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物外桃源
武昌城外的武汉大学区域,应该算得是武汉三镇的物外桃源吧。
宏敞的校舍在珞珈山上,全部是西式建筑的白垩宫殿。山上有葱茏的林木,遍地有畅茂的花草,山下更有一个浩渺的东湖。湖水清深,山气凉爽,而临湖又还有浴场的设备。离城也不远,坐汽车只消二十分钟左右。太平时分在这里读书,尤其教书的人,是有福了。
在校舍之外,有不少的教员宿舍,点散在山上;大都是三层楼的小洋房,有良好的卫生设备,冷热水管,电气电话,一应俱全。这些都是由学校自备发电机或总站来供应的。有人说,中国人在生活享受上不如外国人。但如到过武汉大学,你可以改正你的观念:在这个地方,在生活享受这一点上,那些擘划者们,至少是把外国人学到了。
武汉成为了抗战司令台之后,武汉大学疏散到四川我的家乡乐山县城(旧时嘉定府城)去了。剩下的校舍成为了军官训练团的团部。于是这儿便成为警戒区,或者也可以说是紫禁城了。“最高”兼任着团长,陈诚任副团长,较大的几座教员宿舍便成了他们的官邸。戒备是很森严的,没有“特别通行证”或各种交通工具的方便的人,根本便无法进出。
我自己很幸运。因为范寿康原是武大教授的关系上,由于他的斡旋,让我把张有桐教授的宿舍顶下来住了。(应该声明,并没有顶费。)我的“特别通行证”,凑巧还保留在手边,那是“洛字第二一八号”,是四月二十六日填发的。有“军事委员会军官训练团团长”的官章,填发员是熊鸿,这人倒不知道是何许人了。
这宿舍在大学区的深处,背山面湖,汽车可以直达。一共是三层,底层是地下室,那儿有用人室和厨房。其上的两层都有客厅,有书房,有寝室,有浴室,有可以眺望湖山的月楼。假如你要游水,再下一个坡,你便达到那细沙平铺的湖岸了。假如你要登山,再上一个坡,你便达到了珞珈山的山顶。大约在前一定有什么诗人在这儿流连过吧,山名“珞珈”不也就可以想见了吗?
我们——我和立群是四月底由汉口的太和街搬到这里来的。不久黄琪翔搬来了,做了我们的邻居。那是一栋比翼建筑,站在月台上两家便可以打话。更不久,周公和邓大姐也住到靠近山顶的一栋,在我们的直上一层,上去的路正打从我们的书房窗下走过。有这样的湖山,有这样的好邻舍,我生平寄迹过的地方不少,总要以这儿为最接近理想了。
当时的生活尽管是异常忙碌,差不多每天清早一早出去,要到晚上,甚至有时是深夜才能够回家,但在夜间月下的散步,星期日无须下山,或者有友来访的时候,可留下了不少的甜蜜的回忆。我们在东湖里游过水,划过船,在那岸上的菜馆里吃过鲜鱼。浓厚的友情,闲适的休憩,是永远也值得回味的。
而且,在这大学区域还有最好的防空设备,有因山凿成的防空洞,既深且大,也有高射炮阵地环列在四周。但却不曾遭受过一次轰炸。敌人是应该知道这儿是做着军官训练团的,有高级的人员集中着,但它却从不曾投过一次弹,尽管对于武昌城是炸得那样频繁,而每次敌机的航路又都要经过这大学区的上空。
我们在当时是做着这样的揣测:无疑敌人是爱惜这个地方,想完整地保留下来让自己来享福。
这揣测,后来是猜中了。敌人占领了武汉之后,把大学区作为了它的司令部。
实在一点也不错,武汉大学那个区域,的确是武汉三镇的一个物外桃源。
二、随风吹散
在好些利用星期到东湖来访问我们的朋友当中,《大公报》的张季鸾是很稀罕的一位。
我记得是五月中旬的事,他是和王芸生两人同来,立群还亲自做过饺子来款待他们的。
张季鸾和我们的友谊应该说是双倍的。他和我是日本的先后同学,同属于大高俱乐部(日本帝大及高等学校的同学所组成),而且同是拿笔杆的人。
他和立群,可又算得别有渊源了。
大家该还记得,就在卢沟桥事变前两个月,有一位《大公报》的女记者在上海自缢的事吧?
那就是立群的大姐于立忱了。她是北平女师大出身,因为搞政治活动入狱,获释后加入了天津《大公报》。但不久得了肺病,便到日本去就医,她是受着《大公报》津贴的。养了两年病,虽然渐就痊愈,但还没有断根。日本人图谋侵略中国的野心一天一天地明目张胆起来了,东京留学界的爱国分子自然不能够坐视。立忱因此也就稍稍有点活动,不料竟受了报方的警告。张季鸾写信给她,要她回国,不然报馆的津贴是要停止的。立忱被迫便于三月返沪,而于五月自缢了。死时留下了几句哀切的遗言:“如此家国,如此社会,如此自身,无能为力矣。”好像是在述怀,也好像是在求恕,一个浪花便永远消逝了。
据立群告诉我,立忱死后,张季鸾在营葬上曾经帮过一些忙,还有意建立墓碑,结果因抗战爆发,没有实现。
张季鸾和立忱是有情愫的,曾经写过很多信给立忱,信都写得很长,而且缠绵缱绻,竭尽了倾倒之忱。魏晋体的毛笔字颇为典丽,署名却都是“幼林”。幼即是季,林即是鸾的音变,是毫无疑问的。
那些信在复员后我都看过。从那内容看来,张季鸾很明显的是有过不合理的要求,而遭了委婉的拒绝。于是他们便保持了很深切的柏拉图式的爱。——然而这爱,却不料经不住思想的冲突、经济的压迫,终竟溃灭了。
立群对我说,张季鸾曾经向她要过几次,要她从大姐的遗物中清理出来,交还给他。在上海时,因为抗战爆发,没有来得及交出,复员后张季鸾却成了故人了。
就这样,张季鸾是以双重的友谊来访问我们的,我们委实也竭诚地招待了他,陪着他去游了半天的湖,在湖里那座小岛子上的湖心亭凭眺了周围的水光山色。张季鸾似乎也很得意,他还大声地哼出了他最得意的昆曲。
送他们走了之后,我同立群两人在山道上散步。立群告诉我:张季鸾又问起了他给姐姐的那些信,要她设法从上海寄来。他还警告她:“你不要和他们混在一道噢,旋进了漩涡是很危险的噢!”才到汉口的时候,他这样警告过她,今天又这样警告了她。
“你说,他所说的‘他们’里面有没有包含着我?”
