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诚也有几次简短的电报来,还通过黄琪翔和其他的人,表示了他一定要请我回去,一切的问题都可以当面商量。甚至于这样说:要等我回去,三厅才开始组织。假如我不回去,三厅就尽它虚悬在那儿。
黄琪翔在传达这些意见之外,不断地来过好几次信,他的措词有时候严烈到这样:你假如要再开玩笑,那大家都不把你当成朋友了。将来的历史也不会容恕你的!
但是,一切的工作果能有推动的希望吗?南京、上海的情形可不必说了,广州、武汉的情形也可不必说了,眼前的长沙又是怎样呢?一切不都是同样地包而不办,办而无法,而且还在粉饰太平吗?
那时的湖南主席是张治中,和平教会的晏阳初正揽得火热。他们要办什么乡村教育,设什么模范县。我自己实在叨光得很,有一晚是在主席官邸的夜宴上同席,就由于张的介绍,才第一次和我们贵同乡见面。想不到那位寡白得有点像尼姑的“川老鼠”,他竟有那样大的抱负:他能改良农村,使湖南的老百姓们都穿上皮鞋!
可惜日本人也太爱开玩笑,时而也要开几架飞机来空袭空袭这个太平盛世的桃源。最初一次(大概是二月十号)炸了长沙车站,等飞机跑了,房子烧了,然后才放出警报。
自从有了这一次的“马后屁”之后,长沙也就开始“积极防空”起来了。每条街上在街边隔不十来家铺面便建立一座“防空室”。那是用木板建筑的,可有一人高,在顶上堆一层沙袋。这样就说是在“防空”了。长沙的市民倒给了这些新建筑一个很合理的利用——临时茅房。
还有更悲惨的悲剧逼到眼前来了!
《抗战日报》本身不就是一个悲剧?尽管靠着寿昌和其他的朋友们在那儿苦撑,然而事实上是在干着“无米之炊”。白报纸成问题,印刷费成问题,就是同仁们的伙食费都是七拼八凑地勉强敷衍的,薪水更是说不上了。津贴请不到,管制却不请自来。为了团结,大家都得忍气吞声。
悲剧的最**是出现在我到长沙后的一星期左右。一位报馆同事的家里就因为生活困难,发生了一件母子自杀的悲剧。
这是谁的罪呢?热诚爱国的文化人不仅被逼得贫病交迫,更甚而家破人亡,这到底是谁的罪呢?
罪犯们都有一双血手,但在这双血手上时时又带上一双白手套。谁能够安心地去和他们握手?
我的心境,是放在一个不平衡的天平上的,我实在没有办法控制着它,使它不动荡,不再动荡。
五、使酒骂座
寿昌的耐性,我实在是佩服。他的处境应该比我艰难得多,却尽了他最大的努力,来鼓舞我,安慰我。
他号召过长沙文化界为我召集了一次规模相当大的欢迎会,又时而动员朋友请我吃饭,请我讲演,请我写字,更时而陪我去听湘戏,进咖啡馆,游岳麓山。我凭吊过黄兴墓、蔡锷墓,也凭吊过屈子庙、贾太傅(谊)祠,都是他自去或请朋友做向导,陪同我去的。
有一次,他拉我去拜访过胡萍的家。那实在是可怜的家!家在贫民窟里,内部也很不整洁。明星在生病,明星的老母亲也在生病,只有一位七八岁的小弟弟招待着我们。这也应该算得是一个悲剧吧?
报馆的楼下就有一座咖啡店,每到夜间,大家的紧**作告了一个段落之后,便到那儿去,喝一杯咖啡或一两杯酒。有时候是合伙,有时候是我请他们。听说,胡萍就是那座咖啡店的女招待出身,因此那儿的女招待员们似乎都有些自负:仿佛每一位的将来都有成为电影明星的希望。
寿昌是这儿的北辰,只要他一进门,真真是“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女招待们都要来簇拥着他,把希望的眼光投注在他身上。
那儿有卤鸡翅膀,寿昌顶爱吃,去一次总要吃它十好几只,但我自己却照常喜欢吃我的凉薯。
有一次,就在那咖啡店的门口,我又买了两毛钱的凉薯,准备分给大家吃,之后,再带些回留芳岭去。平常买两毛钱凉薯,分量是很多的,但这一次却少得可怜了。我便向那卖凉薯的老人质问:
“为什么今天两毛钱的凉薯这么少呢?”
