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打晚唐以来,牙兵自行拥立主帅已经成了传统,这五百牙兵更是平时柳琮几年来一手招募挑选,jīng心豢养的,伴着他这番煽动,五百牙兵齐声叫道:“反!反!反!”在牙兵的裹挟之下,乡民们的情绪也渐渐受到感染,随着几个领头人物首先举臂高呼,叫喊“反了”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震动了整座神武县城。
柳泌脸sè发白,叹息道:“唉!为父这一生做错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不该生你,第二件是不该留那怪人下来做你的馆师!他自己死得倒轻快,却把你这魔头扔与我来头痛。”
柳琮眼见父亲口风松动,忙对马锐使了个眼sè,两人不约而同,一起跪了下来,大声道:“请大将军吩咐!”他自说自话地给老爹加了个“大将军”的封号,柳泌却也无法可想,还没来得及苦笑,雷横与众牙兵已经齐刷刷地从衙门里一路跪到了巷子外面,众人各举兵刃,没兵刃的就举了拳头,齐声高叫道:“请大将军下令!”
这时两个牙兵推推搡搡地押着那一个漏网之鱼的州兵上来,原来他见事不妙,偷偷从衙后狗洞钻出,却给马锐安排下的人抓个正着,当下带来给衙内发落。柳琮一把拎起那人,叫道:“今rì正是黄道吉rì,众兄弟随我往校场去,就拿此人开刀祭旗!”说着穿过人群,一跃上马,把那州兵横放马前,轻轻一抖缰绳,放马缓缓行去。众人轰然而应,如cháo水一般追着柳琮往校场上去了。
却说这一路上,又有不少人众闻听柳琮举兵造反的情由,回家抱紧了老婆孩子闭门不出,生怕惹祸上身的固然有之,但更多的人却是转头去提了棍棒锄头,叫着“反!反!反!”的口号加入到人流中来。一行人穿街过巷,等走到校场的时候,已经如滚雪球一般滚起了数百人。神武县内原有驻防的契丹人,大都早已奉调南下去打后晋,只剩下老弱五十余,柳琮早在发难之前便命马锐出其不意地一举拿下,连同四五个契丹小吏,一块儿押往校场去了。
柳琮策马直入辕门,提着那州兵跃下马来,雷横和马锐一左一右,拥着刚刚“就任”的大将军柳泌向点将台上走去。柳琮命人将那州兵在木柱上缚了,高声喝道:“大伙儿每人砍此人一刀,就此反了!”
说罢,唰地抽出弯刀,手腕一抖,但见一道乌光从那州兵耳畔划过,一声惨叫,地上便多了一只连着大块皮肉的耳朵。砍罢,反手将刀插入地下,自己退开半步。
雷横跨步上前,叫道:“俺是第二个!”抄起刀来用力一劈,恰劈在那州兵的肩头,登时削掉了一块皮肉,露出白花花的骨头来。
众人依次上前,从五百牙兵开始,到寻常百姓为止,总共将近千人,每人斩了一刀。那州兵先还厉声惨叫,后来渐渐气息奄奄,刀子砍在身上,只是本能地抽搐一下,再发不出半点声音,地下也流了大大的一滩血泊,染得柳琮双脚靴子尽赤。柳泌起初倒还站在一旁不住皱眉,待到发现州兵们无不是抱着一种嗜血的畅快来砍这人的,便索xìng闭上眼睛不去瞧了。
那些平民之中有不少别说砍人,就是见血怕都没见过的,上得台来拿着刀子颤抖不已,好半天才硬着头皮在那牺牲品的脸上划一道比头发丝还要细小的血痕;但也有人手不颤,腿不软,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完成任务,带着初次尝试杀人的快感兴奋而不安地走了下去。柳琮在旁边瞧着,时不时拦住一个人下来问他姓甚名谁。
他耐心地等候众人一一上台来砍过那州兵一刀,便举刀叫道:“往后大家便是同生共命的兄弟!”打个手势,马锐捧着一幅白布走上前来。柳琮横刀在手背一划,开了一条寸许长的口子,鲜血登时汩汩流了出来。他将手掌立起,血便顺着掌缘流在白布之上,很快浸透了一大片。
马锐捧着那白布走入队列之中,命一名牙兵抽刀出鞘,自己先割破了手指滴血入布,跟着众人一一学样,九百七十八人一一滴过,白布已经是一片通红,连半点原来的颜sè都看不出来了。血腥味让训练有素的牙兵们兴奋起来,他们的情绪又感染了刚才凭着一股血气之勇加入进来的乡民,众人脸上带着兴奋与担忧交杂的神情,sāo动不安地望着点将台上并肩而立的柳氏父子,低声议论着什么。
