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孝子（1 / 1）

() 尽管舅舅已经分了家，但在他漫长的一生里，还长期有着外公和外婆在身边。外公是非常幸运的，因为他没有见到舅舅的悲凉就已经去世了。外婆却一直陪着舅舅活着，到她去世不到三年之后，舅舅也就去世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尽管外公没有让舅舅去当兵，却也是唯一能够给舅舅带来安慰的人。在外公活着的rì子里，尽管舅舅也遭遇了很多不幸，但一切不幸都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而外公去世之后，这个唯一能够支撑起舅舅生命的男人就不存在了，舅舅一切都要依靠自己。

而在外公去世之前，舅舅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作为家中的独子，他不仅拥有中国知识分子根子上的毛病，也不仅拥有家庭遗传的坏脾气，更加重要的是，从小就捧在手心的家庭地位，也让他这些更加膨胀起来。在外公的暮年，舅舅并没有意识到这个男人也许即将离他而去，没有担起自己呵护的责任，从而也失去了让这个男人继续呵护自己的机会。

外公的暮年有肺病，经常咳嗽。而有肺病的人，除了天生遗传，往往都是有故事的人。那种故事往往不是那么快乐的。其实任何人一旦拥有一个脾气很坏的儿子，媳妇又经常跟儿子不对付的情况，都会有那么一些不快乐。但舅舅分家之后，外公只能站在旁边关心自己的儿子，甚至时常父子俩还要站在对立的立场上来看问题。家里时时都要因为一些小问题，就产生不和谐的声音，外公的肺病根子就此落下了。而最终，外公的肺病并没有要了他的命，真正要了他的命的，是食道癌。今天很多农民都知道食道癌的病因是什么，其实也是因为生活不快乐的关系。当一个人每天生气，尤其是有苦说不出的时候，食道癌基本上就要找上他了。外公不是一个喜欢爆发的人，尽管他有时候脾气也不好，但基本上都是一百次的生闷气会爆发一次，跟舅舅的风格正好相反。

最初舅舅不相信外公得了食道癌，对周围人振振有词地说：“他没有食道癌，我才是食道癌。”作为医生，他比普通农民更早明白食道癌意味着什么。在他看来，全世界最苦的人就是他自己，所以他不容许有人比他更苦。

但无论舅舅的jīng神有多么强势，最终也改变不了外公得了食道癌的事实。食道癌是一个非常痛苦的疾病，肚子会饿，可是就是吃不下去。外公的卧室是从厨房通过去的，但卧室的墙外却是舅舅家的饭厅。到了后期，外公只能躺在卧室里，而舅舅家就在外公的卧室外面吃饭。农村人吃面条都喜欢吃出声音，那样吃得才酣畅淋漓。外公听见吃面条的声音，就更加加剧他的痛苦了。而最为关键的问题是，舅舅在长年累月的生活中，严重得罪了舅母，所以在外公生病的时候，舅母从来就没有打算原谅舅舅，也连带着不愿意关心外公。传说舅母连水都没有给外公送过一口。尽管这只是传说，却得到了很多人的证实。所以外公尤其听不得舅母吃面条的声音。

在食道癌拖了大约半年之后，外公就撒手而去了。外公去的那天，我正好在外公家。大表哥来叫我起床，说外公走了。实际上外公在半夜就走了，我是睡到早上才被大表哥叫醒的。舅舅叫了人来给外公剃头，我从外面看见外公躺在堂屋里，就像睡着了一样。舅舅则在剪纸花做花圈。一边剪纸花，舅舅的眼泪就直掉。那时候，舅舅大约四十七岁，但头发胡子全白了。

舅舅自称孝子。外公去后，有一次舅舅教育我，要孝顺父母。然后他就讲到他自己的例子。很多同学在外面都很有钱，但没有了父母。而他现在还有一个妈。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舅舅非常自豪。舅舅的下巴下面有一颗痣，这颗痣长得很大，像一粒黑sè的小药丸。痣上面长了一撮胡子。舅舅笑起来的时候，那胡子就一翘一翘的。

事实上舅舅说他是孝子也不是空穴来风。虽然他最初赌气说他自己才是食道癌，但很快就明白了他的判断是错误的。在外公最后的rì子里，舅舅已经是卫生院的院长，但他把工作都交给了副院长，自己在村里蹲点，目的就是每天都可以照顾外公。到了需要守夜的rì子，舅舅是每天晚上都要守的。一开始只有他一个人守，后来大姨妈和新的大姨父回来了，舅舅才有了换班的人。外公的病虽然痛苦，但终究还是每个儿女都陪在身边。所谓陪在身边，就是母亲和其他姨妈都经常回来看他。虽然死的时候母亲和其他姨妈不在，但很快就都回来了。外公死在改革开放已经开始的时候，每个儿女兜里都有一点闲钱，像母亲这样已经开始举债的，也多举了一点债给他买吃的。平常的东西吃不下，所以给他买了很多罐头。外公这一生最后的rì子就是在吃罐头中打发掉的。

外公去后，舅舅继续在村里蹲点，这样他就可以经常在外婆身边嘘寒问暖了。尽管他的脾气还是不好，但外婆却是他最怕的人，所以他基本上不敢给外婆脸sè看，倒是像当初外婆疼爱他一样，对外婆甚是护短。那段rì子是外婆过得最快乐的时候。

孙子的出世和老三考上大学，也是让舅舅心里暖和的事情。在外公去世之后，舅舅第一次过上了有希望的rì子，尽管他心里可能有些遗憾，毕竟外公不在了。

但这样的rì子只持续了十来年。就在舅舅家闹出集体革命的事件之后，舅舅的rì子就急转直下。首先是舅舅对外婆的孝心持续不下去了。

因为舅舅自己没有当成兵，所以对儿子们的态度，都是放他们海阔天空。尽管当初舅舅说我的裤子是二杆子穿的，弄得我再也没有穿那条裤子，但在几年之后，舅舅就开始给小表哥买那种当时比较流行的有花的衬衫。至今记得，小表哥那件衬衫，上面全是汽车。在那时候，这种衣服才是二杆子穿的。

而在三表哥考上大学之后，大表哥产生了一个宏伟的理想，那就是把全家人从山沟里弄出去，全部杀向城里。为此，大表哥首先在靠近城的地方买了一套房子，把自己的家先安在了城附近。接下来，大表哥又让小表哥去上了卫校，然后将自己买的房子提供给小表哥，让小表哥开诊所。大表哥也是上卫校出来的，当初从卫校出来后就分配到医院里，医院里本就有房子住着，所以不愁没有地方住。

这只是大表哥全套理想的第一步。实际上三表哥上了大学，分配到一个国有企业，后来停薪留职下海了，生活完全不愁。现在又安排了小表哥的事情，家里也就只剩下二表哥了。而安排二表哥，就更加容易了，舅舅一退休，当时还可以顶班，二表哥直接就顶上去了。于是全家人走出山沟的梦想基本上完成。

但这时候，只算得上解决了温饱问题。下一步还要奔小康。大表哥奔小康的宏伟计划，就是再把舅舅舅母和外婆从山沟里接出来，这样全家的事情才算完美了。只不过大表哥奔小康的计划，却碰到了一个重要的难题。那就是舅舅习惯了在家里，说什么也不愿意出来。舅舅的问题非常简单，就是必须要供养外婆，必须有人要接手外婆。毕竟在家里的话，舅舅还有地种，可以养活外婆。一旦舅舅也跑出来，他就没有地种了，只有退休工资。最终大表哥大手一挥，解决方案形成，那就是把外婆暂时送到我们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