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夜阑人静,十斗坪内外气氛凝重。.放眼苍穹混沌,云蔼沉厚,天地间仿佛灌满了冰冷的铅汁,芸芸众生忍顺苟且,只在其中默然挣扎……然而这压抑闷窒的静谧里,好像正蕴蓄着某种可怕的力量,郁积闷躁,犹如地底火流,一旦爆发便势不可挡!直可毁天灭地,将那浑浊的乾坤化为烈火炼狱……
紫元宗穿过寂静的街巷来到了济世堂门前。站在台阶下举目仰望,只见屋宇高峙,门柱房檐阴森森的好似魔牙鬼齿。他深深吸口气,束紧腰带,迈步登上台阶。
天上云黑月遁,平地阴风乍起,紫元宗面色微红,酒劲慢慢涌上来。恍惚间眼前又依稀出现多年前那一幕:眉山城里夜闯武府,那次是营救亲生妹妹,也是一切苦难的开始……往事如烟,前尘似梦,这时候都清清楚楚的浮现于脑海中,紫元宗停住脚步,心头热血激荡,暗道既然和上次的情形差不多,那么我便仍然用救妹妹的老办法。嘿,常言上天有好生之德,倒是要看看,这一回,老天爷会不会再让我领受十年苦楚?!想到此处,那股倔拗之气直冲胸臆,偏执的念头萦绕心田:前途虽然凶险,可他偏要尝试曾经失败的方式——就像扑向烈火的萤虫,明知前方是绝境死地,仍会毫无忌惮的飞去……
紫元宗转身走下台阶,绕着济世堂外的围墙行进。事有凑巧,正象当年的眉山武府,济世堂围墙东面也生着一棵大树,高大茂密,森森若盖。紫元宗走到树下,借着微弱的月光打量,蓦然回头眺望漆黑的天空,似乎又瞧见神秘的命运在云端冷笑……他毅然扭过头,轻吁口气,双手抓住树干,腰腿微微用力,便已窜上枝端,稳住身形定睛细看:树后是数栋青瓦房屋,往西连绵延伸,一直隐没在黑暗之中。
轻轻跃下树枝,沿着屋脊向前走出十几丈,前方亮光闪耀,已接近屋檐挂灯笼的地方。他躬腰抠住檐角楔头,两脚**木柱,悄无声息的滑到地面。阵阵夜风吹过,草叶沙沙作响,房子边是一片假山。紫元宗不知身在何处,周围楼阁鳞次栉比,门窗装饰精美,瞧这气派,料想已进入了紫竹园内。正寻思着先往何处探察,忽听脚步簌簌微响,有人向这边走近。紫元宗闪身躲到山石后,屏住呼吸侧耳聆听。
随着脚步渐近,只听有人低声谈话,一人道:唉,想想也挺可怜的,眼看病势沉重,听说稀粥都难以咽下。如此不吃不喝,就算男子也经受不住,何况一个女子。。
紫元宗闻言一懔,又听另一人道:就是嘛,可是爹爹却将她关在屋子里,还派人严密监视,真是莫名其妙!女孩子家都病成那样,难道还怕她从床上爬起来上房揭瓦啊?语音清脆,口齿伶俐,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声音。
紫元宗眉尖微颤,心道朱秉正果然来了!说话的这人,却不是他女儿朱雀吗?回想上次与朱秉正在太原相遇,并未见到朱雀相随左右。这次她出现在紫竹园内,想必九华派众弟子已到达十斗坪。
先前说话那人道:师妹,刚才那些言语,咱们私下里叨叨也就罢了,切莫要传到师傅耳朵里,要不然……。
朱雀应道:怕什么?天要是塌下来,我权当作被子盖!虽是戏谑之辞,但语气显得颇为焦躁。
那九华弟子道:好,你要这样,我就不带你去了。师傅今日晌午才到此地,吩咐切忌外人打扰。这会儿我给他送茶水,倘若引你进去还这般口无遮拦的浑说,到时候定会连累我受罚呢。。
朱雀沉默片刻,忽地嗲声道:我的好师哥啊,你就领我去见爹爹吧。我知道你为人最好,往日里又潇洒又英俊,真是人见人爱哩!呃,要不然我爹想喝茶,那么多弟子都不叫,单单给你机会拍马屁?啧啧,难得我爹如此宠爱,你就是把天捅个大窟窿,他也不会责罚呢?。
那弟子哭笑不得。朱雀越说越来劲,信口道:再说我和爹是什么关系?父女情深呐!很有些日子没见面啦,他自然想我想得抓耳挠腮,今夜你趁机将我奉上,正好讨巧卖乖,我爹心里高兴,定会……。
那弟子打断道:少瞎掰两句罢,带你去便是,只求让我耳根子清净些。。
