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欧里庇德斯说,神yù使之灭亡,必先使之疯狂。
一路上,刘新宇都在咀嚼着这句话。刘宽死了,刘新宇的大汉之梦也随之结束,无论是小憩还是夜间的沉睡,他都再也没有梦见过刘宽。醒来后,他坐在铺位上反复检讨,上天令刘宽疯狂,为的是已经注定的灭亡,那么,自己是不是已经陷入走向灭亡的疯狂中了呢?刘新宇认为他是个没有什么才华、长相一般的男人,上天把相貌惊艳的钱小莉安排给他、让他爱上了她,最终让他为了她做出疯狂的事情来,这究竟是上天的疯狂还是他的疯狂?
火车象一条蚯蚓,扭曲着身体钻出了由钢筋混凝土组成的各种脏器。城市的边缘立即如同被尘土污染的明珠一般黯淡无光起来。站在车厢接头处的刘新宇看着窗外,摸出香烟来抽,这里远不如车厢内安静,钢轮碾过铁轨接缝处的咔嗒声被放大了,除此之外,被焊接起来的金属匣子经过年深rì久的颠簸之后,便结束了原本的亲密关系,进而磨出了刺耳的声音。
刘新宇回头看了一眼,卧铺车厢里的旅客大多懒洋洋的,有的坐在通道旁边的窗前喝茶、看报纸,更多的则已经笨拙地挪进各自的铺位,从随身的包囊中翻找着物件。这种狭长而方正的三层床铺看上去竟然使刘新宇生出一种恐惧的感觉,正是由于它们的狭长和方正,看起来完全就是在整节车厢里层层叠叠地摆放着一堆薄板棺材;黄昏的夕阳斜斜地照shè进来,洒在人们脸上、身上的光影尽管还算柔和,但此时此刻,慵懒的人们大约是经历了肩扛手提的劳累之后不愿意动作,他们几乎在光影中一动不动,似乎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离刘新宇最近的中铺是个胖大的汉子,由于其胖大,上车时搬动行李使他淌了浑身大汗,肥沃的中铺用雪白到刺眼的毛巾擦干了汗,便躺在那里,盖在脸上的毛巾挡住了斜阳的去路,这个姿势使他更象是安卧在棺木中的死者。刘新宇急忙转回头来,铁路两侧是面积庞大的棚户区,石棉瓦的墙、石棉瓦的顶,就连门也是一片可以搬动的石棉瓦,总之,刘新宇看到的是大片的惨白;或许棚户区的居民受到条件限制只能采取集中开伙的方式做晚餐,这时的棚户区很少看到在傍晚的余辉中笔直升起的炊烟;一棵不大的果树倏地闪过、又有一条黑sè的狗正在追着火车张大了嘴巴吠叫,但叫声被厚厚的玻璃完整地阻挡在车窗之外。
从相邻的车厢挤过来一位农人打扮的老头儿,扁担提在手中,肩膀上则挂了两只捆在一起的、硕大的编织袋,而袋子上那个不小的窟窿已经暴露了内容――里面是捆扎得密密匝匝的烟叶;老头儿留着花白的胡子,见刘新宇上下打量他,便抖动着胡须笑了起来,露出嘴里已经为数不多的牙:“大哥,九号车厢……”
花甲的老人称自己为大哥,这个看起来并不切合实际甚至有些滑稽的乡间称谓使刘新宇急忙红了脸:“哦,您继续往里走,还有四节车厢呢。”
老头儿从嗓子里挤出满含着颤抖的喘息:“不好挤了,歇歇腿儿,大哥,借个火哪。”说着,把他的烟袋杆儿伸了过来。
刘新宇从口袋里掏打火机的时候又仔细地看了看那只烟袋杆儿,不由得忍俊不禁了,老头儿原先的烟杆必定是在路上出了什么麻烦,才会因陋就简地找来了一根竹子,由于是自食其力,作工并不jīng细,安着烟嘴儿和烟袋锅的两端还露出了没有削掉的茬口。老头儿也陪着笑:“这个好,有清气哩。”
老头儿说的清气是指鲜竹子经过灸烤后入口的植物清香,刘新宇正想附和着说些什么,为老头儿点烟的时候却看着手中那只磨砂打火机发起愣来,这是钱小莉与他第一次见面时,“巧取豪夺”了他那只珍藏版zippo之后的替代品,但毕竟已经用了很长时间,火棉的接合处完全被火焰烧成了黑sè。
老头儿舒服地坐下,火车转过一个不大的弯来,坐在编织袋上的老头儿软软地歪倒,就按在了一只锃亮的皮鞋上。穿着笔挺制服的列车员有些不耐烦:“起来起来,这是你坐的地方么?”