“那还消说得。”
“然而不然,我看我的两面派似乎已经快到家了。”
“怎么的?”
“你在厨下做饺子的时候,我们谈到了工作问题。我说:‘工作做不通,为什么要找我出来干宣传,我真不了解。’王芸生批评我‘勇气和决心不够,应该放手做’。他的意思我是明白的,他是说我脚踏两边船,应该死心地踏上一边。张季鸾便把他的意思补充明白了。他很持重而平淡地这样告诉我:‘有机会多找岳军(张群)谈谈吧,岳军在蒋面前是很可说话的。’你看,他这样对我关切,他所说的‘他们’里面,难道还会包含着我吗?”
“看来,他们今天来还是有意思的,并不是专门来游山玩水。”
“今天的张子房,有时候也要游游山玩玩水的。”
这是我们在那东湖边的山道上随风吹散了的一些话。
三、看起了西园寺
大学下边的游泳场是相当完备的,不仅有水上的设备,还有岸上的娱乐,有茶点,有中西餐,有书可看,是训练团的军官们集中的地方。星期日更有好些党国要人前来光临,情况是很热闹的。
有一天清早,是在七月间吧,我陪着一些人(这些人的姓名也不记得了)偶然走到了我所忌避的这儿,劈头便遇见了张群。他一个人靠在一张帆布睡椅上望湖。这是我们到武汉来的第一次见面,自然免不得要有一番寒暄了。
“很久不见了,好吗?”我和他握着手这样说。
“是啦,我们是很久不见。四月里我有过一封信给你,不是说我们‘彼此多忙,憾无良机把晤’吗?”
经他这一说,我愕然了。
北伐时,在宁汉快要分裂之前,张群以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的总参议,代理过参谋长的职务,我们在南昌是同住过几个月的。我当时在漩涡中看得很清楚,大革命的变质,三大政策(联俄、联共、扶助工农)的毁弃,这位张先生实在要负很大的责任。
大革命失败后,我到日本去亡命。经过了十年,一直到卢沟桥事变发生,我又才回国来了。回国是七月二十七日,事前是得到南京**的谅解的。八月初取消了我的通缉令,九月尾上我应“召见”去过一次南京。
张群那时亲自对我说,**允许我回国,是在庐山会议时他对蒋提出而得到谅解的。通过陈公洽(当时的福建省主席陈仪),再由郁达夫(当时在福建省**任事)通知了我。那是五月里的事。当时没有公开请我回来,是顾到我的安全。但到事变发生后,我竟“毅然”地回来了。
照这样看来,我是应该向他感恩的了。然而我却没有那么简单。因为他为什么要去说情,而他的说情又为什么能够邀准,那秘密我是知道的。
还是让我自己来揭穿吧。在日本亡命,一方面受着家累,一方面受着日本宪兵与刑士的双重监视,无事可做,我便把很多时间费在甲骨文和青铜器的研究上。我在东京先后印行了八九种这类的研究,借以供家养口。日本的元老西园寺公望读到了我的书,他恭维了我。于是日本的学术界和新闻界便鹊噪了起来。传到我们贵国更锦上添花,竟说到西园寺和我成了至交,“二二六”事变时,西园寺跑到我的寓所里避过难。造这些谣言的人,起初是想把我送葬的,意思是说,“郭沫若已经准备做汉奸了”。但谁知道却发生了意外的效果。
十年没有过问政治,在专心考古,是西园寺的“至交”,号为“知日派”的张群,难道还不想把这样的人来利用利用吗?所以张群的说情,并不是看起了我郭沫若,而是看起了西园寺:蒋之允许取消通缉令也并不是欢迎我郭沫若,而是欢迎西园寺呀!
虽然抗战了,南京**一直在和日本勾勾搭搭,而张群和张季鸾也就是这勾搭的主要引线人。他们之所以要我回国,其主要目的也不外是要一位“西园寺的至交”来帮帮这样的忙而已。
话得说回来了。四月间三厅正开始工作的时候,张群向我推荐了一个人,拿着他的信来见我。这人的姓名我不记忆了,是张群的亲戚,一位日本留学生。编制已经满了,无法安插。如推荐为设计委员时,资望又不大够。我倒很坦白地回了一封信去,希望张群直接去信给陈诚,陈诚一定会买他的账,可以想出一个通融的办法出来的。
这件事以后没有下文。但没有想出隔了三四个月,我们在东湖第一次会面,而张群却把那推荐书的词句记得那么清楚。
愕然之**别了。以后这位张“大宰相”便和我很少有私人的交际。虽然有时在会议场上见了面也点点头,但谈话的机会却是很少的。
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我知道他一定在后悔,他是认错了人。然而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始终没有把人认错。
四、坐朝论道
军官训练团是高级将领的短期训练班,受训者是将官阶级,大抵是由远远的各战区调来的。以三个月为一期,在武汉时代只办了两期便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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