两人说着话,走入游廊里去了。紫元宗疑心他们所说的那女子是无忧,当下远远的跟在后面。转了几个弯,周围微微响起水浪荡漾之声,只见游廊尽头华灯璀璨,两座楼阁兀然矗立在粼粼波光中。紫元宗举目观望,辨认出那楼阁正是听雨轩,寻思此处别无其他房屋,朱秉正定然就在轩内。这人道术高深,心思缜密,我若靠得太近恐怕会被发现。当即矮身躲进游廊拐角阴暗处,这地方背光顺风,紫元宗体内真气充沛,耳力也超乎寻常,可以清楚的听见楼中之人说话。
那九华弟子手捧茶盘走到门口,刚想推门入内,忽然屋里传来朱秉正的声音,道:此事关乎九华道宗声誉,我已作出决断,就这么定了罢……。
话没说完,有一人决然应道:断不可如此!那福寿堂欺压良善,祸害百姓,多年来恶行累累,若是放任其肆意妄为,岂非姑息养奸?何况我黄天骄领衔大理寺参军,还吃着皇粮哩,怎能眼看着朝廷重犯逍遥法外?……还望师傅体察下情,将陆等云,司马斌等人犯交予官府,以免在下尸位旷职之嫌。。
九华弟子听见屋里众人语气郑重,好像在谈论大事,不敢贸然闯进,朝身后连连摆手。朱雀无奈,只得屏气垂手候在门外。就听朱秉正来回走动几步,温言道:天骄,我知道你素来勤勉,克尽职守。而此事你可想岔了,也没弄清福寿堂的来历,以至于弄出这许多误会。。
黄天骄道:在下愚顿,请师傅指点。语气虽然恭敬,却并无半分卑屈之意。
朱秉正缓缓叹道:唉,说来话长,历年天下大乱,战火纷纭,蝗灾频繁,大江南北难民何止百万。这些人上无片瓦遮风,下无立锥之地,只能逃荒乞讨为生。怎奈世态炎凉,多有欺凌弱小的恶霸歹徒。难民们无法自立自卫,于是结成帮派,互助互援,如此才渐渐有了“福寿堂”。。
说到这里,朱秉正语调深长,似乎句句发自肺腑:福寿堂内帮众虽多,大部分都是走投无路的穷苦人,他们彼此相依为命,与世无争。但凡有些本事的也素以行侠仗义,扶弱济贫为先。天骄,你可去江湖上打听打听,除了官府衙门和财主老爷,谁不说福寿堂光明正大,讲义气守信用?这样的江湖帮派灭之有失天理,我们九华道宗当然会善加庇荫。。
黄天骄轻声冷笑,道:倒也义正词严,我看师傅您才想岔了吧。福寿堂里受苦受难的穷人是挺多,然而欺凌他们不是别人,正是福寿堂大大小小的头目。那些人自名为“身主”,专以残害无辜,逼良从恶过活。乞丐们从大街上讨来的钱粮物事,须得全部交给“身主”,否则必遭毒手加害。尤为可恨的是拐卖孩童——从贫瘠的山乡里诱拐幼年小童,或卖给大户人家,或教以弹唱杂技,然后走街串巷的卖艺乞讨。那些孩子饱受虐待,往往被故意折磨的不**样,以博取旁观者的同情和施舍,这叫扶弱济贫吗?福寿堂种种罪行罄竹难书!若不惩处,才当真没有天理了呢!。
他越说越大声,一口气接着道:远的不论,单说这紫竹园!陈希文区区一个乡里郎中,能有财力建造如此大园么?福寿堂里倘若都是行下仗义的英雄,为何这般贪图奢靡享乐?哼,说什么与世无争,行侠仗义?周围这些个金粉楼台,分明是“大身主”司马斌寻欢作乐的**窟,更是无数尸体血泪堆砌而成的白骨山!。
一席话字字铮铮,真如裂金碎玉。朱秉正还未应答,忽另有一人断喝道:天骄,三……三弟,你也太放肆了!怎么可以这么对师傅讲话?快些上前赔礼。。
朱秉正摆摆手,笑道:免了罢,成龙,应该好好劝劝你兄弟。唉,他年轻气盛,行事虽然鲁莽,可是言辞举止象极了死去的成虎,睹此思彼,实令我酸心结肠。说罢又接连长叹,似乎十分感伤。
黄天骄道:大哥,以往你常常告诫我们:生为大唐子民,须当殚精竭虑报效国家。数年戎马生涯,你随李总管的“振武营”南征北战,多少生死关头都没皱过眉头,怎地此时心软了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公文,愤然道:瞧瞧,这是你伪造的大理寺文书,私自放走福寿堂人犯的证据!黄成龙黄大人,可叹你刚升为中州司马,就作出此等枉法之事,怎么对得起朝廷恩遇?怎么对的起那些战死的将士?又怎么对得起我黄家列祖列宗?。
