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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动荡(2 / 2)

当然,我是尽量地领教了各方面的朋友们的意见。使我感觉着有点惶恐的,大家的意思差不多都一致地认为时局在逐渐好转,而我的退撄是大不应该。我们平常在批评国民党的关门主义,今天在打开门了,而我们却不肯进去,这不是授国民党以口舌,让他们再关上大门吗?就再低一点的位置都要就,千万不应该考虑到地位的高低!

我受着这种进步意见的促迫,实在不应该再有二句话好说。何况第三厅厅长的位置何尝低!据说厅长的官阶是中将,这在别人已是求之不得的了。我自己是标榜着“救亡工作者”的人,难道还要高抬自己的身价吗?

然而,不幸得很,进步的虽然尽管进步,而在不进步的一方面,情势却丝毫也不显得进步。单从政治部的人选上来说吧,其后逐渐明了了的,是第一厅厅长贺衷寒,第二厅厅长康泽,第三厅副厅长刘健群,都是复兴社的几员健将。和这样的一群人物,我能够去共同工作吗?特别是第三厅副厅长的刘健群,这到底是一位监军,还是事实上的厅长,而让我做一名傀儡呢?

陈诚本人那时是红得发紫的,他曾经到太和街来访问我三次。他不会是专门来访问我。太和街二十六号本是希夷的办事处,里面还住着陈铭枢,周公也是住在近处的。每逢他来,同时也要把周公请了来。他每来一次,总要谈到我的就职问题。头两次我只答应他,愿意帮忙设计。到了第三次,刘健群的副厅长已经揭晓,我便更有所借口了。

“刘健群是一位干才,就让他做厅长好了,何必要把我的名字加上去呢?”

“你的大名是连借用一下都不允许的吗?”

陈诚的大名倒不愧是“诚”,在不经意之间,竟把他们的用心透露了。这不分明是要我做个傀儡!

地位是不必计较的,工作是应该争取的,但是,傀儡呢?

五、二月六日

二月六日——

这个日期我记得很清楚。这一天,陈诚请吃中饭,我在头一天晚上得到了通知,但奇妙的是同时请了黄琪翔,却没有请周恩来。我揣想:这里可有什么文章。于是在六号上午过江赴约的时候,我把阳翰笙也拉着一道去了。翰笙的职务是商量好了的,万一我做厅长,他便担任秘书。在这一天呢?更是要委屈他,担任我的耳朵了。

到了陈诚的公馆,果不出所料,并不是寻常的请吃饭,而是召开第一次的部务会议。除掉恩来之外,所有拟议中的高级人员都到了。部长陈诚,副部长黄琪翔,秘书长张厉生,总务厅长赵志尧,第一厅长贺衷寒,第二厅长康泽,第三厅副厅长刘健群,加上身份未明的翰笙和我。

在吃饭之前,有一些闲话式的讨论。有一则是集中攻击女职员,他们认为政治部应该以不用女职员为原则。贺、康、刘三位主张得最坚决,以为用女职员有百害而无一利。陈诚也表示赞成,他说他最不满意的是女子穿军装,头发用电烫,脚上有的还要穿高跟鞋,真是对于军人的侮辱。他说,他以警备司令的资格,以后要严加取缔。

在吃饭之后,正式谈话要开始了,弄得我有点进退维谷。我同翰笙商量了一下想先退席,翰笙主张听听他们的高论也是好的。结果我们留下来了。

先颁发了几张油印文件,其中有一张是《政工人员信条》,这是我初次在武昌和陈诚见面时,替他拟的,据说得到了“最高”的批准,决定作为一般政工人员的手则。在这里的第一条,明白写着这样的规定:“在彻底从事抗敌救亡的原则之下精诚团结,全体人员不得以个人或所属党派利益为本位,从事个别活动。”这在当时是国民党的正式文件承认各“党派”的第一次表现。但在另一张文件(名称仿佛是《政治部组织大纲》)的前文里面,却特别强调着“一个主义、一个**、一个领袖”。我看见了这三个“一”,弄得来更加如坐针毡,浑身都在发烧,差不多快要光火了。

会议开始了。部长,副部长,秘书长,总、一、二厅长都说了话,但只是报告了些筹备上的经过,倒也并没有什么“高论”。顺次轮到了我,陈诚便请我说话,我也就只好发言了。

“首先要告罪,”我说,“我自己实在太冒昧。我事前并不知道,今天这会是部务会议,而我竟冒昧地参加了。我自信,我自己还没有充当第三厅厅长的资格的。”

