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叔带着挑衅的语调对他说,“那依你之见,野人们敢来到高墙脚下,离我们如此之近的地方杀人?”
“大人,不然还有谁呢?”
真正的答案在场的每一个人几乎脱口而出。
但没一个人愿意说。
高墙外的怪物只是老妈妈吓唬夜哭孩子编造的故事。
如果真的存在,那也是五千年前的事了。
如同一个做了几千年的噩梦,没人再愿意轻易提起。
甚至连想一想都是一种愚蠢的念头。
但燕北行首领哼了一声:“假如苏定芳将军在距离流放处如此之近的地方遭到野人袭击,依照他的性格,他定会回来增派军马,追杀那些袭击者直到阴曹地府,方肯罢休。”
“除非连他自己也遇害。”林莽说。
听到这话让所有在场的人沉默而心痛。
苏定芳将军带人外出已有一月,在如此环境下期望他还活着无异于自欺欺人,但谁也不愿意面对这种事。
“大人,苏定芳将军失去消息已有一月,”林莽说到。“森林广阔,雪谷阴暗,随时可能遭野人袭击。我敢打赌,这两个是他队伍最后的幸存者,本准备回来找我们……只可惜在即将抵达的时候被敌人追上。你瞧,这些尸体还很新鲜,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一天……”
“不对。”纳兰无敌突然尖声说。
步扬影被吓了一跳,他说什么也没料到会听见纳兰无敌紧张而高亢的话音。
胖男孩一向不敢在众人面前发言,而且他出言顶撞的可是他平日里最为惧怕的新兵教头林莽。
“猪头将军,我可没问你的意见。”林莽冷冷地说。
“让他说下去。”海叔看了一眼胖男孩,显然他也发现端倪。
燕北行的视线从纳兰无敌飘向步扬影,然后又转向纳兰无敌:“如果智囊团的人有话说,那就让他说吧。小子,你上前回话,躲在马后面我们可瞧不见你。”
纳兰无敌从未如此隆重地走向众位大人物中央,他挤过步扬影和马匹,胖脸上汗如雨下。“大人,不……不可能只有一天,你瞧瞧那血。”
“嗯?”燕北行皱起眉头,“那血怎么了?”
“家父他,他有时会逼我看他处理猎物,以训练我的胆量……”纳兰无敌开始诉说,下巴动个不停,这会他看向尸体,仿佛他父亲对他的训练此时才起到作用。“刚死的猎物,血还会流动,之后才会凝结成块,可这个人,您看看,他的手腕很……很脆……又干又脆……像是……”
步扬影立刻明白了纳兰无敌的意思。他可以看见死人腕部断裂的血管,活像惨白肌肉里的铁蠕虫,血液冻成黑粉末。
但林莽不以为然,“如果真死了一天一上,现在早就该臭的要命,可他们一点味道都没有。”
总务官戴亚夫总爱夸耀自己嗅觉灵敏,常说能闻出两朵雪花的区别来。这会他悄悄走到尸体旁边,嗅了一下。“嗯,是不怎么好闻,不过,林大人说的没错,的确没有尸臭。”
“他们……他们也没有腐烂,”纳兰无敌指给大家看,胖手指颤抖不休。“请看,他们身上没有……没有生蛆,也没有其他虫子……他们在森林里躺了这么久,却没有被动物撕咬或吃掉……”
“可说除了伤口毫发无伤,”步扬影轻声道,“除了白闪,狗儿和马都不愿意靠近他们的尸体。”
游骑兵们彼此交换眼神,每个人都知道此话不假。燕北行皱起眉头,将视线从尸体移到狗群,“丁不三,把猎狗带过来。”
丁不三连忙照办,一边咒骂,一边拉扯狗链,还伸腿踢了领头的狗两脚。
但猎狗们多半呜咽着,打定主意不肯挪动。他试图强拉一只大狗,结果它拼命顽抗,又吼又扭,企图挣脱项圈,最后实在急了,竟朝丁不三扑去。
丁不三松了绳子踉跄后退,大狗从他身上跳过,逃进森林。
“这……这很不对劲啊,”纳兰无敌急切地说,“看看这血……他们衣服上有血迹,而且他们的皮肤如此干硬,可……可地上完全没有血迹,这附近一丁点都没有,按说,他们……他们……”纳兰无敌吐了口吐沫,深吸一口气。“按说伤口如此之深,那么可怕,鲜血应该溅的到处都是,对不对?”
