谤一番,但面子上却不再说什么,都是行礼高声道:“陛下圣明!”
如此,刘长便躲过了一劫。长安之行,让无知的刘长自以为看到了刘恒的软弱,更兼知道刘恒身子rì渐不好,再加上门客的撺掇,心中竟然萌生了异志。他在淮南之地更加过分,不遵朝廷法令,让门客重新制作法令,在淮南之地施行,每次出行都是前呼后拥,仪仗车队僭于天子,而且竟然自大到连上给刘恒的奏折中都有不逊之语,刘恒虽然心中恚怒,但一直隐忍着没有发作。
孝文帝六年,刘长命自己的王世子反谷口,并且勾结闽越和匈奴,此事行动颇大,自然不能掩盖,朝廷知晓了刘长的yīn谋,但刘恒并未发兵,而是派使臣前往淮南将刘长“请”到了长安。丞相张苍、御史大夫冯敬主张以法治之,按照朝廷律法,造反自然是要诛杀不赦。张苍和冯敬罗列刘长十余项大罪,罪罪当诛。但是刘恒心中不忍,让朝臣复议。但是复议的结果,列侯吏两千石等四十三人皆以为刘长该杀,刘恒赦免了刘长的死罪,但是削去王爵,流放蜀地,此事就此论定。
袁盎进言说刘长素来骄傲,受此大挫,只怕心中不平,若是路上出事,刘恒便有杀弟之名,但是刘长心中郁结,竟然不食而死。刘恒知道后,心中后悔莫及,又再问计于袁盎,袁盎上一条李代桃僵之计,让刘恒降罪于丞相、御史大夫,随即又斩杀刘长发放蜀地一路上不好好接待他的县吏,通通以弃市罪论处,此事这才告一段落。
孝文帝八年,续封刘长子嗣为列侯。后四年,民间纷纷传出歌谣歌淮南王,歌辞说:“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此辞意在讽刺刘恒剪除兄弟异己的行为。刘恒辗转知道了歌辞,知道这是诸侯王担心自己杀淮南王乃是为了将淮南之地收归朝廷,于是降诏迁城阳王刘喜为淮南王。
窦氏这几年在朝中都没有管什么事情,但是听闻刘恒这么安排,还是派人质问刘恒,刘恒冷笑说:“刘喜为何不能迁往淮南?他纵然再是王侯,朕是天子,他难道敢不从?再说,他的封地由一城之地忽然有了三十六城,朕如此厚待于他,他都感恩戴德地接受封赐,皇后为何有这么多话?!”窦氏听刘恒这么说,忍怒没有说话。
她知道刘恒这么安排乃是一箭双雕之计,既是为了折辱已经过世多年的刘章,又试探刘喜有没有异心,刘喜困在一城,自然无力反叛,但若是有了三十六城的封地,只怕会萌生异心。窦氏并不担心刘喜会起兵,只是想到刘章过世多年,自己却无力护佑他唯一的儿子,心中愧疚,也因为此事再次勾起了她的心思,想起从前未央宫的一幕一幕,再看看眼前的一切,不禁悲从中来,整rì以泪洗面。后来,窦氏竟然因为流泪过多,眼睛就此瞎了。
瞎了的窦氏心中反倒释然了,几年之前她说跟刘恒再不见面,如今这样,就算是刘恒站在她的面前,她也看不到了,如此也算是遂了她的心愿。太子刘启如今十二岁,不用她太过cāo心,少子刘武却是顽劣异常,但她却喜欢刘武的胡闹。窦氏自从目盲之后,就变得愈发沉稳,rìrì读诵《道德经》。
但自从刘喜迁封淮南王之后,未央宫便多了许多怪事,刘恒也连rì做噩梦,梦中却是眉眼凌厉的刘章和那块沾着血迹的青玲玉璧。刘恒一次次从梦中惊醒,但醒来之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黑暗中的寝宫,对刘章的憎恨更深一层。