契丹俘虏都用绳子串着捆在一起,望着台上血肉模糊的同胞,有人吓得两腿战抖,眼看要跪地求饶,但更多的却是破口大骂,以至于柳琮不得不下令把他们的嘴巴都用泥土给塞起来。
柳琮条理分明地安排着一切,冷静得几乎要让柳泌以为他是从很久以前就在为这次杀官造反处心积虑地筹划预演了。他慷慨激昂地背了一通方卓临时捉刀的起兵檄文,跟着宣布义军的名号为保民军,尊父亲柳泌、不久之前的神武县令为敬天保民大将军,自封马步军都指挥使,立原先的五百牙兵为狼牙都,以雷横、马锐分任正副都头,又命马锐与另外十人负责整编新加入的乡民,把他们按照列、旗、队、都的组织编制成军,挑选反应机敏、胆大心细者担任各级军官,官兵的姓名都要逐一造册上报。
安排略定,雷横带着牙兵部署城防去了,柳琮却叫了方卓,请柳泌一同出城去走一趟。柳泌疑惑道:“天sè将黑,我儿出城何干?”柳琮神神秘秘地一笑,道:“但去便知。”城外十五六里的地方,有一片庄子是柳家的地产,柳泌平时忙于公务,多数时间不去过问庄里的事情,全都交给了儿子打理。柳琮好像也十分喜欢这个地方,呆在庄里的工夫比在家还要多,后来甚至把他的西席易夫子也给迁到庄里长住,有时甚至一连十几天不回家一次。
一行人来到庄门口,两名庄丁远远望见,一个人便奔回去报信,另一人迎上来远远见礼。柳琮摆手道:“不必多礼,叫里面架起跳板,我要带爹爹进去瞧瞧。”那人应道:“是,老杆已经去了。”
柳琮勒住嚼头,对着前方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柳泌心怀忐忑地跟着他策马走了几步,不由得讶然道:“这是几时挖的一条大沟?”柳琮笑道:“早已有之,只不过孩儿用柴草泥土盖住,上面加了坑板,是以爹爹每回前来,从没见过。”柳泌后脊梁一阵发冷:这逆子莫非真的从多年前就已经着手准备谋反了?他小小年纪,竟会有这等心思,怕不是那姓易的怪人教给他的!柳泌后悔万分,当年实在不该一时好心,收留了那个手足风瘫的流浪汉,后来见他文采斐然,又聘他做了儿子的馆师。也要怨自己见儿子文也来得,武也来得,又加上不大的神武县公事却不少,便渐渐不把教养之责放在心上,所谓养不教父之过是也。
一时间只顾得在那里追悔不已,却没提防马儿已经行到壕边,一不小心踏偏了蹄子,惊跳起来。柳琮眼疾手快,一把勒住缰绳,安定了惊马,才道:“爹爹受惊!”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柳泌心中一热,暗叹一口气,心想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这乱世中能够活下去便是大大不易,想当年唐家太宗不也是造反起兵而有天下的么?往后只得应天顺命凭他做去,真能够开疆立国,是他小子命中该得;若是不幸一刀给人劈了,也只算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想通了这一层,也就不再把受儿子胁迫反叛这件事情看得多么要紧,随着柳琮放缰进了庄子。一面走,柳琮一面举鞭指点,告诉他何处是庄丁所住,何处是存粮的库房。听说这庄里已经有三百多名庄丁,屯粮数目足够整个神武县吃上一年,柳泌禁不住大大吃了一惊,而当他看到柳琮炫耀似地展示在他面前的八百多副盔甲和无数刀枪的时候,更是惊得连眼珠子都险些掉出来。
忍了又忍,仍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禁不住脱口问道:“子纯我儿,你经营这庄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资本?”柳琮微微一笑,轻轻摇头,只是不答。他自然不能告诉父亲说这近年来时常埋伏在来往商旅必经之地的陈家谷抢夺财物的便是自己派出去的人,否则还不气得他老人家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么?不过柳琮做事也有分寸,一不准滥杀滥伤,二不准涸泽而渔,取财不可倾囊取尽,三不准拦截老幼、招惹官府,加上陈家谷又是南边客商贩货入北地的惟一通路,因此虽然盗贼频发,仍旧是商旅不绝,成了柳琮的一大财源。这些抢来的钱财,柳琮尽数拿去换成了粮食囤积起来,又在深山密林中开辟铁炉,设法从各地一点点地买来生铁、请来铁匠开炉打铁锻造刀枪盔甲,几年下来,竟有了如此规模。