紫元宗听这几句话,心念微微一动,暗想:黄天骄口中的大哥,莫非就是振武营那个名叫黄成龙的军官?想当初在定襄城监狱里曾与他见过一面,此人心胸狭窄,冷酷无情,没料到竟是黄天骄的大哥。
楼里气氛肃然生冷,黄天骄仍在厉声质问。黄成龙愣了半晌,道:这……这封文书你哪儿来的?。
黄天骄道:你常年出征打仗,公门里的事情可没有我熟路,这封遣送犯人的公文到了太原府录事手里,立即发现是假造的!那录事与我素有交情,这才将此文交于我。你说怎么办罢?。
黄成龙强作镇定,道:我是太原中州司马,堂堂六品官员,自有签发调令的权力。。
黄天骄冷笑道:你能调动的只是麾下兵马,谁准许你擅自遣放囚犯?如今福寿堂那些人跟九华道宗一起,从汾州黄家庄到了这里,念在死去二哥份上,我才没有报官。只请朱师傅与大哥三思而行,不要令我太为难。。
朱秉正笑了笑,温言道:你哥俩别再争论了,成龙私造官府文书一事,乃是我嘱托他办的。那也是从权之策,天骄切莫责怪兄长,以免伤了手足情分。。
黄天骄沉默片刻,接着道:大哥伪造文书之事以后再说,不过陆登云等人还是要交出来。我今日到此专为劝说两位。无论你们答应与否,众多逃犯肯定会尽数落网……嘿,实不相瞒,前几日我已报知平遥县衙,请折冲府调兵协助围捕逃犯,料想天明后官兵就会包围此处,两位看着办吧!此话斩钉截铁,再无回旋余地。
屋外紫元宗默默点头,心想黄天骄秉节奉公,确是位耿直忠勇之士。转念又暗暗纳罕,寻思朱秉正道术奇高,城府极深,连他师傅柳朴山也没放在眼里,又怎会对一个年青职卑的下州参军如此客气?
黄成龙见话已至此,不禁恼羞成怒,喝道:天骄,你想干什么?要是再胡来,你干脆别认我这个大哥了!转而对朱秉正道:愚弟一派胡言,师傅切莫过虑。想那折冲府乃军机要处,若没兵部文书,别说平遥县令,就算是太原府尹也无权调兵。愚弟信口雌黄,全是恐吓之辞。唉,这两年我离家太久,自家兄弟有失管教,失礼处还望师傅多多包涵。。
黄天骄冷哼两声,默然无语。朱秉正道:何须如此,所谓自见者不明,令弟少年得志,争强好胜之心是难免的。待过几年多了些磨砺,他自然会明白“曲则全”的道理。说罢长吁口气,笑道:说了大半夜,大家都有些口渴吧?还是品茗促谈,压压心头火气。伸掌轻轻一拍,朝门外道:还不快把茶水端上来?。
那九华弟子闻声赶忙推门进屋,低头躬背走近茶几,将三个瓷盏放在几上,提着茶盘刚要退出去,忽听朱秉正道:还有一个人呢?怎么不跟着进来?偷听了这么久,脚没站酸么?此话无头无尾,紫元宗正感惊疑,却见朱雀垂手走入听雨轩内,低低的应道:爹……是我。。
朱秉正冷冷的道:早知是你,为何不去歇息?。
朱雀嚅嗫道:我……我……她原本伶牙俐齿,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谈笑自如,可是此刻话音发颤,竟似对父亲大有怯惧之意。
朱秉正脸色愈发难看,肃然道:有什么话快说!谁堵着你的嘴吗?。
朱雀定定神,鼓起勇气道:爹爹,求……求求您,放了她罢。。
朱秉正漠然道:我料定你为此事而来,哼,想要求情么?。
朱雀道:不……不是求情。爹您想想,她一个女孩子家,病得沉重,哪里能够有力气逃跑?咱们九华派那么多弟子看着她。别说请郎中了,就是想要喝口水,也没人照应。如此下去恐怕会害死她的……。
朱秉正打断道:别说了!给我出去!。
朱雀又怕又急,咬咬牙,横了心道:爹!我也不求你放人,你,你将女儿我也关起来罢!只让她身边有个端茶倒水的人。。
听到这里,紫元宗已是满腹疑窦,开初怀疑朱雀说的是无忧,转念细思,心里又隐约想起另外一个人。
这时黄天骄忽然插话道:对了,若不是令爱说起,我还差点忘记。朱师傅,我因追查福寿堂众犯下落,曾经细细盘查过此间仆从。听他们说,有个身患重病的女子被九华派关押在内宅,请问可有此事?。