林莽开动智慧,轻撇纳兰无敌一眼。“这还不简单,这只说明他们并不是死在这,弄不好是被人搬来弃尸,作为对咱们的警告。”
“大人们请看,”纳兰无敌指着不远处说,“只有两行脚印,并没有搬尸者的脚印。而且,而且马铁的眼睛是蓝的,他以前经常揍我,我看过他的眼睛,并不是蓝的。”
林莽一下子惊醒。“海岳也不是。”他脱口而出,一边转头看着两个死人。
寂静笼罩森林。一时间大家只听到纳兰无敌沉重的呼吸声和悄然滑过的风声。
步扬影在白闪面前蹲下。
“真是活家鬼,难不成两个死人自己跑到这来?”燕北行大吼着打破平静。“把他们带回流放处,再行定论。”
有些命令下达容易,执行却难。
骑兵用斗篷裹起尸首,然而马铁和木生试图将其中一具绑上马时,马儿整个发了狂,它嘶叫着后足站立,伸腿狂踢,跑去帮忙的丁不四反被咬伤。
骑兵随后换了一匹马,同样不听使唤,即便最温顺的马也拼死不愿与尸体有任何接触。
最后迫不得已,人们只好砍下树枝,做成简陋的拖拉袈,动身返回时,已经到了下午。
“派人把这片森林搜个底儿掉,”启程之前,燕北行首领命令韩坚石指挥使,“方圆十里内每一颗树,每一块石头,每一从矮树和每一寸泥土都必须翻找一便,把你手下的人都派出来。加入苏将军和他的人就在其中,不论死活,你都必须找到。假如森林里有“其他人”,也一定要报告,你必须负责追踪和逮捕他们,最好是抓个活的,知道了么?”
“属下明白,大人。”韩坚石指挥使说,“属下一定照办。”
打那之后,返程中的燕北行陷入沉思。步扬影紧随其后,身为燕北行的私人事务官,这是他的位置。
天色灰暗,弥漫水气,阴霾不开,正是那种令人极盼降雨的天气。
林中无风,空气潮湿而沉重,步扬影的衣服黏贴皮肤。
天气很温暖,太温暖了。刚才穿过高墙时步扬影发现冰墙汩汩流水,如同正在萎缩。
老人们管这种天气叫“鬼夏”,传说这意味着整个夏季的回光返照,在这之后,酷寒就会来临。
这里的“夏季”已经冻死人的寒,步扬影难以想象此处冬季的冷。
白闪跟着他们跑了一段,然后消失在树林。身边少了雪狼,步扬影觉得自己如此孤单。他带着谨慎的目光,不安地扫描每一处阴影。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还是小男孩时,北冥城的老妈子给他们讲过的故事。在一片黑暗之中,冰原鬼王骑马来到。这是她常年不变最拿手的开场。之后她不断压低声音,来者浑身冰冷,散发着死亡气息,痛恨烈火、阳光和所有流淌温热之血的万物生灵。他们会骑着惨白的死马,率领在战争中早已死亡的亡灵大军一路南下,横扫一切所见的活物,踏遍七国每一寸土地……
当步扬影终于自一颗歪七扭八冰杉树枝杈间看到流放处高墙时,不禁心里暂感轻松,吐出一口气。
这是燕北行突然勒住马缰绳,在马背上转过头。“纳兰无敌,”他喊道,“过来,小胖子。”
纳兰无敌笨拙地爬下马,落地时还差点摔倒。步扬影看见他脸上露出恐惧之色,想必是认为自己又有什么麻烦了。
“胖男孩,你胖也不算白胖,人倒是聪明。”燕北行粗声说,“刚才干的不错。步扬影,你也是。”
纳兰无敌满脸通红,急忙想要道谢,奈何想不到合适的言语,一时只会傻笑。
步扬影忍不住笑了,替他向燕北行道谢。
燕北行说完,驱使他那匹健壮的马向前疾驰。
白闪自林间穿出和他们会合,它舔着下巴,口鼻沾满猎物的鲜血,想必去丛林饱餐了一顿。
远处,居高临下的高墙守卫发现渐近的队伍,接着那低沉浑厚的号角响彻原野。
那是一声如同长长叹息的巨鸣,颤抖着穿越广阔的丛林河流,回荡在世界尽头的冰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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