那老人很闲泰地补足分量,笑着说:“我是怕你拿不动呢。”
惹得站在一旁的寿昌大笑起来,他以后还把这件小插话,作为幽默的材料,告诉过很多的人。
寿昌这样鼓励我,安慰我,实在是费尽了很大的苦心,但我却万分不应该,我有一次很对不住他,也对不住很多朋友。
那是一天星期的晚上,我托寿昌在一位朋友家里备了两桌便饭,准备大家痛快一下。朋友们买了好几瓶虎骨酒。我自己是容易冲动的人,一时控制不住,便对两大圆桌的友人,每一个人都干了一杯。
虎骨酒,看起来,吃起来,都有点像五加皮。是不是真正有老虎的骨灰在里面,老虎的骨灰究竟有怎样的作用,我不知道。但那酒着实很厉害,把两个席面敬完了之后,我醉了。接着我对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批评起来,而且由批评而斥责,愈来愈猛,终竟完全失掉了知觉。
第二天清早醒来,发觉自己是睡在报馆的西首房里,三爷和海男在照拂着我。我问到晚上的情形,他们开始不肯说,但到后来还是三爷告诉了我。
他说我骂了一切的人,指着男的骂为男政客,指着女的骂为女政客。骂大家都在玩花头,一点也不落地生根,眼睛只看上层,不看下层。他又说,我也骂了自己,打了自己三下重实的耳光,连连骂自己是政客,政客,混账的政客!
三爷和海男都隐隐在得意,他们说:我们倒很好,并没有挨骂。
六、入地狱
立群留在武汉,差不多三天两头地总有一封信来,或直接,或间接地,通知我一些消息。起初她本来进行着去北边读书的事情,后来又被朋友们把她留着,不叫她走了。隔了十天左右的来信说:不久她也要到长沙来。我正期待着,但接着的第二封信,却又说不能来了,还要缓几天。每次的来信,差不多都要提到大家的意思,要我无论怎样不要太性急地离开长沙南下。
我离开了立群,是精神上另一种意义的苦闷。她能快来,我自然很乐意;慢来,我也只好耐性地等了。
二月,转瞬已是二十六号,我离开武汉已经二十天了。这一天的上午,我从留芳岭的寓所走出,在大路边,正想雇一部洋车,坐进城去找寿昌,忽然看见寿昌坐在一部洋车上迎面而来。寿昌一看见我,顿足停车,向着我喊:武汉的朋友来了!
寿昌跳下了车,我才发现被他挡着的后一部车上坐着立群。我禁不住心子急跳,同时我也看见立群的脸忽然涨得通红,把头埋下去了。
一同折回到寓所。立群带来了很多信,有周公的,还有其他的人的。
立群从口头告诉了我:陈诚对周公有了明白的表示,要我立刻回去,一切事情都可以商量。又说:副厅长的人选也不成问题了,那位刘健群惹出了什么桃红事件,已经跑到重庆去了。
立群没有表示她自己的意见,但我看她把我留在武汉的行李一件也没有带来,毫无疑问,她也是赞成我赶快回去的。
我迟疑着也没有立即表示意见。
寿昌在一旁催促:这还有什么值得考虑的呢?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朋友们都在地狱门口等着,难道你一个人还要留在天堂里吗?
“那么,你是愿意入地狱了?”
“当然,不会让你一个人受罪!”
“好吧,”我决了心这样回答,“我们就去受罪吧。不过,我的问题很简单,说走随时都可以走。你呢?现在就要看你了。”
寿昌大笑起来,掉头对着立群说:“不辱使命!毕竟还是女性的力量大,爱情的力量大呵!”
立群又涨红了一次脸,又把头埋下去了。
商量的结果,寿昌要求给他一两天的余裕,让他把《抗战日报》交代清楚,并且还准备邀一两位朋友同去。就这样我们便决定乘二十八号的早车,一道去武汉。
当天晚上寿昌又邀约了好些人去吃一次李合盛。立群却和我一样,也爱吃湖南的地瓜。她是生在北京,在上海待了几年的人,地瓜不仅没有吃过,并且没有见过。立群说:这真是平民化的食品,外皮像番薯而能够自由用手剥,内容真像地梨。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我同立群两人过江,尽兴地游了一次岳麓山。住了二十天,我居然成了一个老长沙了。贾谊在这儿偏要哭,怕还是想做官的心太切了吧。我要走了,倒觉得长沙很值得留恋:这儿仿佛是一个乐园呢。
乘上二十八号的早车。同行的是寿昌、三爷、张曙。也有不少的朋友在车站上送行。
在《义勇军进行曲》的歌声中,火车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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