朱秉正淡淡的道:不错,只是此乃我道宗内部私务,与外人并无干系。转而对朱雀喝道:赖在这里则甚?快些给我出去!。
朱雀还想再说,那九华弟子拽住她的袖口,低头便往后退,一面悄声急道:快走吧,师妹,再争下去就得倒霉了。两人拉扯着走出听雨轩。
朱秉正叹道:道宗恩怨纠葛,江湖门派纷争,事情繁多难以处置。方才福寿堂那桩还未了结,偏又被小女搅扰了一回。小女顽劣成性,两位莫要介意。。
黄天骄点点头,思量缉拿逃犯乃当务之急,便将“九华派囚禁病重女子”一事暂且放下,继续劝说朱秉正交出福寿堂众逃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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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和九华弟子回到游廊上。刚走出数步,朱雀道:唉,我还是放心不下,说什么我都得去见她!。
九华弟子道:折腾半夜,早些歇息吧,没来由你还想见谁啊?。
朱雀道:我想见东厢房关着的那个人。。
九华弟子一愣,道:真是没办法,你要去自己去。深更半夜的,我可不想被师傅责罚。打着呵欠摇头走远了。
夜风习习,吹得廊下水池里荷叶簌簌作响。朱雀裙带随风飘舞,望着黑漆漆的池塘,站在游廊里一动不动,……往日那活泼的身影此刻却显得娇小柔弱,竟而透出凄凉萧索的意味。她静静的出了会神,然后缓慢的往前走,渐渐走到廊中的岔口前,又站定脚步,忽然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转身朝东而去。紫元宗从藏匿处出来,悄悄的跟在她后面。
走下游廊,拐了几个弯,前方屋影憧憧,粱檐间灯火稀疏,周围景物都变得晦蒙幽暗。朱雀磕磕绊绊的走到东厢房。此处僻静寥落,地上树叶层层累积,显是平常很少有人光顾。朱雀加快脚步,不留神踩到树叶掩盖下的小土坑里,扑通一声身子朝前摔倒。厢房两侧转出几个人影,沉声喝道:什么人?。
朱雀爬起来,笑道:师兄,是我啊!。
五名九华弟子举着灯笼围拢过来,其中一人道:哦,原来是小师妹,深夜到此何事?师傅有什么吩咐吗?。
朱雀眼珠转动,点头笑道:哗,你好聪明哦!正是爹爹吩咐我前来探视那人,你们快给我开门罢。。
众九华弟子面面相觑,一起微微摇头,先前说话之人道:师父早有严命,道宗弟子无论是谁都不能进入厢房,师妹请回去罢。。
朱雀眨眨眼睛,道:你们不是道宗弟子么?如何怎能随便进出?。
九华弟子答道:除了白天送饭,我们也不能入内,夜里更要严守此门。师傅说,房中拘禁之人关系道宗存亡,我们需当加意看守,绝不能疏忽闪失。师傅还说……。
朱雀焦躁起来,道:师傅师傅!你们就知道师傅,知道不知道我是他女儿?现在别把我当作九华弟子。听好了,我以九华掌门女儿的身份命令你们,快给打开屋门!。
众人道:师妹别闹了,那人与你非亲非故,何苦定要此时相见?待明日禀告师傅再说吧。。
朱雀心急如焚,以往的机灵劲也没了,大声道:少跟我来这套!里面关的什么人,你们睁着眼睛会看不见?就算不讲人情,一个女孩子病得那么沉重,连郎中也不让瞧,你们心肠真狠!。
她心情激荡,话音带着哭腔,双手拉扯众弟子,叫道:让开,让开,让我进去看看她。众人赶忙齐齐拦住,七手八脚的把她往外推搡。
正在不可开交之际,忽然众人手中灯笼暗淡,阵阵劲风自阴暗处袭面扑来,地上落叶飞舞,尘土飚扬。眨眼间,一条黑影如旋风般骤然而至。就听一名九华弟子闷声惨叫,身子平平向后飞出,后背摔在厢房石阶上,竟像瓷器落地似的哗啦破碎,从前胸至肩胛裂开个大洞,伤口里全是鲜血冻结而成的冰凌。
