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武县主簿方卓已经在书房中等候多时,见柳琮进来,当即起身打了一躬,急切地问道:“大人还好么?”柳琮点头道:“那厮原说连囚车也出不得的,几杯马尿下肚,口便松了,准我将爹安顿在房中过了今夜,只是颈枷已经贴了封条,却不许撕去。”
方卓闻言,神sè间稍显宽慰,慢慢坐了下来,捋须喟叹道:“唉!这年头,总是横官暴吏大行其道,替百姓着想的好官反没了活路!柳大人当rì窜改簿籍,小官便劝过他的,无奈他一意孤行,只是不听,唉!”
柳琮微微一笑,反问道:“方叔叔,你与家父也是二十几年的老交情,难道还不知他的脾气?媚上欺下的事情,你道他肯做么?”
方卓冷笑一声,愤愤不平地道:“如今的世道,便是会媚上者飞黄腾达!管你脸都不要,只索舔好了上头的屁股,莫说是官升三级,连做皇dì dū不是不能!哪像令尊这般,十几年下来还是一个芝麻点大的县令。”柳琮明白他所谓的“不要脸做皇帝”,就是当年割了燕云十六州给契丹人,换来一个“儿皇帝”名分的石敬塘。朔州大多数百姓都是当年的晋国黎民,对于侵占了自己家园的契丹人,他们虽没有多少好感,可是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忍耐下去;而对于出卖和抛弃了他们的石敬塘,则是人人恨不得把他剥皮抽骨,扔进灶里当柴火烧的。
现在柳琮却不想与他探讨做官与要脸之间究竟是不是可以鱼与熊掌二者兼得,因为当前还有比着要紧一百倍的事情摆在眼前。想了一想,问方卓道:“现下算是把那使者暂且稳住了,可是这件事不能算小,究竟要如何了局,方叔叔可有主意么?”
方卓给他问得一愣,一时间答不上来,怔了半天,才道:“那朔州刺史是个才上任的契丹人,听说从前在北边做官的时候就是有名的贪残暴戾,户口簿籍错漏本是难免,但要掐死了吹毛求疵,却也是不小的罪过。当初他上任时大人不肯屈尊巴结,现在那厮必是挟嫌报复来了。照小官看,怕是没那么轻易脱身。能够不下狱问罪已经算好的,至于纱帽……”
“呵呵,方叔叔做契丹人的官儿,倒是做出了瘾头来!事到如今,还在惦记纱帽保不保得住呢!”柳琮用近乎嘲弄的口气不疼不痒地撂下一句,说得方卓的老脸唰地一下红了。
沉默良久,只听方卓叹道:“衙内,凭你说甚也罢,小官当rì本无意仕于北胡,是令尊再三相劝,要小官以神武县一县庶民百姓的生计为念,我才拼着一张老脸做那两姓臣子。衙内如此说话,未免将小官这把老骨头瞧得太也轻了。”
柳琮略有些后悔自己说话过分,忙笑道:“侄儿岂敢。只是家父出了这等事,难免心里焦急,说话无方,冲犯了方叔叔,多有得罪。”说着起身深深一揖。
方卓自不与他这等小辈一般计较,候他坐定,便问道:“老朽惭愧,徒为大人属吏多年,却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助大人脱此困局。”他从小看柳琮长大,知道他素多鬼主意,看他虽然满口声称一无措手之处,可是神sè间却并没有多少焦急,便晓得他是想出了主意来要自己帮忙的,当下直言问道:“衙内若有办法,便请快说,这等火烧眉毛的节骨眼上,就不要再卖关子了。”
“方叔叔,莫非觉得家父这神武令,还可以接着做下去的么?”柳琮手肘撑在桌上,身子前倾,用一种神神秘秘的口吻反问道。
“此话何解?”方卓一愣。
“这又有何难解?方叔叔想必知道,家父之所以获罪,乃是因为阻挠征丁;契丹皇帝征发丁口,是为了南征石晋;中原战事正紧,听那边过来的行商传说,已经快要打到开封了。朔应数州从前本来是晋地,人民全是做过大晋子民的,契丹人既然不得不从此征丁,想来是本族人不敷驱使之故。方叔叔你想,朔州是不是应当守备空虚?”
方卓要愣了一愣,才明白柳琮话中的用意,禁不住惊跳起来,愕然指着他叫道:“你……你……”
“你”了几声,终于压下声音,惊愕地问道:“衙内你想造反不成?”
柳琮一笑,道:“反正契丹人从没把我们当子民看待,大晋又弃了咱们不要,那就自己来当自己的主子,却又有何不可?”