咬着烟袋嘴的老头儿慌张而费力地站起身,嘴里只发出了简单的“唔唔”声,列车员又踢了踢脚下的编织袋:“拿走!什么玩意儿嘛,烟赶紧掐了,味儿也太重了。”
趾高气扬的列车员和唯唯喏喏的老头儿走后,这里只剩下了刘新宇一个人,心事重重的刘新宇不想与人攀谈,他把烟掐灭在墙壁上的烟灰盒里,蹙了蹙鼻子,老头儿留下那股芳香而浓重的烟叶味儿令他想起了祖父。祖父曾经读过几天私塾,留下了满身的老冬烘气息,当然也留下了同样的烟味,老人一辈子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rì子,也曾在田间地头挥洒着所剩无几的书卷气:第一缕chūn雨湿润大地的时候,祖父站在身架并不高的麦苗之间,仰着脸轻吟,若乎……霪雨霏霏……连月不开……
生息与怀古的生xìng一直在老刘家的祖辈中延续,大概他们不会想到,后世子孙中竟能出了个杀人害命的凶手罢!刘新宇把头搁在玻璃上,想要努力地笑起来,勉强上扬的嘴角使整个脸庞扭曲了。
天渐渐地暗下来,经过最后一栋高大的建筑,就该是再无人烟的空旷。刘新宇依稀看到,那是一栋陈旧的楼宇,而且已经步入了濒死的暮年,灰暗的墙面上用白漆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写字的或许是个细致的家伙,因为这个字并不象在其他角落里见到的那般潦草,而是工整的黑体写就,饱满而刺目。但若向上看去,人已去、楼已空,窗户早被拆掉,大大小小的黑窟窿使这座旧楼看上去象是令人生畏的巨人,最后的光从某个窗户中shè出,独眼巨人正在那里狰狞地看着长吟的铁甲蚯蚓,似是想要挥拳击来,把这用金属匣子结成的蚯蚓碾作废铁。
车厢那头一阵sāo乱,三名穿着黑sè制服的威武乘jǐng押着一个年轻人快步走过来,在刘新宇身后扭开厕所的小门,其他乘客们嘴中小声地冒出了这位年轻人的身份:“呸,该死的贼!”
jǐng察打开“该死的贼”的手铐,使他的一只手解脱出来,并捉住他另一只仍被铐着的手:“不准关门。”
“该死的贼”无奈地环视着小小的空间,他的目光正与刘新宇撞在一处,两人目光相遇后就急忙各自闪过,因为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绝望,刘新宇眼中的绝望远甚于这“该死的贼”,这短暂的目光交会立即被眼观六路的jǐng察看了个仔细,所以,心惊胆战的刘新宇再次遭遇盘问。
jǐng察接过刘新宇的身份证,上下打量着他:“去哪儿?”