那弟子神智迷糊,在石阶上滚来滚去呼喝呻吟。众人大吃一惊,为首者叫道:有妖孽,快摆剑阵!话音未落,来人再次疾速靠近。两名九华弟子撒开长剑,运使剑气分刺左右,另外两人后发先至,从中间突击对手。众弟子纵退有致,显然是演习熟练的九华派阵法。刹时电光忽闪,剑气交横,转瞬间剑锋离那黑影仅有尺余距离了。
眼见对方攻势峻急,那黑影赶忙向旁边躲闪,身法既粗疏又笨拙,仿佛初学剑法的幼童似的。他匆忙避开当胸刺来的长剑,不及提防另外一剑从右肋刺到。只见剑气凌厉,猛地在衣襟上穿了个窟窿,那人再无退避的余地,情急之下伸手抓住剑刃,左掌向前拍中九华弟子肩头。那弟子闷哼两声,放开剑柄趔趄着瘫倒于地。只见伤者左胸衣衫焦烂,赫然现出一个乌黑的掌印。众弟子中有熟知各派道术者,见状惊讶道:以掌御剑,剑气刚猛火烈,阁下是齐云派的吗?还是罗浮派白师叔门下?。
这黑影正是紫元宗。他一直偷偷躲在树后听众人交谈,待听朱雀说到女孩子病得那么沉重,连郎中也不让瞧的时候,忍不住现身而出,急欲进屋看看那女孩子到底是不是无忧。他空手抢夺利刃,掌心已被剑锋割伤,殷红的鲜血顺着手指滑落,滴滴答答的掉下来。四名弟子相互对视几眼,喝道:若是道宗同门,就请速速离开,如若不然,休怪九华派得罪!。
紫元宗神色漠然,迈开步子,只管径直走来。众弟子持剑散开,欲待再度上前围攻。忽然身后咯吱一声轻响,原来朱雀趁众人忙乱时推开厢房侧门,急不可耐的闪身入内。九华弟子齐声惊道:师妹!小心啊,千万别轻举妄动!。
朱雀毫不理会,只顾着往屋里闯。突然间厢房里铿锵之声大作,像是铁器在地面拖曳,紧跟着朱雀尖声惊叫,音调既刺耳又骇人,似乎遇见了什么可怕的物事。众九华弟子脸色陡变,一齐转身向厢房冲去。
刚踏进门槛,就听金风破空,眼前白光纵横,众弟子急忙舞动长剑护住各自要害。而那几道白光犹如插缝之针,闪电般穿透剑气直刺进去,击中前面两名九华弟子的胸膛。随即白光左右横掠,房内血肉横飞,两名弟子连惨叫都来不及便伏地毙命。另外一人吓得魂飞魄散,抛开宝剑转身逃窜,脚还没跨出门槛,白光已掠到背后。只听嘶嘶声响,背心衣服被撕开几道大口子,所幸肌肤上仅仅划出些许血痕,并未伤及筋骨。
那弟子侥幸逃生,愈加发力往外奔逃。刚跑出三五步忽又踉跄着倒在地上。只见他两颊发绿,双眼凸出,额头脖颈里青筋根根暴绽,挣扎着伸手叫道:有毒……,才挤出这两个字,口鼻中慢慢渗出绿色的黏液,抽搐几下,气绝身亡了。
紫元宗暗自讶异,寻思道这人的死状好眼熟!……对了,当日玄天洞里被勾魂兽所伤的道宗弟子,不就是这个怪模样么?转念又想厢房内不知藏着什么怪物,朱雀尚在里面,须当赶快施救!心里想着,疾步冲进厢房,果然面前数道白光急闪,两股凌厉的劲风扑面袭来。
紫元宗早有提防,沉肩曲肘,右臂霍然挥出,炽烈的阳凤剑气化为一片热浪,迎着来袭方向滚滚迫近。那白光触及剑气,忽地隐隐显出暗红色,同时屋里焦臭刺鼻,弥漫着焚烧骨骸的味道。紫元宗正感错愕,角落里响起阵阵哀嚎:指甲……我的指甲……烧坏啦!声音嘶哑而尖锐,活象戏台上老旦捏着嗓子拖腔卖调,静夜听来,让人毛骨悚然。
紫元宗退后两步,睁大眼睛四下打量。房里摆设简单,仅有两条矮短的支肘杌子,几张蒲苇坐垫,墙角中暗沉沉的晦伏影动,依稀有个人影佝偻着蹲在地上。此时云淡风静,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屋里物事都笼罩上一层幽蓝色。那人慢慢从黑暗里爬出,头脸尚未显现,先露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爪。那惨白的指端十根指甲足有半尺长短,锋利似钩,阴森森的寒光闪烁。
紫元宗恍然省悟方才杀人的白光,想必就是这双长爪。刚想到此节,那人已爬到近前,盘腿而坐,抖索着将手指举到脸前,颤声道:指甲……指甲烧坏了。样子显得十分伤心痛惜。
他举动迟缓,手腕脚踝处当啷当啷微有铿锵之音。紫元宗定睛细辨,发现此人四肢都拴着粗长的铁链,链端牢牢镶嵌在墙头——这装置令他虽可活动手脚,却无法走出房门,就像禁锢囚犯的刑具一般。
