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元宗伫立良久,心下渐感茫然:本想先找郎中为无忧疗伤,但此刻大街上人迹寥落,各处店铺全已歇业关门,哪里有地方可去?何况他又是个哑巴,如何能够求医问药?倘若耽搁太久,无忧独自在洞里昏睡,万一伤势加重,又有谁来照顾她?越想越烦乱,他昂头呆呆的仰望天际,却见那苍穹里铅云密布,黯淡无光,而前方烟障凄迷,好像也无路可行。恍惚中,远处似乎又隐隐传来无忧柔弱的呼唤声哥哥…………一瞬间,紫元宗忽觉神倦力衰,脚下酸软,只想随便倒在地上死去算了……然而,他又猛地扬起头,咬着牙,迎着冰凉的雨水向前大步疾走。
转过几个拐角,路面渐渐变得狭窄,街沿皆是青石板铺就,每隔几步就有半尺高的小石狮,那是寻常百姓人家门前祈福镇邪之物。紫元宗神智恍惚,晃晃荡荡的朝前踉跄而行,没留神踢到一墩石狮子,扑通一声摔在石板上,登时手脚又冷又痛,仿佛针刺刀割似的。他霍地惊觉,抬起脸环顾四周。
恰在这时,耳畔传来吱呀两声,街边一道门板翕开半扇,从里面飘出阵阵热油香气,象是烤肉之类所发出的。紫元宗精神大振,睁圆双眼向门内探视,炯炯的目光透过乱发,犹如荆棘里闪动的两颗火星。
这是一家专卖熟食的肉铺,往常都是清早便开始做买卖。今日天气恶劣,街市冷清,已是下午时分仍未开张,但要是时候耽搁过久,作好的熟肉又会坏掉。店主人没奈何,只得顶着风雨打开店铺。哪知还没迈出门槛,忽见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躺在门口。店主人正没好气,当下喃喃骂道:晦气,真晦气,难怪今天生意难作,原来有这么个丧门星睡在这儿,呸……说着朝紫元宗吐口唾沫,皱起眉毛连连摇头。
紫元宗以手撑地,缓慢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的走到近前。那店主人微感诧异,退后半步,问道:干什么?定睛细看此人,模样象是个乞丐,但双唇紧闭,眼神怔怔,眉宇间却毫无乞怜之色。店主人不知所措,呆呆愣在原地。紫元宗没有看他,眼睛望向店里的案桌,那上面堆满熟牛羊肉,正热腾腾的冒着白气。
见此情形,店主人似有所悟,试探问道:你要买肉?。
紫元宗纹丝不动,眼光片刻也没离开过那肉案。店主人心里疑惑,又问:你有钱么?这回紫元宗有了反应,慢慢转过脸来,木然的摇摇头。店主人道:那你要干什么?。
紫元宗又看看肉案,接着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店主人豁然明白,变色道:好啊,搞了半天,原来是个想吃白食的!说话之间额头青筋鼓起,心里已是怒气勃发。
其实这店主人也并非生性势利,平常若有乞丐上门讨钱,他还施舍几文。可是今天运乖时蹇,生意清淡已成定数,不料开门就撞见个形貌古怪的乞丐,而且乞讨之际泰然坦直,哪里有半分求肯之意?倒象是这肉铺欠了他的钱物,该当被他索要似的。店主人既惊且恼,当下喝道:作死的泼贼,要饭还这么神气?快给我滚开,不然……。
话还没说完,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道:当家的,你跟谁拌嘴啊?小家小户的,成日价扯嗓子骂街,也不怕邻居们笑话。。
店主人闷声道:是个腌臜贼人,被雨浇昏了头,在门口捣乱。你只管待在里面,别瞎吱声。。
女人听丈夫还嘴,也骂道:青天白日的,哪里有什么贼人?想偷懒关门就明说,不作生意又怎的?凭我娘家带来的嫁妆,养活你个鸟汉子却有何难?接着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店主人受了老婆抢白,愈发五内如焚,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转头圆睁双眼瞪视紫元宗,咬牙道:臭要饭的,如何还不快滚?!顺手抄起门板后的泔水桶,劈头盖面的朝紫元宗泼去。只见浊油横流,臭水四溅,紫元宗全身沾满泔水,头上脸上都是些菜叶,肉丝等污秽之物。
此情此景,恰似紫元宗在定襄城里的遭遇:同样的窘困,同样的欺辱,同样的世态炎凉,同样的天地难容……只是这次紫元宗不再怨天尤人,双眸中惟有冰凉的眼神。他表情漠然,抬脚跨过门槛,一步步的走到面前。
店主人暗吃一惊,回手摸到烧火用的铁钎,厉声道:喂,你……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可就打你了!。
紫元宗熟视无睹,仍旧愣愣的朝前逼近。店主人心神慌乱,脑中一懵,抡圆铁钎就朝紫元宗头上砸去。紫元宗并不躲闪,张开右掌一把握住铁钎,身子凝然如铸,直挺挺的立在原地。店主人左右摇晃那铁钎,却好似蜉蝣欲撼大树,哪里能动得了分毫?