“去济南出差。”刘新宇觉得自己仿佛被刺配的宋江,任何人都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到“杀人凶手”的字样,尤其是面对jǐng察时,急速的心跳频率从血管向四肢无限延伸,他用了极大的毅力才把这来自血液的战栗控制在皮肉以下,但发际间再次痒起来,他相信自己的脸皮也该涨红了吧。
或许是刘新宇斯文的长相占了便宜,亦或是他的身份证还没有进入jǐng方的黑名单,简单的几个问句,确定了刘新宇与那个众目睽睽之下站在厕所里排不出尿来的贼并不认识之后,jǐng察把身份证交还给他:“出门在外小心点儿,让这些家伙惦记上……”他转身指了指愁眉苦脸提裤子的贼:“你就只能要着饭回去了。”
列车广播员已经无数次提醒位于后方的餐车开饭时间,再次经历了一场虚惊的刘新宇没有胃口,当外面完全陷入黑暗时,通过车厢里的灯光,他清楚地看到了映在玻璃上的那张脸,苍白而无神,初秋的夜算不上凉得如水,但经过一天暴晒的温度很快被黑暗带走,与玻璃僵持许久的面部皮肤如同没有生命的皮革那般失去了知觉。刘新宇换了个姿势,他把前额顶在窗户上,腾出两只手来上下摸索着掏出了mp3,伴随着脚下的咔嗒声,席琳・迪翁用她轻柔的嗓音唱起了《becauseyoulovedme》,当听到那句“i‘mgratefulforeachdayyougaveme”(衷心感谢你给我的每一天)时,刘新宇才发现自己真的崩溃了。
如果说此行漫无目的,而初衷却是逃亡;他知道jǐng察捕捉凶犯的方法,所以不能回到沧州老家,说不定此时有一堆jǐng察正在家门前的谷场上等着他。在南下的火车上差不多到了一半路程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已经中断的济北国国土上的故事总会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刘宽死了,高高在上的国君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那座残破不堪的墓穴里;柔弱的济北王刘宽在黑暗中冲着自己轻笑,还向他招了招手。于是,他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下车,买了前往济南的车票。或许长期以来的恶梦昭示着自己应该与这位年轻国君有些联系吧,他想。
想到这里,他把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开始疑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在逃亡之路上居然还有时间暇想这些混乱的事情么?
歌声完全盖住了铁轨的嘶鸣,乐曲行至高亢处,似要穿透窗外无尽的夜sè,thetenderwindthatcarriedme,象一阵把他托起的轻风,这本来是一首在空寂中聆听的歌,却根本无法让正在狂躁不安的刘新宇平静下来,尽管他象趴在窗户上一动不动的蜘蛛那样,即使这个姿势已经持续了几个小时,烟盒差不多空了,他低着头正打算再燃起一支,有人在背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刘新宇转身的时候顺手摘下了耳机,骨科实习医生并没有直视着他,而是掏出一块布片来擦拭眼镜,或许是她的近视已有多年,虽然低着头,但刘新宇仍然能看到她那双突出的眼球。
“你怎么在这儿?”刘新宇惊愕地问。
“这火车是铁道部的,不是你刘家的,谁买票谁坐。”马静把眼镜戴好,就伸出手来:“给我一支烟?”
“哦哦。”刘新宇把最后一支烟递给她,那被捏扁了的烟盒却不知道丢到哪里,最后竟又揣回口袋。
在这里偶遇马静,刘新宇感到非常意外,但他并不想思考面前的女子从何而来、到哪里去,因为这一幕明明似曾相识,他并不反对女xìng抽烟,然而自己第一次与钱小莉见面时,似乎她也曾伸出手来厚颜无耻地找他要烟抽,哦,不对不对,要的是打火机!
见刘新宇发愣,马静说:“烟草公司并不是男xìng用品专卖公司,抽烟不讲究xìng别。”
刘新宇并没有接话,骨科实习医生觉得非常不自在,她用那只夹着香烟的手上下指了指:“恢复得不错嘛,别说我一个实习的,主任医师都断言你会瘸,看起来权威的话并不可信。”
刘新宇仍然未作声,完全沉浸在对钱小莉首次见面的回忆中。马静有些失落,就退了几步,靠在另一扇车窗前,扭头看了看:“看来明天就算不下雨也不会是好天气,估计你的腿……酸疼是少不了的。”
“哦,是吧。”刘新宇只是简短地应付。
“怎么了你?出院那会儿你可不是这个状态,不是特兴奋么?要求婚、要结婚,现在怎么样了?求婚成功了?”