朱雀进屋后便躲到案桌下,目睹九华派众弟子惨遭杀戮,早骇得魂不附体。此刻周围安静下来,她惊魂稍定,趁着没人注意的功夫,猫着腰偷偷的向门口蹩去。眼看就要溜出厢房,没留神膝盖碰到半掩的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紫元宗猛地惊觉,回手拉住她的臂膀。朱雀尖声哭叫道:哎呀,饶……饶命啊,妖怪老兄,妖怪大叔……我也是小妖怪,咱……咱们是同类,别吃我啊。摇着头胡说乱嚷,身子左右扭动挣扎。
紫元宗连连摆手,意思叫她切莫吵闹。过了片刻,朱雀发觉对方并无恶意,也不像吃人的鬼怪,这才慢慢定下心神,疑惑道:你……你是谁?。
紫元宗拉着她靠近窗户,微微侧身让月光照在脸上。朱雀凝神端详,只见几缕发丝随风飘洒,轻拂着苍白清瘦的面颊,眉若刀削,目似剑裁,棱角分明的眉宇间透出冷漠深沉的神情。朱雀张大嘴巴,吃惊道:我……我认得你!是……对了,你是定襄城里那个哑巴大哥!哎呀,哎呀。。
紫元宗点点头,竖起手指贴近嘴唇,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朱雀会意,压低嗓子道:你怎会在这儿?唉,瞧我这慌劲,连你是哑巴都给忘记了。脸上兴奋之色随即消逝,皱起眉头道:你还是快逃走吧,听说我爹正派人到处找你,若是被他发现就糟糕了。。
紫元宗轻轻摇头,指了指墙角里那个怪人。朱雀顺着他手指瞧去,愈发惶恐,道:那是妖怪!方才把活人生生撕裂,就跟撕烤鸡似的,我亲眼见到……正说着,怪人蠕蠕而动,又向这边爬来,嘴里低低哀叹:唉,没了指甲,我挖不了地洞,白天太阳光照在身上,痛啊,痒啊,叫我往哪儿藏身啊?。
朱雀连连后退,慌道:别……别冲着我来,妖怪伯伯,啊,不,妖怪爷爷,你喜欢留长指甲是么?留指甲好啊,可以抓痒痒还能掏耳朵,没事挖洞玩也好玩,你想怎么都成,千万别再过来啦!。
她絮絮叨叨的信口开河,只盼妖怪爷爷转身爬开,谁知那怪人充耳不闻,仍旧径直爬近跟前。朱雀大叫着闪身躲避不迭。紫元宗将她拉到背后,走上两步,伸开手臂挡在那人身前。
一见紫元宗,那怪人手脚并用,惊恐万状的急速退却,直缩回墙角中才贴壁坐起,战栗着道:烧坏我的指甲,就是你!你用的是“阴阳凤凰剑气”,比白善道还厉害!。
朱雀闻言大奇,一时忘记恐惧,问道:咦,你认识罗浮派的白掌门?奇怪,莫非罗浮派跟妖怪有牵连?。
就在这时,厢房里间忽然有人轻声唤道:外面说话的,是雀儿么?话音柔弱含糊,恍若少女半梦半醒之间发出的呓语。
朱雀脸色大变,目光里泪水盈然,颤声回答:是我!我……我来看你了,你……的病好些了么?里屋的女子低低应道:嗯……,随后便再无动静。
紫元宗怦然心动,暗想没错,是她,果真是她!可是,她怎会被九华派幽禁在此处?。
朱雀听了里屋的应答,登时泫然欲泣,再也也顾不得害怕那怪人,飞身跑过去推开房门,叫道:我来了!紫元宗紧随在后,两人走进里间小屋。
只见屋里灯光昏黄摇曳,浮尘游丝飘旋,显然很久没有清理打扫。屋角边有个小土炕,上面斜斜的卧着个少女,面向墙壁背朝外,一头零乱的长发盘曲粘结,垂在满是污垢的被子上。朱雀见状大恸,扑到炕沿边放声哭喊:凤姐姐啊,你受苦了,我来迟了啊!。
哭声里,那少女艰难的翻过身来。忽亮忽暗的光亮下,只见柳眉淡淡如烟,凤目盈盈似水,正是九华女弟子柳青凤。不过病容凋零,已没了昔日飒爽落拓的神采。她撩开腮边的发丝,摸摸朱雀的头,勉然而笑道:雀儿,哭什么?什么来迟了?我还没死呢,你就哭啊?。
朱雀强自止住呜咽,扯着炕边被子抹抹眼睛,破涕笑道:姐姐说的是,现在号丧忒早了些,我且留着泪水儿以后慢慢哭。。
青凤忍俊不禁,用手指点点她的鼻尖,叹道:小鬼头就爱瞎说,唉,知道你想逗我开心,其实你能到这来,我已经很高兴了……话没说完,又埋下头,扇肝抖肺的一阵大咳,惨白的脸庞泛起浅浅绯红色。