相持片刻,突然店主人撒开手,猛地惊叫着向后急退,一面将双掌举到眼前,却见掌心皮肉焦黑,像是被烙铁烧灼过。再看紫元宗手里那根铁钎,早已烧得通体赤红,如同刚从熔炉中取出锻铁。店主人目瞪口呆,一时竟忘记了恐惧。
紫元宗抛开铁钎,从店主身边擦肩而过,径直走到肉案边,撕下一大块垫桌子的油布,将桌上的烤肉熟食,米面糕饼等席卷一空。里间妇人听见动静,便问道:当家的,大惊小怪的咋呼什么?你有话直说便是,用不着摔锅砸碗的撒气。。
紫元宗心念一动,撇下油布包裹向里屋走去。店主人猛地回过神,霍地想起一事,惶然大叫:孩儿他娘,快逃,快跑啊!。
紫元宗掀起布帘闯进屋内,扭头四处观看,只见素壁青瓦,残灯如豆,除了屋角一架大铜床,一张带奁红木柜,再无显眼的家什。那床边坐个妇人,膝下蹲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猛可里发觉有陌生人进屋,这母女俩愕然瞠目,满脸都是惶恐之色。
静默片刻,那小女孩小嘴微扁,哇的哭出声来。妇人心寒胆战,颤抖着问道:你……你……你是谁?。
紫元宗毫不理会,只管埋头四下里搜寻。他走到红木柜子前,伸手扭断柜锁,抽出奁屉,只见装得都是些针线之类,再打开旁边的木箱,里面有两叠厚棉被。紫元宗将被褥卷作一团,又抬头找寻捆裹被子的绳索,忽见墙壁上挂着一件茅草蓑衣,当即上前取下和棉被裹在一起。
这时候,店主人战战兢兢的也蹩进里屋,见紫元宗除了翻箱倒柜的折腾,倒也并无其他暴行。店主人暗松了口气,提起嗓门大喊:有贼啊,抢东西啦,快来抓贼啊!。
那妇人听见丈夫呼喊,也霍然惊觉,跟着尖叫道:救命啊,大白天有强盗啊!两人惊惶的神态吓坏了女儿,那小女孩随之放声号哭,刹时店铺里轩然大乱,惊呼悲号透过门户,在幽邃的街巷深处隐约回荡。
紫元宗找了半天,虽然得了几张棉被,但始终没有发现女人的衣物,心里渐渐焦躁起来,暗想妹妹衣衫淡薄,又不住叫冷,如此阴湿的天气,没有几件更换的衣服怎么行?不经意间,瞥见坐在床边的那妇人。紫元宗忽地一怔,转过身子,直着眼睛不住上下打量,目光在妇人全身游走,那模样有如猛兽瞄上了猎物。妇人被他看得心虚,拉紧衣襟蜷缩着战栗道:干……干什么……。
一语未了,紫元宗已大步走到妇人身前,左手将她按倒在床上,伸出右手去解她胸口衣扣。店主人见状大惊,一颗心似要从腔子里蹦出来,激怒之下胸中热血翻腾,奋然扑上前去,口中厉声道:快住手!同时右手五指箕张,便想要掐住紫元宗的脖子。
紫元宗没有回头,抬起右膝盖压住妇人,右手继续拉扯裙带,左掌翻转轻挥,猛地将店主人的手腕抓住。刹时就听咯咯微响,店主人只觉寒气攻心,全身如堕冰窖,定睛一看,就见右前臂白霜凝结,腕骨象碎瓷般寸寸断裂。此种冻伤非比寻常,须臾之间便穿肌透骨,而伤者皮肉麻痹竟至毫无知觉。店主人惊骇莫名,圆睁双眼呆呆瞪着紫元宗,活象是看见了妖魔显形。
眨眼之间,紫元宗已将妇人剥光,攥着她的衣服,暗想:这几件衣裳厚实的紧,无忧穿上,或能稍祛风寒。。
那妇人只剩一件肚兜蔽体,缩在床角瑟瑟战抖,脸上神情惊恐万状。过了片刻,却见紫元宗只顾裹卷衣物,别无半点亵狎之意,店主人夫妻面面相觑,心中七上八下。
紫元宗收拾好包裹,顺手又将床单扯出,无意间臂肘碰到那小女孩,登时将她撞到在地。那女童原本已吓呆了,此刻陡然惊觉,立即尖声哭叫,双手挥舞着呼喊母亲。她怀里衣兜中塞满了蜜枣和榛子,随着身体晃动,都噼里啪啦的掉到地上。