方卓不可置信地摇了半天脑袋,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叹道:“唉,我早知你不是安于曳尾泥涂之人!”他原想不到柳琮会如此直接地把造反的意图透露给他,但一旦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回头再想平时这位衙内的诸般行径,越想越靠谱,只觉他从十五六岁起便整rì泡在校场中与牙兵们一同训练,当时还只说这孩子生xìng好武,现在看来,恐怕牙兵都头雷横早已与他做了一路,自己不答应想也不行的了。
柳琮见他沉默不语,当即趁热打铁道:“方叔叔可知道契丹人本xìng凶残,当年朔州未割之时,年年受胡骑南下侵扰,烧杀无数,现今契丹皇帝夺了我们的土地不说,还要驱赶我们替他打仗送命,天底下可有这等好事的?若一声不吭的任凭宰割,岂不叫那些契丹狗子们变本加厉!再说男儿在世,就算不能建功立业,总也不能认敌作父,学那石敬塘一般靠在契丹胡虏的卵翼下过活!”
这一番话说得方卓面上忽红忽白,呆呆地捻须想了半天,忽然猛力一拍桌子,顺带扯掉了不少花白胡子,大声道:“老朽枉活这些年,反不如贤侄有骨气了!罢罢罢,这条残命,就卖给贤侄了罢!”
旋又想起什么似的,皱眉道:“可是令尊大人的脾气,是绝不肯提刀造反的,我与他认识多年,这一点大可拍胸担保。”
柳琮眉梢轻轻一挑,轻笑道:“包在侄儿身上,只要方叔叔别多跟家父说话走露了风声便可。”方卓疑疑惑惑地点了点头。
搞定方卓之后,柳琮便去校场寻雷横说话。县衙前门围聚的百姓尚未散去,一见柳琮出来,立刻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纷纷打听柳太爷是否无恙。柳琮高声道:“大伙儿放心,家父现在甚好!诸位父老都回去罢,天寒地冻的,有几位年纪也不小了,莫要自己生了病。”
早先脱衣卧辕那刺青汉子也还没走,踏步上前,亮开洪钟也似的嗓门道:“契丹狗子不拿人当人看,太爷这等的好官,也要拿去问罪,这不是官逼民反么?”
柳琮禁不住注目望了他一眼,但见他一身破烂布衫,脚底下踏着一双破草鞋,看起来穷困潦倒之极,可是身材却十分健壮,扯破的衣襟中间隐约可见一块块的腱子肉高高凸起。容貌虽然粗豪,一对眼睛之中却是神采四溢,瞧上去不是一个头脑简单之辈。
他存心结交此人,当下除了自己外衣给他披上,拍拍他肩头道:“权送兄台御寒。在下尚有勾当,再会,再会。”拱手一笑,拔步便去。那汉子在后叫道:“喂!俺老风不白要人财物!”
柳琮也不理他,转身回衙,叫来一个家丁,吩咐他乘马火速要雷横带了全部五百名牙兵来县衙听令。过没多久,只听街巷中马蹄得得作响,五百牙兵在雷横带领之下列队而入,柳琮忙迎上去叫道:“雷都头辛苦!”
雷横跳下马来,喜道:“大人没事了?!”
柳琮紧皱眉头,叹了一口气,摇头不语。
雷横见状,心凉了一大半,惴惴不安地问道:“敢是大人……”
“唉!那厮始终还是不肯放过父亲,说是明rì五更便要起解!”一面说,一面装模作样地伸衣袖擦了擦眼角。
“nǎinǎi雄!不给他点颜sè瞧瞧,他还不知道马王爷是几只眼呢!”雷横勃然大怒,连声喝令兵卒牵马抬枪,要去寻那使者晦气。
柳琮急忙一把扯住,叫道:“雷都头不可造次!”闪身挡在雷横面前,诚恳地道:“雷都头待我柳家一番心意,柳琮替家父多多谢过!”说着一躬到地。
雷横顿足急道:“这都什么时候,衙内还在玩这一套酸文!便让俺杀入衙去,一刀把那使者砍了,岂不万事皆休!”
“这是我柳家的晦气事,怎好连累雷都头?”
“五年前若非大人救命之恩,雷横早成了荒原上一具路倒,现下大人有事,俺就算赔了一条xìng命,亦不过哪里来哪里去,又有甚可惜?”
柳琮苦笑道:“要拿家父的乃是州官,杀一个区区小吏,能有何用?”
雷横呆了,嗫嚅道:“那……”
柳琮冷冷地一笑,面sè忽变,从齿缝吐出几个字来:“要杀,便连那遭瘟的刺史,连那遭瘟的契丹皇帝一道儿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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