朱雀伸手给她轻轻拍背,咬牙强忍酸楚,含笑道:凤姐姐的病好些了吧?瞧你脸色,比先前红润许多……断断续续说这几句,已然气哽声咽,几乎又要落下泪珠。
柳青凤喘息片刻,用手肘撑着炕沿支起上身,道:我脑子昏昏沉沉的,记不清事,住在此屋中怕有半个月了吧?除了门外那五名北宗的弟子,平日再没人来看顾。雀儿,实话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这里是什么所在?。
朱雀低下头,微现愧色,道:我……我跟着爹爹在黄家庄住着,一个月前,爹吩咐我们先走,我便跟着众师兄,还有道宗其他弟子,一起来到此地。这里叫什么十斗坪,是个市镇,地方虽小,竟有这么个大园子,咱们便住在园中。嗯,爹说了,不许我们擅自离开园门半步。你进园子的时候,一直昏迷不醒,所以不知道这些经过。可……可是我爹,他选了几个道术高强的弟子监守你,怕你逃走,严防旁人探视。他……还禁止我们谈论你,更不许再称呼你“师姑”……。
青凤微微一笑,道:意料之中,他如果放过我,那才奇怪呢。可是雀儿,你今日怎能前来探望?你爹有话要你捎带么?。
朱雀摇头道:非也,我是硬闯进屋的,方才外面打的天翻地覆,姐姐难道没听见?。
柳青凤笑道:什么“飞也,走也”,眼下什么时候了,还耍嘴皮子?小滑头真是顽性难改。。
她虽欣喜却怕再犯病,不敢纵情谈笑,只淡然戏谑两句,又愁眉叹道:唉,自从回到中原,我患上这咳喘症后,便日夜昏昏沉睡。适才想是没醒过来,外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等朱雀回答,青凤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惊讶道:不对!外面五名北宗弟子道术颇高,而且还有……还有……单凭雀儿你一人之力,怎能孤身硬闯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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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凤语气急迫,扶住朱雀肩头仔细端详,问道:你没事吧?没有受伤?没有中毒吧?。
朱雀心念一动,问道:凤姐姐,你知道外屋有个妖怪么?专门用毒爪伤人,那几个师兄就是让它活活抓死的。。
青凤低声惊叹,游目四移,颇有踌躇之色,好半晌才道:那……那不是妖怪……那是……。
话没说完,忽然瞅见屋角暗处站着个男子,阴沉沉的面容模糊。柳青凤惊疑道:谁?谁在哪儿?为何不出声?。
她病中目力迷离,加之心情激荡,神智更是恍惚,当下奋力坐起,出神的望着那男子,颤声道:没错,我早该想到,是你!定是你保护雀儿,她才免遭伤害,可是,观云,观云啊,你如何现在才来看我?她语调忧伤,神情凄楚,抖抖索索的朝那男子伸出了双臂。
朱雀赶忙扶住她,凑到耳边道:凤姐姐,你瞧仔细些,他不是程师兄。。
柳青凤一怔,尚未回过神,那男子慢慢从阴影里走出,默默的站定在炕前。
朱雀道:看清了吧?这人你认识,当初定襄城里你还曾救过他的命呢!。
青凤竭力凝聚眼神,端详了好半天,散乱的目光逐渐移到在紫元宗额间那个烙印上,缓缓的道:啊,我想起来了,是那个哑囚犯。八宗道会上为了救我,舍身挡住白善道的阴阳凤凰剑。唉,当时,观云没有这样的勇气呢……你的名字叫“追月”,对吗?。
紫元宗摇摇头,环顾四周,看见炕头上放着一个盛水的粗瓷碗,便将手指伸进去蘸了蘸,在炕沿边写下紫元宗三个字。
柳青凤低声念叨:紫……紫元宗?这是你的真名?。