紫元宗闻声回头,心里一动,寻思道她吃了鱼肉便呕吐,想必忌食荤腥,这些素食果品正与她相宜。想到这里,一把抓住那小女孩,伸手将她衣兜里的果子掏出——不过区区十几个,紫元宗眉头微皱,又撕开小女孩衣袖裤子,仔细检视。
几番折腾,小女孩受尽惊吓,愈发哭得撕心裂胆。那妇人听到女童声调凄惨,再也顾不得其他,跳起来冲到紫元宗身前,一面抢夺女儿,一面又抓又咬,其状犹如发狂的野兽。
紫元宗右臂横摆,左掌轻送,那母女俩便似断线纸鸢一般摔入墙角。所幸女童跌在母亲怀里,倒没受伤。而那妇人脊背着地,全身筋骨欲碎,**上半身依墙坐着,立时便说不出话来了。店主人脸色凄然,跌跌撞撞扑过去,搂住妻子连连呼喊。
耳闻悲声,目睹惨景,紫元宗却毫无反应,只顾弯腰捡拾散落在地上的果子。他的动作缓慢而僵硬,似乎被什么东西暗中牵引着肢体。偶然一抬头,他的脸孔恰好正对床框,那框里镶嵌着一大块铜片,乃是寻常装饰之物,只是表面平滑如镜,光可鉴人,在昏黄的灯火映照下正灼灼闪亮。
刹那间,紫元宗愣住了,呆呆的站在铜片前,双眼越睁越大,胸膛里砰砰狂跳,莫可名状的恐惧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
只见铜片里清清楚楚映出一张脸孔:蓬头垢面,惨白如纸。那双眼睛清明澈亮,隐隐噙着泪水,仿佛柔弱的小孩子绝望无助的眼神;而嘴角下撇,眉梢微颤,满面都是狰狞笑意,又象是歹徒作恶得手后流露出的那种心满意足的凶相。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表情糅合在一起,显得那张脸说不出的怪异可怕。紫元宗周身微微战栗,豁然明白过来——那就是他自己的脸!
他不敢多看,硬生生将头扭开,将所掳之物缚于臂上,穿上蓑衣迈步走出里屋,再把外面桌上的油布包裹提在手中。此刻天色阴暗,风号雨泣,四周响动都被风雨声遮掩了。因此店内虽然吵闹,却并没有街坊邻居前来探究。
紫元宗跨出熟肉店铺,低着头向镇外而去。街巷里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看不到。但不知为何,紫元宗心里发虚,如芒在背,不觉间越走越快,偶尔还回头张望,脸上神情那样的惊惶,就像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追来一样。
走了半个时辰,十斗坪已远远消失在视野中,紫元宗这才松口气,看着手里身上的物品,心里稍感欣然,暗想有了这些东西,可让妹妹在山洞里调养几日,等到天色放晴时再去找郎中……只是不知她到底中的是什么毒……。
想到此处,紫元宗又焦虑起来,当即提气向前跑去。沿路泥泞溜滑,崎岖难行,可是他却奔跑如箭,到后来几乎是足不沾地的凌空飞驰。眨眼间转过山坳,顺着小溪来到山洞前。紫元宗呼吸如常,毫无疲态,全身精力用之不竭。他暗暗惊异,却不知自己体内真气充沛,早已远超过寻常道宗弟子了。
紫元宗一面寻思,一面步入洞内,站定脚步举目环视,忽然间脸色大变,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只见青光幽幽,静如晨昏,洞里那块岩石上仅剩下些许碎草,哪里有无忧公主的影子?紫元宗赶忙放下包裹前后到处搜寻,可岩洞狭小,方圆数尺有何处能够隐匿?况且无忧毒伤在身,又能够走到哪里去?若是就在附近,为何紫元宗听不见她的心语?