这rì慎夫人侍寝,睡到半夜的时候,刘恒忽然说起梦话来,慎夫人迷迷糊糊地被惊醒,身子一动,刘恒却猛然睁开了双眼,转头却见慎夫人有些惊怕地看着自己,而自己的额头上满是冷汗。刘恒盯着她,冷声问道:“朕怎么了?”慎夫人喘息一声,道:“陛下一直说着胡话,而且身子乱动,像是······”她忽然住口。
刘恒却是眉头一皱,冷然道:“像是什么?”慎夫人嘴唇颤抖了一下,随即道:“像是被鬼魇了一样······”刘恒闻言冷笑道:“什么鬼魇?朕不信这些!”他哼了一声,见窗棂上仍旧一片黑暗,但自己却再也没有睡意,便沉声道:“邓通,掌灯!”殿外的邓通忙点亮了宫灯,走进内殿。
慎夫人披衣坐起身子,说道:“陛下,臣妾听闻民间有些巫术很是诡异,能夺人魂魄,取人xìng命,陛下莫不是被人下了巫术?幸而陛下乃是天子龙身,这些小小术法如何能伤到陛下?”刘恒忽然听她提及此事,不由心中一动,喃喃说道:“巫术?”
慎夫人见了刘恒神sè,眉眼一动,忽然语气飘渺地道:“陛下,巫术虽然诡异,但总要有人才能施行,臣妾只怕这未央宫中有人对陛下不利······”刘恒哼了一声,说道:“你是想说,下巫术的人是皇后?”慎夫人见刘恒神sè严峻,心中一惊,唬的在御榻上跪了下来,哀声道:“陛下,臣妾并非有意说皇后,只是······”刘恒哼了一声,慎夫人想起刘恒最讨厌啰里啰嗦的人,便大着胆子说道:“只是未央宫中,所有的宫人都是倚仗着陛下,唯有皇后一人,对陛下冷淡。臣妾听闻皇后手中有六宫之权,还有······虎符,只怕她真的有害陛下之心,好像前朝的吕后一样,趁机揽权!”
刘恒看着眼眉低垂的慎夫人,忽然心中一阵厌恶,自己从前见她和窦氏有几分相像,所以宠幸她,但rì子一长,却发现此人和窦氏相差甚远,至少窦氏还知道安分守己,慎夫人从前就被自己责骂过,如今竟然还有觊觎**之权的野心,但以如此姿态嫁祸皇后,只能是让刘恒笑话而已。良久之后,刘恒淡淡说道:“你当初进宫的时候,嬷嬷没有跟你说,**妃嫔不能干政?虎符之事,你从何得知?”慎夫人一听,嗓子里忽然哑了,看着神sè沉静的刘恒,忽然有些局促,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
刘恒却再也不理会她,起身走下御榻,看着宫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邓通微微有些犯困,正要打哈欠,却听刘恒淡淡地问道:“邓通,你说,这世间真的有鬼魅之事吗?”邓通一急,哈欠都没有打出来,忙回道:“奴婢不知。”刘恒抬手摸着自己头上尚且还有的汗渍,忽然冷笑一声,道:“难道真的有鬼魅作祟?他太平了五年,这个时候来,难道果真是因为迁封淮南王的事情?”邓通身子一阵,心中凛然。他陪同在刘恒身旁,自然听出了刘恒言语中的他是何人,但却不敢接话。
刘恒站了一会儿,忽然问道:“邓通,民间不是有奇人异士擅长捉鬼伏魇?朕往rì不信,如今倒想要见识一下。”邓通点了点头,说道:“陛下,奴婢恰巧认识一位奇人,此人相术天下无双,从未出错,陛下想要捉鬼,此人乃是不二人选!”刘恒哦了一声,转身看着他,问道:“果然有人有此异能?此人是谁?”邓通恭声说道:“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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