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长沙
长沙,这个屈原流浪过的地方,贾谊哭泣过的地方,我在北伐时曾经短期间工作过的地方,隔了十二年我又来了。
北伐当年的老朋友们呢?大抵都不在了。郭亮被砍了头,夏曦病死了,好些人在北边打仗……我所访问的对象,是在办着《抗战日报》的田寿昌。
寿昌是在抗战发生、“八一三”以后,才得到自由的。“八一三”以后,他从南京迁到上海,和我曾经聚首过一个时期。我同他和夏衍,有好几次一道上前线,对抗敌将领们打过气。在上海未成为孤岛之前,他先回到了长沙,赤手空拳干起一个小型的日报来了。
报馆在一家电影院的前楼。虽然当中有一间很宽敞的大厅房,但仅作为过道或吃饭的地方。大家都集中在东头的一间长条房间里,这间房间是值得同情地被偏劳了。空间小,人手多,办公室、会客室,都是它在兼差。在一壁还堆了几个被卷,不用说,它在晚上又在担当寝室的任务了。
虽然是在上午,在一般的报馆里应该是清闲的时候,这儿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有的在高谈阔论,有的在打扎包裹。寿昌却坐在面街的窗下,挥笔如闪电地在赶写原稿。
寿昌热烈地欢迎着我,他向我说的头一句话便是:啊,你来得恰好,今天中午我们正打算去吃“李合盛”。
这“李合盛”是神交已久了。它是长沙的一家有名的老教门馆子,据说门面坐场一点也不讲究,然而所做的菜是好得不能形容。寿昌在好多年辰以前就向我推荐过:假如到了长沙,一定请我去吃“李合盛”。
寿昌替我把一房间的人都介绍了,其中有廖沫沙,有音乐家张曙,有寿昌的两位弟弟三爷、五爷,大公子海男,一位舅舅,还有一位电影明星胡萍,一位女记者熊岳兰等等。
“好,我们就走,吃李合盛去,大家一齐去!”寿昌挥着手这样叫着。
于是乎我们便被浩浩荡荡的队伍所簇拥,向着李合盛进军。
就像一对凯旋将军一样,寿昌和我,肩并肩地,走在最前头。
我一面走着,一面才把我的来意向他说明。我说,我是为避难而来,我不想进政治部,打算到南洋去募款,来干我们的文化工作。
寿昌开始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便表示了不同的意见。他认为我走的是分裂路线,是逃避,是退撄。他说:我们正在号召团结,应该要拿出诚意来。事实上在今天也不能不利用政治上的关系,不然,一切工作都不容易做通。
我略略含着反驳地回答了这么一句:看来,你的政治性实在比我强得多。
二、五伦之一
街头有不少卖地瓜的,湖南人叫做凉薯,广东人叫做砂果,这东西似乎只出产于四川、湖南、广东这三个省份。这是我小时候爱吃的东西,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我很高兴,便花了两毛钱买了两大串,准备提到李合盛去,作为食后的果品。
在街头走了一会儿,果然名不虚传地在一条相当杂沓的背街上,瞻仰到了那神交已久的老店。它老的贵庚,怕已经有一百岁的高龄了。居然是有楼的,但好像连背都驼了。
上了楼,时间还早,楼座都还是空的。
寿昌大约是怕我会幻灭或者藐视,他又开始做着义务宣传:停不一会儿你便可以看到,这儿的座位是要候补的呢。
事实上我一点也没有幻灭,更何敢藐视。我在那似乎有点微微动摇的楼板上走着,倒在凛栗地起着敬老的念头。
在一间楼房里满满坐了两大圆桌,桌面宽,筷子长,汤匙大,充分发挥着湖南席面的三大特色。
菜上桌了,除牛肉牛百叶之外,也有鱼,也有鸡,好像也没吃出什么特别的味道,但同样也在发挥着湖南菜的三大特色:咸、辣、多。寿昌是喜欢吃牛百叶的,尽管分量已经够多,而他一叫就是双份。
来客倒的确不少,当我们吃得快要终席的时候,楼上楼下都坐满了人,就在我们的一间房门口,已经有好些人在那里候补着了。
寿昌指着这样的盛况给我说:你看,怎么样?名不虚传?
“果然是名不虚传。”我这样说着,但我正剥食着地瓜,那雪白的地瓜心已经进了我的口里:“啊,你们这儿的地瓜真好!又甜又嫩!”
