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还是那条小路,斜伸着,向演武场的坡地蜒上去,再往前绕一点便是“观cháo居”了。鲁先生曾住过那里。那段rì子,中文系的学子们经常去听先生讲课。
“白云在山上漫步/那里开满了杜鹃花/红的花朵是少女的腮红/在海风中/望渔船的远影/一念/便去了三千年/还是五千年?/那船头阿娘的白发哦/我们不曾看过/因我们未曾苍老/就像这满山的杜鹃/青chūn在上……
郑儒雅望着那密密麻麻的芭蕉树,目光却是虚无的,那些芭蕉树枝枝杈杈地挤在一起,像卫兵一样遮挡着图书馆的东侧,哪里有什么小路啊。
可他偏偏就看到了小路,看到了那一排石头房子,也看到了丘师兄和宜君学妹。
那时候他们念着丘师兄写的诗,在这山坡上走过许多次,宜君师妹那欢快的笑声,似乎还回荡在耳边:儒雅,你快来嘛,你看阿丘像什么?像什么?像不像蝴蝶夫人?哈哈哈……
丘师兄在杜鹃花丛中,扭扭捏捏地走过来,耳朵边还插着一朵花,脸上是正经的、故作高雅的笑。
……
一滴泪水从他那苍老的眼睛中流出来,泪水混浊,他恶意的想,自己这样的人,流出的泪水也会是毒药吧,喝下去就会死,如果是这样……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流到嘴唇上的液体,心中一阵苦涩。
“扶我起来……”他对轮椅后面的小护士说道。
小护士皱了皱眉,说:“您老还是坐着吧,看看就行了,中午还有一针呢……喂喂……”
老头自己支着轮椅的扶手往起站,小护士无奈,忙搀住他。
郑儒雅擦干泪水,目光直直地看着那片芭蕉林,脸上现出一种病态的亢奋。
他是在一周前的讲台上忽然倒下的,倒下去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然后,他便一直躺在校医院的病床上,他一辈子没有结婚,无儿无女,也没什么至亲。到这个时候,平rì里的孤独成倍的扩大,只有一两个护士照顾着他,也只是在等他死。他整rì里除了昏迷,便是回忆,就在今天,他忽然觉得自己就要离开了。对于任何人来说,死亡都是很可怕的事情。
对他来说尤其如此。他不想死,他害怕面对一些人。那是他一辈子的愧疚,一辈子的良心不安,一辈子的无可赎救。
他怕那个人在yīn间等着他……
他永远忘不了那撕心裂肺的吼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多少次在梦里,这喊声将他惊醒,他几乎夜夜难眠,然后他又看到那个眼神――当时她已喊不出来了,但那眼神分明在是在哀求: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他怕。
一直都在怕。
怕他。
也怕她。
可该面对的,终究是要来的,年轻的时候他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马克主义唯物论是他人生的信条。那时候他心底最深处也会害怕,但大多时候是可以自我宽解的。暗示的多了,似乎也就不怕了。睡不着觉,就没rì没夜的做研究,写论文,忙工作……多年下来,倒是勤勤恳恳,创出了无数的成果,获得了巨大的名望。
可他做得越成功,心底里的不安却越强烈。他总是在想,自己可以得到这些,那么,比自己更聪明的丘师兄,如果他活着,是不是会比自己更……
一想到这里,心中便像有无数的针在刺着――是他终结了那一切的可能。
在那个冷雨夜,台风过境,万物悲鸣。假椰树的叶子呼啦啦的响,愤怒的海cháo轰隆隆的敲,他扳着那一块石板,盖住了那黑洞洞的井口,掩住了那一张年轻的脸庞。井下面,火热的生命即将枯萎,他跑出了老远,似乎仍能听见他在大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那样轰鸣的夜里,一个人的声音何其渺小,可这个声音他当时不但听到了,还喊了几十年,就喊在他的心里,他的梦里,他的……每一分每一秒。
以前,他从来没有勇气面对。
那口井被树叶掩埋了。后来他留校了,任教了,有了权力了,便找借口将它彻底藏在了地下。再后来,他做了院长,权力更大了,干脆连中文系都弄走了,把图书馆也扩建了,让这里彻底大变样儿。没有人能看出这里本来的面貌,更没有人记得那口井。
有时候他想想自己的手段,难免得意,甚至会有些兴奋:看你还怎么出来?让你再来烦我?
他狠狠地想着,梦里却大哭着醒了过来:“丘师兄,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现实中的井消失了,可他心里的井却愈渐清晰,他能看到那井壁上的每一条痕迹,那井沿上被铁桶摩擦的痕迹――左边三道,右边两道,对面还缺了一块……
……
在临死前,他要再看看那口井。
无数个梦里,丘师兄从那井里爬出来,愤怒地问他:“郑儒雅,你为什么要把我关在下面?”
他从来没有回答过。
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还来问我?
这句话他很想在他面前大喊出来?但他一次也没有,不是他不想,在梦里他竟永远也无法开口说话。仿佛在他面前,他已没有了说话的资格,只能老老实实的被训斥。
良心的不安,竟让他觉得说话也是一种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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