我这样一说,弄得陈诚满脸通红。

“因此,”我继续着说,“我并不是以第三厅厅长的资格来说话,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资格来说话。”

我在这样的冒头下边,承认我自己在精神上并没有做到接受这个任务的充分准备。

“宣传工作,”我继续着说,“在一般人看来,好像很轻松,但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从对象来说,有军队宣传,有国际宣传,有对敌宣传。从方法上来说,有笔舌宣传,有艺术宣传,而笔舌上有各种各样的语言文字,艺术上有各种各样的艺术部门。这里须得有不少的专家来参加,决不是做厅长副厅长的一二个人便能够了事的。”

“还有重要的一点:今天不忙说要物色这样多的专门人才是困难的事,而尤其困难的是这样的专门人才大体上都不是国民党党员。假设我们要拿着‘一个主义’的尺度来衡量人才,那我就敬谢不敏,实在连一打也找不到。”

康泽、贺衷寒等人在面面相觑。

“因此,我以朋友的资格,”我又重说一遍,“希望大家认清楚这工作的困难,而改变一下门禁的森严。假使门关得太严,不仅外边的人才不能进来,连里面的人才也都要从窗口跳出去了。任何人来做厅长都可以,但首先总要把这些原则弄好,不然,谁也不能希望工作会有成效!”

我把话说完了。陈诚说都可以照着这些话做,以后可以尽量商量。

接着,会也就散了。

六、逃走

自己实在是不愉快,今天是什么时候,为什么还在那儿耍手段呢?

当我们回汉口,坐在轮渡的舵房窗口的时候,我对着翰笙,把自己的意思说明了。我在当天晚上便要往长沙去,请他把开会的情形去告诉周公,希望也把我的意见向他说说。

他们今天既是召开部务会议,为什么不先向我们说明?这是我所不能了解的第一点。既开部务会议,为什么又不请周公?这是我所不能了解的第二点。刘健群的委任,事前并没有征求我们的同意,有什么办法可以保证我们能够合作?这是我所不能了解的第三点。

要我担任第三厅厅长,我的要求是,至少应该争取到这样三个起码的条件:(一)工作计划事先拟定,不能受牵制;(二)人事必须有相对的自由;(三)经费确定。今天,这三项一项都没有提到,没头没尾地便把我拉上台,这倒类似乎强奸了。

我担心去见了恩来,又会被朋友们挽留下来,便决意不去,只请翰笙一个人去。

翰笙也赞成了我的这些意见。他说:工作是要争取的,但绝对不能苟且。他相信,周公会同意我的意见。假使我去长沙,翰笙说,他自己也想回四川去省亲去了。

我们在日租界分了手,我回到了太和街二十六号。

我立刻收拾着行李,十万火速地准备出发,就生怕有人要来捉拿我的一样,弄得立群和苏君都有点诧异了。

我只对立群说:我要到长沙去,说不定不会再回来了。你去陕北,那我们虽然远隔了,但是,是后会有期的。颖超很关心你,你的一切行动就请依照颖超的指示吧。

那时候,希夷已经上前线去了。同住在二十六号的虽然还有不少的人,但我向谁也没有告别,便径自走了。就只让立群和苏君两人送我。

立群沉默着,一直没有说什么话。

我们过了江,又到了徐家棚车站,时候也依然是黄昏。回忆自然是免不了的。从广州到达这儿,不知不觉地便过了一个月,时间真是过得好快!

我已经上了车,从窗口上望过去,看见月台的那一边,翰笙和李一氓跑来了。我还有点担心:他们是来挽留我的吧?怕要把我拉下车去。但我的靠着一鼓作气的逃跑,实际上已经有点回旋的余地了。我同立群的感情早已到了难于分离的程度,我这次一个人跑掉,看见她那沉默的态度,知道她心里是有些忧郁的。我不走,不也是可以的吗?心里同时也在这样问。

翰笙们跑拢来了。

“呵,好得很,我们还怕赶不上呢!我们是到过太和街的。”

他高兴着这样说,隔着车窗递了一个字条给我。那是周公写给我的:

“到长沙去休息一下也好。但不要太跑远了。事忙,不能来送行,祝你愉快。”

当我把字条看完了的时候,翰笙又在窗外接着说:

“告诉你,我也很快就回四川去了。假使明天有船,就在明天。”

开车的哨子响了,大家都愉快地和我握手。立群也紧紧地和我握了手,但她却始终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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