“你喜欢这东西吗?”
“我小时候顶喜欢吃,民国二年离开四川以后,只有十二年前在广州吃过。但广东的,渣滓很多,四川的,也没有这么甜、这么嫩。”
“你喜欢吃,那就好了,这一向正是吃凉薯的时候。”
走出李合盛的时候,迎头碰着两位朋友,一位是曹如璧,另一位是他的夫人梁淑德,他们是到报馆去得到消息赶来的。曹如璧,我在上海见过,他的夫人是第一次见面,据说是岭南教会学校出身,在担任着长沙妇女协会的秘书。但这位夫人身材矮小,在栗色的圆脸上架着一副相当深度的眼镜,看起来倒还像一位女学生。
寿昌和他们商量了一下,他把淑德特别拉了过来,向着我说:淑德是我们顶好的朋友,他们住在南门外留芳岭,房间宏敞,地方清静。淑德愿意招待你去住。我相信,你一定会住得很适意的。
在外表看来,好像超脱一切的寿昌,他对于我的关心,竟这样周到。他既使我享用了名肴名果,又为我解决了住宿的问题。我在心里着实感谢着他。无怪呵,古时候的人要把朋友算作五伦之一了。
三、留芳岭
留芳岭!这不知道是什么时代的什么诗人所命的名,不仅字面大有诗趣,而且对于实际也尽致地发挥了美化的本领。在这儿的周围并没有什么“芳”,也没有什么“岭”,只是一簇常见的类似贫民窟的城市尾巴。但在那当中却耸立着一座不太高明的中西合璧式的新建筑,那便是曹如璧夫妇的住居了。
是有楼的一列三间的砖房。他们只赁居着楼下的靠北的一边。一间前房很宏大,一间后房较小。前房做着客厅,后房做着寝室。他俩在客厅的靠后一隅替我安下了一尊床,还从友人处借了一部屏风来间隔着了。地方的确是宏敞,清静,更加上主人的殷勤,使我相信着,谁也会住得很适意。
就在这留芳岭,第二天我会见了徐特立老先生。
徐特老当时也由延安回到了长沙,我早就听见好些年轻朋友说,徐特老的精神很好,一点也不老,他一做报告便可以做三四个钟头。
可惜我不是画家,不能把这样的一位好老人画出。老人是矮个子,但那么结实,穿着一身延安制的灰布棉军服。巴旦杏的脸那么红润,一对眼睛那么有神,一嘴稀疏的胡子那么坦白,嘴里几个缺牙那么含笑,一头斑白的长发那么纷披。这不就是“诚实”本身的形象化吗?
这位老人一出现在前厅,但奇妙的却又有另外一位老人和幽灵一样地浮现了出来。那便是反动派的商山四皓之一的吴稚辉。那个庞大、臃肿、肮脏、龌龊的“虚伪”的形象化!假使有谁肯把这两位老人画在一道,那就会成为对比法的一项最好的教材。
老人使我特别高兴,出乎意外地他竟赞成我到南洋去。他说:替反动派做宣传,绝对不可干。我还替你提出个具体的步骤。你假如弄到钱,最好是在衡山附近办个西南学院,来推进青年的革命教育。那样才是根本的办法。
老教育家斩截地对我这样说,声音是那么刚健,像乡里老百姓说话的那样,而又那么地振聋发聩。我顿时起了一个幻想:西南学院一成立,就推戴这位老教育家做院长,不就会形成一个革命青年的理想园地吗?
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特老也还是太乐观了一点。在反动派的天地里面,哪里会容得你来干革命教育呢?这固然是后事,但也有不太后的事可以证明。特老住在长沙其实并不那么自由,在他的后面经常有特种尾巴。在其后不久,他竟至长沙也不能住,只好北上了。
留芳岭哟!到底是哪一位诗人替你取下了这样好的一个名号?
四、不平衡的天秤
在长沙,我实在是有点忧郁。
时局在大动荡,我的心境在别种意义上也在大动荡。
我自己实在是不愿意再当冯妇,经过徐特老的一番话,在这一倾向上,又加上了一个有重量的分铜。
但一般的朋友们也在相对的一个倾向上加上重量。
武汉方面的朋友不断地有函电来催促,有的是劝勉,有的是严词责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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