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火车,回到公寓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她们都不在。整个暑假,艾和小小没有回乡。为着新学年的学费打拼。至于薇,惯性失踪,一周见不到一面。失踪的薇,只有一个去处。与男朋友同居的租屋。除非走投无路,她不会回家。
我们的公寓,只是薇用来对付父母,对付学校,对付现实的一座堡垒,一座空城。
我把衣物和行李收置妥当。然后拿出从家乡带来的鱿鱼,放进冰箱冷藏。闲暇而且有人陪伴的时候,我会与那个人,一起用酒精灯烤鱿鱼吃。或者是艾,或者是小小。然而我们四个人凑在一起的几率,微乎其微。虽然我们合租一套公寓,可是各取所需,各走各路。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例行公事地巡看了她们的房间。因为是管家。我有各个房间的备用钥匙。一方面,她们信任我。或许写字的人比起会演戏的人,容易让人信任。另一方面,公寓里换换灯泡,擦擦地板的事,都是我做的。
见到小小,是在凌晨一点半。我梳洗完,准备回房睡觉。听到客厅传来开门的声音,黑暗里一个身影摸索进来。伴随着高跟鞋踩出的清脆响声。借着洗手间的灯光,我看到了小小。她比起两个月前我回家的时候,消瘦了许多。
小小。我叫她。
她走过来拥抱我,一头新烫的头发贴着我的脸颊。嘴唇上残留着蜜桃颜色的口红。她很用力抱紧我。身上散发出香水和酒精掺杂的味道。还有淡淡的烟草味。一脸醺然的她,笑靥如花。
***,你终于死回来了。这是阔别两个月之后,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聊到凌晨五点,天色微明。
聊到很多话题。也聊到这段时间她的生活。在一间小酒吧里,结识一位同台演出的男生。一支地下乐队的吉他手兼主唱。彼此欣赏。从最初认识到建立关系,只是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男生天分不错,可惜与她一样,出身寒微,怀才不遇。由于能力与信念的驱使,有了理想和野心。希望成名,希望推出唱片,希望每天可以专注于自身的才华领域,而非打着散工,混口饭吃。
同是天涯沦落人。小小相帮他。她不顾自己只是等待过江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她想筹钱帮他做一张唱片。喜欢和支持,足以成为她做出决定的理由。她一直是用心而执着的女子。
那天晚上,我才知道没有演出的时候,她会去陪酒。最初几次,回到公寓的时候,吐得一塌糊涂。种种艰难,她独自承受,并不想与谁分担。
她依旧需要钱,更多的钱。
理想是把双刃剑。有时候,它可以带来进取的信念;有时候,它也可以带来无形的伤害。当一个人过于沉迷与投入。他的理想,已经伤害了他。
现实的社会,充斥着太多的潜规则。经济条件,人脉资源,家庭背景。太多左右命运的因素,横亘在前,难以逾越。纵然天赋异禀,才华出众,亦需赤手空拳,摸爬滚打。如同穿越黑暗洞**,难免碰壁跌倒磨损。即便最终抵达理想之地,身心早已累累伤痕。代价高昂。这样坚持到底的人,又能有几个。
想起小学时期的课堂。师长和口号,总在宣传理想之远大,意义之非凡。然而却没有人告诫年少天真的我们,现实之丑陋,阴暗,**。没有人告诉我们,这是一个潜规则的时代,这个世界并不公平。
开学第一天,没有课程安排。拿到新的课程表之后,我抱着一大摞的新课本,匆匆走出课室。小小在楼下等我。先前我们约定,一起去逛街吃烧烤。那是闲暇时候,我们俩最常做的事。
平时我不会询问小小工作上的事。也许我只适合扮演倾听者的角色,而非主动提问的人。听的过程,亦如写字,缓慢趋近事情的本质核心。有时候,我很想帮她。但我不知道可以帮她什么。我与她,有着不同的生活,不同的人生轨迹。我们只是因缘际会,在不久的将来,必定分道扬镳的两个人。我们只能各自承担。
直到后来,一次长谈中,小小坦言。她需要的是,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身边有个亲密的人。那个人是沉默内敛的,不需任何言语,亦不需任何行动上的援助。她只需要有个人在。
而那个人,就是我。
看到小小。她正坐在花圃边,嘴里衔着棒棒糖,眼睛盯着前方操场上正在接受军训的新生。她的手里拎着一只挎包,没有课本。这是我最羡慕她的时候。
等了很久?
