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座城市的新年,安静得稍显诡异,仿佛这只是一个寻常不过的日子,无需大讲排场欢呼庆祝。只有一些零星响起的鞭炮声,提醒着我,又到一年老去的时候。这样的日子,过一天,老的是一年。
而在远方的家乡,这一刻鞭炮声此起彼伏,如同枪林弹雨的战场。空气中不时弥漫着淡淡的火药燃烧的味道。村口的垃圾堆,那几天几乎都是红色鞭炮纸屑堆成的一个个小山丘,需要几辆卡车才能完全清理。
那确是一个战场。各家比拼鞭炮的长度,声势的烈度。手头阔绰的大户人家,因此觉得脸面有光,门庭显耀。这大概就是气场,讲究气派十足,威风八面。
随后则是大摆筵席,邀请前来拜年的亲朋好友。酒足饭饱,吃喝尽兴。此刻比拼的是,场次人数,海味山珍。这大概就是人场,讲究高朋满座,前呼后拥。
村里亦有约定俗成的思想风俗。人往高处走,莫往低处去。
于是一个大家族里,通常只会是家境普通以及生活困难的房头,去向境况富裕的亲戚房头拜年。不会有富足的人往穷的人家走。哪怕是亲生的兄弟姐妹。因此村里的富贵人家,新年到来的日子里,门庭若市,灯火辉煌。至于家境困难的人家,通常气氛清冷,境况惨淡。
没钱的,希望有钱的照顾帮忙,或是人脉,或是钱财,自然不得不捧场。人微言轻,低三下四。即便心怀厌恶与不满,亦不可流露。像是被打落的牙齿,只能往肚里吞,需要强颜欢笑。
只有少不更事的孩子,天真烂漫,并不清楚现实的艰难,双亲的无奈。好似没心没肺的奔跑玩耍,只是想着红包里的压岁钱,刺激好玩的鞭炮,还有花花绿绿的应节糖果。
当年的我,算是心智早熟的孩子,习惯独自坐在角落里翻看图册。任由面前同龄的表兄弟们追逐嬉戏。然而心智早熟的孩子,亦是可怜的,他们是同龄群体中的异类,遭遇排斥,注定孤立无援。
我曾经就是这样的孩子。所以新年在我的印象里,从来就不是值得庆祝的日子。我甚至厌恶它的到来。
当然,它还是会如期而至。
整个假期,艾和小小沉溺于睡眠与狂欢。时常流连在酒吧夜店,通宵达旦。天亮的时候,带着一身的酒气和倦意回到公寓。有时当中的一个不省人事,是另一个架着回来。然后一觉睡到黄昏傍晚,洗漱吃饭,打扮着装,再次投身灯红酒绿的夜生活。
一天夜里,写完稿的时候,已是凌晨四点。我关了笔记本电脑,一头倒在床上。天气严寒,需要两条厚棉被,将自己包裹严实。即将睡去的那刻,隐约听到客厅传来敲门的声音。仔细辨认,确信无疑。于是心里带着不满的情绪,翻身下床。
走去客厅的路,头是晕沉的,轻微的阵痛。我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沿着墙壁摸索行进。只有敲门声间歇地响起。门开的一刹那,我发觉面前站着的人,竟是一个满头红发的陌生女子。蓦然一惊,顿时语塞。
看到我陌生的眼神,那女子开口。sorry,蓝,我忘了带钥匙。艾去酒店开房,不回来了。
是小小的声音。
进来吧。我缓过神。
我是一个不懂得当面抱怨质询的人。事过境迁,亦不会记在心上。不会计较,或许是我能与她们长久相处的原因。只是小。小小的蜕变,已经超出我的预料。她已经不再是两年前站在火车站,睁着大眼睛的那个青涩少女。她已经被这座都市的物欲横流,冲击得体无完肤。她已经变了。虽然她在我的心目中,依旧还是那个单纯可人的小小。我希望那个小小能够回来。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们都已经是成年人,都知道路该怎么走。
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找不到答案。
然而,还有更加让我措手不及的事。
大年初三的半夜,我的手机突然响起。音乐铃声在沉寂的午夜显得刺耳异常。平时不会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我放下手头的文稿,拿起手机。
是薇的号码。
新年快乐。这是薇的第一句话。
你也一样。我说。在家过得还好吧。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还好。薇轻轻地笑。她们俩还有没有调皮捣蛋。
她们除了调皮捣蛋,还会什么。不要变本加厉,就是对我最好的关照了。自我安慰的我,笑了起来。
薇在电话的那端,也笑。你就宽心忍耐吧。时间总是有限的,她们不可能折磨你一辈子。
笑声渐渐平息。我突然意识到,大学的生活,只剩下一年多的时间。在那之后,我们就要分道扬镳,各自天涯。也许这辈子,都很难再见一面了。我们是注定离散的一群人。难以改变的结局。这是命运的安排,我们是不能有怨言的。
希望那一天晚点到来。轻叹一声的我,感慨地说。稍许的停顿,我又一次问。你决定哪一天回来了吗?
薇没有回答,良久的沉默。薇。薇。于是我叫了两声。
然后,我听到了薇的声音。哽咽的声音。她对我说。
蓝,我回不去了。我要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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