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吊诡（1 / 1）

() 老舅舅死于寿终正寝。应该是死于我离开外公家之后。所以我是见过老舅舅的。老舅舅常常吊着一个大烟锅，烟锅杆非常长，装叶子烟的袋子就绑在烟锅杆上。似乎老舅舅也是穿长衫的。所以在他们那一代人，穿长衫未必是读书人的象征，而是老人的正装。包括爷爷在本世纪的时候，也曾经穿过长衫。老舅舅是一个平和而淳朴的人，但又不失男人应该有的稳重。在数十年的岁月里，他能够同时撑起自己和大舅舅的家，足以说明问题。大舅母嫁给他之后，也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跟母亲相同年纪那一个。不过他的亲生儿子却不像老哥哥那样人丁兴旺，最后只生了两个女儿。

老舅舅或许有更多故事，但他的故事都没有流传到我耳朵里。所以老舅舅不知不觉中就走完了他的一生，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只是得到了老舅舅的死讯，知道老舅舅死了而已。

而大舅母作为大舅舅的遗孀，年纪比老舅舅还大。几年之后，大舅母也死了，死的时候九十多岁。外公家这一带出产高寿的老太婆，除了大舅母之外，外婆也活到九十多岁。而另外一家的老太婆，现在还活着，也有九十岁了，还可以独自爬山去赶场，做事情非常利落。不过无论是大舅母还是外婆，死的时候都很凄凉，祝愿剩下那个老太太能够有一个好的结局吧。

据说大舅母死的时候，最麻烦的事情就是身上有很多虱子。所以大舅母总是在太阳下捉虱子。晚上没有太阳了，他就把衣服拿在火盆上烤。似乎不仅是烤虱子那么简单，大舅母本身也感到很冷。据说实在冷得很的时候，大舅母就骑到火盆上烤火。这件事情是外婆讲给我听的，讲的时候还一边笑。但外婆死的时候，情况却比大舅母还糟糕，她已经失去了独自下地的能力，经常把屎尿屙在裤子上。所以历史就是这么吊诡，今天你笑了别人，明天人家可能就要笑你。

无论大舅母死得多么凄凉，她也能算是寿终正寝了。而老表嫂的去世，却是真正的悲剧。

在老表嫂死前，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大事就是父母举债七千为爷爷nǎinǎi翻修危房。老哥哥常年做砖瓦匠，就被母亲邀请来做砖瓦活。有一天，爷爷nǎinǎi放在房间里的三十块钱，在老哥哥进过房间之后，就离奇地失踪了。这个案子至今是一个悬案，老哥哥从来没有承认过他拿了钱，而爷爷nǎinǎi也从来没有发现有其他嫌疑人。

当时老哥哥的名声很不好。但他的名声不好，不是因为有类似的习惯，而是说他打牌的牌品不好。每当老哥哥输了钱之后，他就会赖着钱不开。最终弄得所有人都不开心。而作为一个手艺人，因为经常要出去做手艺，所以打牌的机会多，跟不同的人打牌的机会也多。一来二去，到处的人都知道老哥哥打牌耍赖了。所以老哥哥成为嫌疑人，自然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相信老天爷自有报应的母亲，很快就有了佐证。老表嫂服毒自杀了。老表嫂自杀的原因众说纷纭，但今天依旧是一桩悬案。也许只有几个侄子侄女知道原因。当时村里的管事人是幺爷爷，也就是nǎinǎi第一次嫁的那个无缘的爷爷的兄弟。对于老表嫂自杀的过程，都来自幺爷爷的叙述。据说老表嫂在自杀的那一天，早上还出去放牛，然后在放牛的过程中，发现人家偷了她家地里的东西，于是老表嫂站在地头按照农村妇女的习惯，狠狠咒骂了那些偷东西的人。然后回家之后，老表嫂就服了毒。农村里服毒非常简单，反正要使用农药，直接把农药喝进去，然后就一了百了了。