找寻半天还是没发现无忧踪迹,紫元宗惶急无措,茫然走出山洞,顺着小溪搜寻。却见四方雨雾凄迷,脚下蒿草如标,哪里才是正确的方向?紫元宗心里恍惚,忽然忘记自己是哑巴,张开嘴巴用力呼喊无忧。可怜此举徒劳无用——即使运足全身力气,又怎能发出半点声音?他继续失魂落魄的向前走,那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又逐渐迫近,连同身边的阴晦和黑雾,蓦地将他团团笼罩住了。他撒开步子拼命奔跑,那惊慌样子仿佛在逃避什么……只见山野苍茫,云气弥漫,一个孤单沉默的身影踽踽踉跄,这情形既凄凉又诡异,就好像鬼魂在地狱里徘徊。
他昏头昏脑的晃荡了许久,慢慢又兜回山洞附近,忽见前方草丛倒伏,浅浅的凹进一块,走近细看,草叶间露出一条青色的衣带,依稀是无忧之物。紫元宗心中狂跳,伸手扒开野草,发现一个娇纤身子卧在碎石上……正是无忧!她面朝下趴着一动也不动,看样子已然昏迷多时。紫元宗急忙屈膝半蹲伸臂相抱,却发觉触手冰凉,她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紫元宗忙解下蓑衣给无忧披上,抱起她向山洞走。刚迈出两步,只觉得手臂轻松毫不费力,似乎怀里空空得并无一物,微微凝思,忽地黯然神伤,暗道自从逃离九华派,沿路颠沛流离,如今又被奸人所害,她受尽折磨,身子竟变得这般消瘦单薄……。
一面想着,一面走进山洞,将无忧放在青石上,堆起树枝败叶,打算用阳凤剑点起篝火。但洞内太过潮湿,柴火虽可点着,却难以持久燃烧。紫元宗无奈,只得把无忧抱入怀中,再将阳凤剑气贯注筋脉,运转周天,片刻间白气蒸腾,身上逐渐散发出灼灼热气。
无忧感受到这阵温暖,身子微微一动,悠悠醒转过来……
她睁开双眼,怔怔的看着紫元宗,似乎神智尚未恢复。只见那雪白的脸蛋上沾着些许污泥,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双唇毫无血色,两颊瘦削黯淡,腮边还粘有几根枯草,而青色头皮沾满的水珠在阴暗处尤为刺眼。无论是谁,此种情状都可谓落魄狼狈,但是对于无忧来说,却别有一种令人心碎的凄柔之美。紫元宗压抑满腔悲怆,强颜微笑,心道醒了么?觉得如何?。
无忧眼神恍惚,无法答话,只是慢慢抬起手,颤巍巍的抚向紫元宗的面颊。紫元宗握住那只干枯纤瘦的手臂,心里道还感觉冷吧?没事,我找了些御寒的东西。伸手将包裹扯开,拉出条棉被来裹住无忧,又道刚才出去收获不小,瞧,咱们有肉吃了,还是热的呢!一面心语,一面把包裹里的熟肉取出,举到无忧眼前,微笑着心道等这些吃完,我再出去寻找。你只管安心养伤,什么都不用放在心上。。
这时无忧稍稍清醒了一点,也不看食物,只是伸臂环绕着紫元宗的脖颈,含糊道:别……别走,别离开我……。
紫元宗心里安慰她没事的,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无忧攥住元宗的衣襟,把脸埋在他怀里,柔怯的重复着:别走……别抛下我,我害怕。。
紫元宗心道别怕,等风雨稍停,我到镇上找个郎中来疗伤,妹妹你很快就能康复。。
无忧连连摇头,断断续续的说:……刚才我……我醒了,你不在了……抛下我啦……我很害怕,我爬出……我不知道该向哪儿去,我不停的喊,不停的爬,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答应我,以后别离开我,别走了。。
听到这里,紫元宗只觉肝肠寸断,当下强抑满腔悲怆,紧紧把无忧搂住,心道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我哪儿也不去,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无忧微微转过脸,长长舒了口气,苍白的脸庞泛起微笑,欣然道:好啊,接着娇俏的耸耸鼻子,道:……饿了。。