毫无疑问,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马静一刀戳痛了刘新宇,他缓缓地回头,让陡然烫起来的脸颊贴在玻璃上:“求不了啦。”
“她不要你?”马静仍然想要刨根问底。
刘新宇摇摇头。
“你不要她?”
仍是摇头。
马静似乎明白了什么,便不再追问,而是走到近前,把烟叼在嘴里,一只手捏着他的腰带,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裤腰伸了进去,刘新宇感觉到她的手心很湿润,那湿润的手就在内裤旁边摸索着,他忽然觉得两个人的姿势很暧昧,急忙问道:“你……?”
“别问!”马静迅速制止了他。摸索一番后,那只湿润的手退了出去,重又夹住嘴里的烟。
“象个花瓶。”马静说。
“什么?花瓶?”
“嗯,花瓶。”
马静的目光中满是同情,打碎的花瓶经过巧匠的手,或许还能够粘合得天衣无缝,留下的裂纹也可能当作哥窑的纹片来作观赏;但骨骼就是骨骼,绝不是能够接合到如初那样完美的,这个用支离破碎的骨盆支撑起来的男人该是多么坚强啊。
“去哪儿?”马静放弃了花瓶的话题。
“济南。”
“干嘛?”
“出差。”刘新宇扯了个谎。
“出差?!”
“当然是出差,不然能是什么?我杀了人,逃命么?”刘新宇想要开个玩笑,虽然这个玩笑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你们公司派你这样的伤病员出差?还那么远?!”马静气愤了。
“不想在办公室里闷着了,出来走动走动。”
马静心里明白,这定然是刘新宇的老板不想把花了他一大笔钱的人留在面前碍眼而已,尽管这么想,又不便直言,只好让交谈变得轻松一些:“到淄博下车吧。”
“为什么?”
“和我踢球啊,对了,那个球带了没?”
刘新宇苦笑,逃亡自然不会象搬家那样自如,何况足球这东西虽然不重,却是个极占空间的玩意儿:“下次吧,有差使呢。”
两个人无声地抽完了香烟,就各自靠着两侧的车窗、看着各自眼前的黑暗,火车骤然大吼大叫起来,隧道里的空间放大了两车交会时的风声,直到列车钻出山洞,耳边才恢复了相对安静,车厢里的灯光照亮了铁轨两侧一闪而过的青草,它们被车轮下瞬间带起的风刮得东倒西歪。
“你不睡觉么?”马静突然问道。
刘新宇摸出牛仔裤口袋里的怀表。其实这块表与传统意义上的怀表有着很大的区别,虽然白sè的表盘也如烤瓷质地一般诱人,但表盘上并不是古朴的罗马数字,而是经过艺术加工后、被扭曲变形的阿拉伯数字;钢质的外壳饱受了刘新宇长期以来的磨难仍未见任何划痕,充分显现出力度的外形根本不是古董店里华丽并陈旧的老表可以相比的,表的正面镌刻着“zippo”的标志,说明这东西与钱小莉换给刘新宇的打火机来自于同一厂商。刘新宇看了看表:“还早呢。”
马静凑过来:“还早?!你的表已经不走了!”
有一句没一句的交谈,在外人看来,这应该是两个陌生人在这个无聊的旅途中无聊地搭讪,但刘新宇知道自己此时完全没有聊天的心情;马静暗暗着急,面前的男子不知是为了什么,失去了那段时间里的乐观,甚至真的象撞坏了脑袋一样,掐着那只已经不再走动的表来看时间。其实夜已经深了,车厢里只留下了走道的地面上一路并不明亮的小灯,把暗sè调的地板革照得血红;而顶灯再次亮起时候,车速慢了下来,播音员用疲惫不堪的声音软绵绵地报站,车厢的某个角落就听到了急促的动作声,又有一两个旅客将在这里走下装满了棺材的铁皮空间。
“站了这么久,让你的腿休息一下吧。你的铺位呢?”马静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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