老表嫂死后，老哥哥的健康就急转直下，没有几年也死了。十年之中，老哥哥家死四个老人的不幸过程划上了一个句号。老哥哥的三儿子到别人家上门了，经常跟小表哥对骂的小侄子后来不知道到了哪里。大侄子和二侄子都生了一个女儿，后来大侄子生了一个儿子，但很快就夭折了。对于舅舅来说，可以算是大获全胜。但舅舅的结局也不好，跟外婆一样，也是下不了床，像木偶一样生活了四年，终于死了。跟老哥哥和老表嫂相比，反而没有人家那么干脆。

据说老表嫂死的时候，有一天晚上舅舅全家人做梦，都在跟老表嫂打架。只有三表哥一人打赢了，其他人都大败亏输。最终三表哥考上了大学。

老哥哥家的大女儿，后来嫁给了二爸的拜干儿。我们这边“干儿子”是用来特指女婿的。也就是二爸的拜干儿按照习惯，是指老哥哥的干儿子。而对于其他地方所称的干儿子，则叫做“拜干儿”，也就是二爸是这个人的干爹。跟父亲以前拜了干爹之后基本上没有来往不同，二爸这个拜干儿是经常到二爸家里玩的。于是大侄女就升了一级，变成我的嫂子了。在他们跟二爸家来往的时候，爷爷还在世。所以历史在这里再一次吊诡，爷爷二爸和二妈都像对待自己人一样对待这个嫂子。

而在父亲把我背到外公家的时候，很多事情都还没有发生。那时候我只是丢进这段历史中的一块小石头，小石头荡起的涟漪，基本上没有影响到任何人。甚至就连舅母，也对我的到来没有任何不悦。

舅母到外公家比较早，而舅母在外公家最为烦心的事情，就是外公家总会有人把孩子抱回娘家来养。外公有一个妹妹，嫁到了幺爷爷的本家。外公的妹夫比幺爷爷还要高一辈，所以从母亲这边来说，幺爷爷跟母亲又是同辈的了，也是可以叫他表叔的。外公家这个姑婆生下了一个表叔之后，有一天被疯狗咬了，然后就死了。于是这个表叔就被外公抱回来养。舅母到底是在表叔到外公家之前嫁进来的还是之后才嫁进来，已经不可考，但很明显，舅母对于凭空多出的这个表叔，意见很大。

而舅母最大的意见，还不是表叔，而是五个妹妹。外公外婆在农村，有五个妹妹要养，作为有正式工作的舅舅来说，其责任不言而喻。但舅母也有自己的家，也有自己的孩子，这样一来，小rì子就过得比较艰难了。谁家都希望自己的女儿过得好，舅母的姐姐家就没有这样的麻烦，所以舅母的姐姐对舅母的遭遇感到很憋闷。当新婚的蜜月期过去，舅母逐渐跟娘家人交流之后，就对自己的处境感到不满意了。

比较起来，大姨妈跟舅舅的岁数相差不大，甚至比舅母的年龄还大，还算好的。而且大姨妈嫁的好，嫁给了城郊种蔬菜的一家人。城郊距离城也就是一溜小跑的距离，所以这对于舅母来说，还有些欣慰。但好景不长，大姨妈生下大表姐之后，前大姨父就因为肺结核而逝世，留下了孤儿寡母。当大姨妈抱着孩子回到娘家的时候，舅母彻底崩溃了。本来就有四个小的要照顾，现在连大的都回来了。舅母的崩溃所散发的气场，很快就把大姨妈淹没了。也不知道大姨妈在这样的氛围中呆了多久，终于找到一个到凉山工作的机会，成为了林业工人。新的大姨父也在工作后出现了，重新组织了一个家庭。

舅母的气场不仅影响到大姨妈，也同样影响到外公外婆和母亲。三个姨妈中，除了最小的小姨跟大表哥差不多同岁之外，其他两个也都受到了影响。整个家庭处于彻底摊牌之中。

外婆这时候决定暂时远离这个气场。她不放心远在凉山的大姨妈，决定到大姨妈那边去看看了。外婆一去就是半年，回来的时候，带着大姨妈给她买的很多东西，风尘仆仆，笑逐颜开。但舅母却对外婆这个行动非常不满，因为她把家丢开了半年，让舅母成了唯一的当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