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所有人找到那个女人的时候,那女人的脖子正挂在白绫上。白绫的另一端拴在屋檐下的横梁上。女人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坐的地方是yīn沟外面的土坡,双脚悬在土坡到yīn沟之间的空处。按照父亲后来的分析,这个姿势应该是不想死的,一直坐在那里等着人来,只要听到人声就将自己的双脚悬空,等到来人听到动静,就可以刚好将她救下来。但不知道什么原因,生产队找人的大军一直没有找到这个屋檐下。大概是曾经有人从院子里经过,那女人以为时机正好合适了,于是就双脚悬空。但前面院子里的人却并没有往屋后来找,于是悲剧发生了。
一次也许仅仅是吓唬人的上吊事件,yīn差阳错就变成了真正的悲剧。当所有人终于找到那女人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一个女人吊死在我家屋后,已经成了既成事实,再也无可挽回。
人死了,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悲剧发生了,两个家庭的命运都将从此发生转折。一个家庭失去了女人,孩子失去了母亲。另外一个家庭则要从此背上一个影响深远的包袱。最终爷爷以渎职罪入狱两年。尽管今天看来,这个处理是有些重了,但今天的我站在草根的立场,却觉得那时候的处理比今天的做法更加公正。这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声张了一种在今天非常重要的东西。所有的官都应该有一个觉悟,为人民服务不是放在嘴上的,就算只有间接责任,你也有罪,就要负责。而今天的法律往往只去追究直接的原因,而没有综合考虑前因后果,尽管这样更加符合法治jīng神,但却显然忽略了更加重要的东西。今天的我们不能再背离法治,但那时候的某些东西可以作为借鉴。至少在这个判例中,人的生命价值得到了彰显,一切都大不过生命,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表达了一种人文关怀。尽管这种关怀将以另外一个家庭的不幸作为代价,而且后来所付出的过度的代价更加刻骨铭心,但在事件发生之时的判决,我却感觉到无比的公正。
由此在爷爷服刑的两年时间里,nǎinǎi就独自一人带着包括父亲、二爸和一个姑姑在内的三个孩子生活。不知道nǎinǎi的妇女主任是啥时候没有的,反正那时候的rì子过得比较艰难。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曾祖母娘家的那些亲戚才会特别关照父亲吧。
尽管家庭发生了变故,但父亲的成绩一直好,一直好。二爸的成绩那时候据说也很好,但终于受到家庭经济之累,只能有一个孩子上学了。不知道这件事情发生在爷爷回来之后还是之前,总之最后的选择是父亲继续上学,二爸不再上学了。
不幸可以把人击倒,但也可以锻炼人。父亲的成绩继续一直好,一直好。后来他进了重点高中,并且在重点中学名列前茅。到高考前夕,他已经成为老师眼中最有分量的学生之一。高考填报自愿,父亲填报了四川大学。但老师认为父亲太保守了,给父亲改成了běi jīng大学。
但政审过后,父亲就掉到了冰窖里。因为爷爷坐过两年牢,所以父亲的审查没有合格,也就失去了考任何大学的资格。那时候正是1966年,山雨yù来风满楼的时候。
不幸之中的万幸,是父亲毕业的时间正好,刚刚可以脱离风暴的中心。尽管大学不要父亲,但公社不愿意埋没这个重点高中的高材生,于是安排他到供销社工作。所以这时候的父亲,进入了社会主义商业机构,从农民出身再到学生身份,又增添了一个“商”的身份。在所有的四个身份中,已经拥有三个了。尽管供销社的rì子一开始过得还算滋润,但接下来,猛烈的风暴开始了,父亲也在风暴中被吹得东倒西歪。
一场大规模的造反运动开始了。但我的家乡在一开始却风平浪静。也许是因为当时的干部很得人心,没有人愿意造他们的反的缘故吧。但很快,家乡终于不能独善其身。一群从西南农业大学输出革命的学生,来到了我的家乡。他们带来了当时最流行的造反理念,也鼓动了一大批青年跟着他们一起热血沸腾地造反。
但这些外地舶来的造反派,却遭到了本土群众的顽强阻击。当不得不起来造反之后,这些本土的热血青年却没有攻击当地的zhèng fǔ,反而成了当地zhèng fǔ的保护者。农大来的那些学生和他们的追随者被他们轻蔑地称为“黄派”,而他们自己则称为“红派”。由于红派的势力此后一直非常强大,占据压倒xìng的优势,所以这种红黄的界定一直到今天都被本地的群众所认同。而事实上,在农大学生眼里,他们才是不折不扣的“保皇派”,农大学生自己才是货真价实的“造反派”。但对于农大学生来说,非常不幸的是,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少了。
最初,两批造反派虽然各自的立场对立,但还比较克制,以辩论作为革命的手段。双方在城市的中心地带展开大辩论。母亲那时候就是一个比较著名的辩手,作为人多势众的红派的一员,母亲自信爆棚,妙语连珠,时常驳得对方哑口无言。
黄派很快就对形势感到悲观。他们觉得这个地方已经积重难返了,非以武力的革命,不足以打破旧的格局。所以在红派和黄派之间,爆发了肢体战争。母亲曾经亲自参加了一次肢体战争的战役。因为红派在当时已经稳稳控制住局势,参加这种战役没有多少危险。母亲她们爬到基督教福音堂的顶上,准备了石头土块,随时准备给来袭的黄派战士以迎头痛击。但人数不占优的黄派显然没有那个实力进行大规模的肢体冲突,只有几个最热血的跑出来迎战。当成群结队的红派战士围攻过去的时候,黄派战士虽然热血勇敢,却也不愿拿鸡蛋跟石头碰,只得回头暂避其锋。母亲至今能够清楚地回忆到,当时那几个黄派战士速度惊人,迅速从空旷的野地上冲上山地,跑得比兔子还快。每当想起这个场景,母亲就大笑。
但接下来事态的发展,所有人都笑不出来了。黄派在大辩论和肢体冲突中都落在下风,于是得出了一个沉痛的结论,在这个密不透风的地方,只有“武装斗争”才是唯一的出路。于是这个城市终究卷入了那时候席卷全国的武斗之中,而且是动用了热兵器的。不知道黄派走了什么路子,在广元那边搞到了大批的武器。而红派坐镇主场,本身就是人民战争,黄派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这边全都知道。所以红派在当时做出了一个对当地百姓来说功盖千秋的决定。这个决定分为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当时流行一种“停课闹革命”的口号,红派这次做得更加彻底,反正已经停课,决定让绝大部分学生也不在城里闹了,直接回家去闹,愿意怎么闹就怎么闹。实际上就是让他们离开武斗,不让这些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热血青年死掉。第二个部分,由县委武装部给红派发武器,凡是愿意留下来保卫家园的,就成为红派的真正战士,拿枪的战士。这些人在将来很可能会把热血洒在这片土地上。
母亲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家的。对于母亲那时候的想法不是太清楚,但一定不是因为临阵退缩,从后来她奋不顾身丢下我跑去救火就可以看出。反正母亲是回家了。而从那时候开始,一场惨烈的造反派战争在这个县展开了。这场战争在民间被叫做“思依武斗”。思依,一个非常美好而诗意的名字,杨柳依依,情思绵绵。但这一场惨烈的造反派战争,却给这片土地留下了惨痛的记忆。在那场战争中,红派终究还是取得了压倒xìng的胜利。因为红派打得本是人民战争,他们名为造反,实际上是在保护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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