庄头杨恪是个年不满三十的jīng壮汉子,闻说柳琮来了,急忙领着人前来迎接。一看柳泌也在旁边,不由得便是一怔,不知道是该上前行礼还是怎么,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柳泌却主动走上前去,不咸不淡地道:“杨恪,犬子真是多得你照拂啊!”他虽已不再恼怒柳琮先斩后奏,可是一想杨恪这个从小在自己跟前长大的老家人竟然帮着儿子一道欺瞒自己,这心里的滋味可不好受。
杨恪脸涨得通红,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叩头道:“杨恪知道错了,可是却不后悔,凭老爷要打就打,要杀就杀!”柳泌叹了口气,道:“我干么打你杀你?我老了,往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柳琮忙打圆场道:“子敬,你去准备一下,今夜便要将庄里的粮草和箭枝分七成出来运进城里,盔甲、弓弩、刀枪,有多少搬多少。还有,往后莫在称呼什么老爷、衙内,父亲大人已经是敬天保民大将军柳了,晓得么?”杨恪好似得了赦书一般,匆匆叩个头,爬起来一面唤人,一面一溜烟地办事去了。
走马观花地看了看庄子,把庄丁集合起来命他们入城去接受马锐的整编,柳琮便拨转马头,与父亲一同回城里去。雷横正忙着指挥士兵往城上搬运土包石块,见柳琮来了,当即停下手来见礼。柳琮问道:“工事还要多久才可筑好?”雷横心下默算片刻,道:“就算全部人手都上,总也得十天上下。”柳琮嗯了一声,道:“朔州那边得到消息,怕也得十天往上。至于人手上头……方先生已经贴了安民告示出去,我料明rì还会有人前来投军。”
柳琮命人送父亲先走,自己巡视过各处城防,安排了狼牙都军士夜巡,又去察看收押契丹俘虏的所在是否稳妥,继而与马锐去安排新兵领取兵器,等折腾一rì回到衙署,已经近乎天亮了。柳琮见父亲寝室漆黑一团,料想已经睡下,便不再去问晚安,自行回房去了,刚推开门,便听见帐中隐约透出断断续续的哭泣之声。
挑开帐子坐在床边,但见妻子赵氏面向墙壁蜷身卧着,把面孔埋在被中一动不动,好似没他这个人一般。柳琮也不恼怒,只伸手轻轻去扳她肩头,轻笑道:“娘子,今rì吓着了么?都是夫君不好,这里跟你赔不是啦。”说着伸头去吻她的香腮。
赵氏一偏头,躲了开去,泣道:“你不管不顾地做下这等大事,万一出个甚么差池,以后奴家岂不是……”yù待说出“没了夫君”几个字,却又觉得太不吉利,硬生生地吞进了喉咙里去。
柳琮满不在乎地笑道:“大丈夫当立功名于世,岂能处处缩头怕死?”
赵氏忽地坐起身来,流着眼泪道:“夫君但图自家功名,怎不想想妾跟娘在家里是如何担惊受怕的!”想起今天躲在影壁后面瞧着柳琮提刀出门那等杀气腾腾的样子,虽然觉得自己的丈夫十分威风,可是更多的却是一种好像突然不认识枕边人一般的恐惧,禁不住又抽噎了起来。
柳琮有些不耐烦起来,皱眉道:“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婆婆妈妈地没个完。你就只管放心,哪怕天塌下来,都有你夫君去撑。时候也不早了,快些睡罢。”他这一rì如陀螺一般转下来,已经疲累至于极点,只想快些入梦去会周公,说着便一头倒了下去。
赵氏口唇微启,yù言又止,一手轻轻放在小腹上,嗫嚅道:“妾……”好容易下定决心开口,柳琮却已经低低地打着呼噜睡了过去。赵氏叹口气,轻手轻脚躺了下来,把头靠在丈夫肩上,自语道:“郎君,你可知道妾的腹中已经有了咱们的孩子吗?唉,难道男人的眼中,永远就只有偌大的天下,却不能分咫尺之地,容下这小小的闺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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