没有。我在点数。看看多少经不起折腾的祖国花朵,在烈日的暴晒下,当场晕倒。
没办法,这是每年都会如期发生的悲剧。
小小淡漠地笑,把棒棒糖拿在手里说。形式主义。要知道坏的学生不会因为一次军训而变好,好的学生不会因为一次军训而变得更好。这样的制度带给学生的,只有两个字,憎恶。
我们都是过来人了,应该看得云淡风轻。我递给小小几本课本。为了证明你是一个学生,帮我拿着吧。
还好我不是中文系的。看到这一堆书,我会想跳楼。
突如其来。就在小出跳楼两个字的时候。
一个白色的身影飞坠而下,就在距离我们十几米的地方。没有任何的征兆。我们清楚听到落地时传来的沉闷声响。迅疾的,戛然而止。我第一次听见这种柔软躯体与坚硬水泥剧烈撞击,发出的绝望的声音。如此的临近,如此的真实。那些红色和白色的液体碎末混杂着飞溅开来,落在我们旁边的地面。
然后是楼上和四周的尖叫声。我下意识地拽住小小的手,往旁边的墙壁上靠。我只知道刹那间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是我惟一能做的本能反应。
惊魂未定的我们,看着面前堕楼的女生。她的身体抽搐几下,随后没有了任何气息。血从她的鼻孔和口腔,以及头骨爆裂的伤口流出来,染红了地面。那个浓密的黑发中深红的伤口,狰狞突兀,仿佛是死亡的嘲笑。只有那双眼睛,纯洁的,凝视着天空。明亮的阳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
之后的过程,只是记忆深处零星的片段。保安驱散围观的学生,警察到来封锁现场,法医出现,遗体被装进黑色胶袋里拖走。保洁员用水冲洗留下的血迹。血水顺着地面的坡度,流向阴暗的排水渠。我和小小远远地看着,彼此沉默。围观的学生渐渐散去,一切平静如初。
我看到小小轻轻地摇头。她的棒棒糖拿在手里,一点一点地溶化。
那天我们取消了逛街的安排,直接返回公寓。晚饭亦只是叫了附近的外卖。云南米线。七点过后,艾和薇先后回来。她们也都得知有学生出事。悲剧发生的时候,薇就在楼上的走廊。她是亲眼看着那个女生,迅速翻越走廊的围墙,然后一头栽下去。整个过程不过三秒,旁边的人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真正想死的人,是不会犹豫的。选择跳楼这样一种至为决绝的方式,亦是拒绝任何援救的机会与可能。不留余地。只是场面过于惨烈,也给亲眼目睹的人,留下心理的阴影。
为什么不想想家里的父母?
这个问题,小小一个晚上问了五遍。
我们都没有办法回答她。
艾下楼买来啤酒。我们四个人在客厅的地板上席地而坐。没有酒杯,没有cheers,我们各自的酒瓶。唱机里播放着宫崎骏电影《千与千寻》的配乐。悠扬的旋律,让人心境澄明开朗。那是我们心灵的鸡汤。
这样的事,每年都会发生,尤其是在开学的时候。你们只是运气不好,亲眼目睹而已。喝完它,然后好好睡一觉,忘了这事。
艾放下啤酒瓶,抽出一根esse的薄荷凉烟丢给薇。随后又把烟盒和打火机搁在旁边的地板上。她知道我和小小都不抽烟。
给我也来一根吧。
听到小小的要求,我一脸错愕地看着她。艾耸了耸肩,意外地笑。然后把烟盒和打火机推给旁边的小小。她说,抽第一支烟,你要自己拿,这是规矩,因为路是你自己选的。
薇坐在对面笑。我也跟着笑,有点僵硬的,不自然地笑。看着小小不慌不忙点燃手里的烟。她的表现轻松自如,没有任何的不适应,全然看不出她是第一次抽烟的样子。如同面对她的音乐一样。原来抽烟也是讲究天分的。
烟雾缭绕中,我看着小小抽完了她生命里的第一根烟。这个川西来的传统保守的女孩,逐渐接受了现实环境对她的改变。这是她必须经历的过程。至于那个跳楼自杀的女生,只不过偶然给了她蜕变的契机而已,给了我们四个人围坐一起的一个晚上。
因为酒精的作用,那一晚,我睡得很沉,没有梦。
后来听说自杀的女生,是与我们同届的学生。有抑郁倾向,平时沉默内向,并不合群。性格的缺陷,已经为悲剧埋下种子。只是等待某个时刻,全面爆发,奔赴绝路。有人说,是对比身边的同学,无论成绩,交际,感情,物质,皆不如意。自卑的心理压抑了两年的时间。这次暑假一过,回校的她看到眼前的一切周而复始。没有任何的希望。
也有人说,是为情所困。她的身边始终没有出现男生的身影。看见心里暗恋的男生,与别的女生拥抱亲吻。现实触碰了她敏感脆弱的神经,瓦解了她最后的一道防线。流言是会杀人的。也许当她被贴上抑郁的标签,她就已经被推到了悬崖的边缘。结局可想而知。试问会有多少男生,会主动靠近一个精神隐疾的女生。
种种的道听途说,因为悲剧的发生,纷至沓来。然而事过境迁,所有流言蜚语又将随之烟消云散。如同艾说的,这样的事情每年都会发生。于是每年秋季开学过后,我们就会从不同的渠道,接获诸如此类的新闻。
坊间曾有传闻,各所高校每年都有学生自杀人数的配额,如若超越,学校的领导必须接受问责。亦有学生心有余悸地坦言,不敢沿着底楼闲逛,生怕成为垫背的替死鬼。毕竟这样的事情,曾经真实的发生,报刊亦有披露。
为什么是在秋天。
我从未想过,原本浪漫又有收获的秋天,会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这是那些年轻的生命,早夭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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