紫元宗点头默认,静静的注视着青凤,眼睛里闪动着温蔼的光芒。却见柳青凤垂下眼帘,黯然叹道:唉,观云到底没有来。我也真傻,他如今是九华派掌门的大弟子,怎敢违背师命,私自探视本派弃徒。。
朱雀道:你千万别这么想,程师兄绝不是那样的人。这些日子我爹命他面壁思过,指派弟子严密看管,也无法出门半步呢。。
青凤眉头微颤,神情忽喜忽悲,道:真的么?原来如此……他身体怎样?吃的还好吗?平日里你能见到他吗?。
正问着,忽然外屋传来阵阵呜咽声,幽怨凄怆,有如鬼泣枭啼。朱雀骇然失色,道:那妖怪又在哭了!。
柳青凤道:妖怪?。
朱雀道:是啊,刚才它杀死看门的几个师兄,后来被哑巴紫大哥用剑气烧坏爪子才老实点。这会儿想是缓过劲,又要妖性大发了吧?。
紫元宗心知那怪人毒爪厉害,恐其进屋暴起逞凶,当即转身想出去结果了它。柳青凤看他面带杀气,忙道:紫大哥,等等,切莫伤害那人。。
朱雀道:咦,为什么?姐姐你认识这妖怪?。
柳青凤低声道:他不是妖怪。。
朱雀追问道:那是谁?姐姐认得他么?。
青凤幽幽叹口气,答道:他……他是我爹。。
两人闻言大吃一惊。朱雀更是瞠目结舌,半晌才道:师祖?是柳朴……。
青凤点头道:对,正是柳……柳朴山,我叫“爹”叫惯了,难以改口。。
紫元宗转头往外看去,只见那人蹲在窗户下,举着手掌哀哀轻唤:我的指甲,我的指甲啊……月光洒在他头发上,缕缕丝丝好似霜染蒿草,颌下的胡须已荡然无存,面颊上的皱纹亦然平复,皮肤光溜溜的,呈现出苍白透明的颜色。那模样怪异而可怕,除了五官依稀如旧,谁还认得出这便是当日威风八面的九华掌门?
紫元宗越看越心惊,暗想柳朴山道术已失,何时炼成毒爪的?他容貌大变,莫非是修炼的结果?。
朱雀咋舌摇头,道:我看不像师祖,瞧他那脸蛋白白亮亮比小孩子**还光滑,再说胡子也没半根,哪里会是师祖……话音未落,那怪人忽然放声痛哭,双手抓住头发使劲拉拽,断发如破絮般团团从指间掉落,眨眼间便露出巴掌大一块头皮,青瘆瘆的十分刺眼。朱雀背心发麻,心惊胆战的唤道:喂,别扯自己的头发啦!你不疼吗?。
柳青凤苦笑着摇头,道:随他去吧,每天他都会惨叫呼痛,只有拔扯毛发时好像才感觉轻松些,那胡须也是这般硬生生拔光的。每当日间阳光照晒,没有毛发的皮肤流出黄水。近几日他拼命挖掘地洞藏身,是为了躲避太阳光。只是他失却真气,又如何炼成毒爪的,就令人难以索解了。。
紫元宗听了此话,转脸再瞧向柳朴山,霎时心头灵光忽闪,暗道是了!惧怕阳光,遍体无毛,惯以毒爪伤人。这种怪物我曾见过数次,莫非……。
恰好朱雀也想到此节,惊道:勾魂兽!玄天洞里的勾魂兽!姐姐,你说得真像那种怪物。。
柳青凤道:正是如此,我住进此屋之前,他便关在这里,开始还能谈吐自如,十天前却渐渐神智混乱,身形蜷曲,指甲变长,模样也越变越古怪。我观察许久,发觉他的行为外貌,日渐与勾魂兽相仿……可为什么会这样?我却想不出原因。。
紫元宗心里暗道以前曾听张凌风讲过:勾魂兽是修道者因贪婪怨忿,郁结在心而变成的魔兽。柳朴山半生专营谋取翻天令,到头来却失掉了掌门宝座。欲壑难平,加之满腔愤懑,料想因此慢慢变成了勾魂兽。沉吟半晌,只觉此事太过离奇,自己的猜测未免牵强。
这时候朱雀又问:我爹爹知道这件事情么?。
柳青凤道:恐怕你爹知道。自从出现种种异状后,门外看守的几个九华弟子毫不惊奇,好像事先早有预料。朱师兄老谋深算,恐怕他与这件怪事有关系。。
三人揣测良久,逐渐想到此事多半是朱秉正从中作祟,但他到底有何用意却是无从知晓。正议论间,柳朴山越哭越响,尖利的声音传出厢房,在漆黑的夜空里飘散回荡。柳青凤皱眉道:此处虽然偏僻,如此吵闹也会惊动周围的人。雀儿,你赶快走吧,不然被你爹发现就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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