紫元宗心道嗯,能感觉饥饿,想来伤势已有好转。取出包裹中的熟肉,撕成细丝,右手扶起无忧,再将肉丝送至她唇边。却见她眉尖颤动,微微显出厄苦之色。紫元宗一愣,忽地想起她忌食荤腥,便笑道我好糊涂,眼下你哪里能吃肉?回手拿出包裹里的糕饼等素食,掰开捏碎,一点点的喂给无忧吃。那糕饼乃是小米和荞麦作成,咸涩粗粝。无忧含了些许在嘴里,却怎么也吞不下去。咽了半天,挣扎着道:我渴……。
紫元宗轻轻放开无忧,拿起葫芦转身出洞到小溪里汲水。此时风雨稍停,霁云漫卷,那溪中因雨后涨潮,水流湍急而浑浊。他伸手捧了些溪水,却见水里尽是黄沙和污泥,哪里能够饮用?正迟疑间,又听无忧在洞里轻声呼唤:……你……你在哪儿?。
紫元宗顾不得多想,用手指稍稍滤清沙土,匆忙汲了半葫芦浑水回到洞中,再扶起无忧,将葫芦口凑近她嘴边。无忧双唇干裂,正渴的厉害,此刻乍闻到清凉水气,当即噙着葫嘴,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大半。那浑黄污浊的泥水,她竟喝得有如甘霖一般。紫元宗看得心酸。无忧喝完长舒了口气,嘴角边泛起俏丽的微笑,道:刚才的糕饼真好吃,还……还有么?。
紫元宗知道糕饼难以下咽,而无忧不过是在强颜轻松。他伤感之余忽地记起一事,忙伸手从怀里掏出些东西,心道还好这里有几个大枣,新鲜的很,你尝尝怎样?当下把一个枣子塞进她嘴里。那枣子乃晋东有名的土产,饱含汁水,酸甜适口,正是少女素常喜爱的零食。无忧启齿轻咬,片刻间面露喜色,惊讶道:啊!这是柳林木枣,我在定襄也吃过,哪里来的?。
紫元宗看无忧吃的香甜,正感欣然喜悦,忽听她这一问,登时眼前浮现出肉店里那小女孩哀哀哭泣的模样,耳边似又传来店主人夫妻的惊呼惨叫声。他心头一沉,脸上神色随之黯淡下来。
无忧见状微感奇怪,问道:怎么了?察觉他内心的异样,无忧隐隐感到不妥。她原是冰雪聪明的人儿,此时神智也逐渐清醒,微一沉吟,便以心语问道咱们不是没钱了么?怎地会有这么多吃食与衣物?哪里来的这些东西?。
紫元宗窘了半晌,心道我……我到了十斗坪,走得晕头转向,不留意摔倒在街边,恰好被一位店家看见。他……他是个乐善好施的好心人,见我缺吃少穿,就把他家里的旧衣物给我,还施舍了好些食物……。
他这番话含糊其词,也不合情理。但是无忧对他笃爱情深,万料不到紫元宗在骗她,当下释然而笑,忽然一板脸,道:好啊,哥哥,你错了吧?。
紫元宗心头咯噔一下,脸色微变,心道我……我错了?你……你如何知道?。
无忧笑道:是啊,以前你曾和我争辩,说世上坏人多好人少。现在如何?那店家与咱们素不相识,却有扶弱济贫的善心。你瞧,世上还是好人多吧?说着吐吐舌头作个鬼脸,道:嘻嘻,还是我说得没错……忽见紫元宗神情惶惶,还以为他因理屈而尴尬,便柔声安慰道:别皱着眉头啦,我也是逞一时嘴快。其实你说的也有道理,世事纷杂,我见识太少,自然难以分辨善恶。何况在我眼里……哪儿还有比哥哥更好,更善良的人呢?。
无忧不善讨好奉承,前面的话虽有迁就之意,最后两句已是真情流露。可是紫元宗听在耳中,背上却象有一条鞭子在狠狠抽打,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不敢多想,害怕心语无碍,不经意间便会泄漏作恶之事,连忙岔开思绪,心道且先别说闲话,你身上衣服湿透了,方才怕着凉不敢换。这时候身子缓和点了么?还是先换上干衣服吧。。
他回头翻开包裹,取出抢来的那套女人衣裙,脸上表情尽量保持平静。无忧微微翻身,可挣扎几下却辗转不得,乃叹道:我……没力气。。
紫元宗心道我来帮你换。。
无忧脸色一红,稍微沉吟,含羞点点头,心道好吧。随即又阖上双眼,好像这样做,紫元宗就看不见她的身子似的。
紫元宗心乱如麻,匆匆脱下无忧身上的湿衣,再将干衣服给她穿上。他手忙脚乱,数次触摸到那柔软嫩滑的肌肤。无忧又窘又慌,一动不敢动,只是紧闭双眸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好容易换好衣服,她睁开眼睛,只见紫元宗目光游移,一幅神不守舍的样子。无忧料想他定是看见自己**的身体,才显得如此紧张窘迫,想要宽慰紫元宗又无从说起。一时间两人默默相对,脑中虽是各有思虑,心里却都是默然沉静。
过了一会,无忧微感困倦,慢慢闭上眼睛,歪着头依偎在紫元宗怀里昏然睡去。紫元宗呆呆的看着她:那美丽的容颜虽苍白如雪,却尤显素雅娇柔;细细的呼吸清香若兰,又象随时就会停止;而纤纤腰肢依旧妙曼,也像再无力支撑身体了……如此憔悴而娇美的病容,任谁见了也会心酸,但是无忧那种玉洁冰清的气质,却丝毫不曾被伤病所掩盖。就如同深渊里的一朵幽兰——周围越是阴寒污浊,她越发纯美动人。紫元宗想到这里,目光停留在无忧的衣裳上。那件抢来的衣服包裹着她的身子,不知为何显得那样刺眼,仿佛污泥沾染在洁白的花朵上一般……
紫元宗表情阴沉,内心里愧疚与伤感纠葛淤积,胸膛似乎快要炸裂开。他将无忧轻轻放在青石上,转身走到洞口,依着石壁眺望天际。只见云蔼昏曚,沉沉黯然,正不知光明在何处。紫元宗出神半晌,目光逐渐迷离,恍惚中似看见那小女孩哀哀哭泣,耳边又传来店主人夫妻的惨叫声……
然而,这一切忽地都消失了,心底隐约有个声音,正在阴森森的沉吟行善只有恶报!做一个恶人又有何妨?我不害人,人要害我!我不想做个邪魔,其实说不定作个妖魔更痛快!接着那声音反复喊叫,越来越尖利作个妖魔更痛快,作个妖魔更痛快!……。
紫元宗毛骨悚然,双手捂住耳朵,蹲下身子将头埋在膝盖间。良久,内心深处又回荡起一个清宛的女声有时候,善恶的念头在人心里只是一闪而过。做好事?还是做坏事?往往还没等想明白,我们就已经做了……世上还是好人多,因为人心本来是善良的……。
紫元宗记起这是无忧说过的话,心下稍觉平静,寻思道她相信我,依恋我,可我不过是个卑微下作之辈。她说我是世上最善良的人,可我却拿偷来的东西给她吃,拿抢来的衣服给她穿。若是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她又会怎么想?她……不知道会怎样的难过。。念及于此,真如万箭穿心,痛的肝肠都似要寸寸断裂一般。
恰在此时无忧的毒伤又发作了:她全身滚烫,瑟瑟战抖,嘴里喃喃的说些胡话:唔,这……这熊掌真好吃,就是有点硬……快把……把我老人家的牙齿磕坏啦。。
听到这几句,紫元宗猛地想起雁门关外那一幕:他曾向无忧许诺妹妹,等我伤势好起来后,我再不要你吃苦,再不要你受一点点委屈!此刻忆及这事,紫元宗登觉汗颜无地,暗暗骂道紫元宗啊紫元宗,你算什么男子汉?当日你信誓旦旦,可如今呢?莫说是吃苦受委屈,就连常人难以忍受的侮辱,都让无忧尝尽了。她重伤在身,你正该竭力照护救治,还顾忌什么善恶好坏?你只念着那些虚假无用的道义,忍心看着无忧受苦?世人欺凌她,你竟能无动于衷。紫元宗啊,你的心肠被狗吃了么?!。
渐渐的,紫元宗心头郁气烟消云散,那满腔疚悔和悲伤,都化作怒火在胸腹间熊熊燃烧。他俯身抱起无忧,将蓑衣覆在她身上,一面向洞外走,一面寻思如果,连无忧都难以被世间所容,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善?朱秉正,柳朴山,武老爷,那些人作恶多端,却一个个活消遥自在,却为何偏要妹妹受尽苦难?世间丑陋无比,世人险恶无情,就算我抢他们,偷他们,杀他们,也不过以恶对恶,又何罪之有?……好,反正活不下去了,既然不给我们生路,那干脆大家都别活了!。
他想着,走着,眼中隐含恨意,嘴角蕴蓄笑意。忽地仰头望天而立,心底爆发出疯狂凄厉的长啸。
来吧,都来吧!从今后,人如犯我,我便杀人;神如犯我,我就诛神;若是天地不容,我便毁天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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