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到了将官还要调来受训,从表面看来当局对于军事科学似乎非常重视,而其实是别有用心的。那主要是一种封建的洗礼,用以收拾杂牌或分化杂牌而已。
中国社会是尊师重道的,每家的祖先堂上都供有“天地君亲师”的香位牌,近年来“君”虽然变成了“国”,而“师”的地位在某些人的心目中却是更加隆重了。当局在训政,“师”不就等于“君”吗?这都还太空泛。假使高级将领一受了训,那就本来是分属君臣的,更兼谊契师生而情同父子了。“最高”一人岂不便在受训者的祖先堂上占了五分之三的香位,直“与天地参”了吗?
知道这通算盘,你便可以知道为什么总有人爱当校长,爱训练军官。算一下吧,黄埔军校的校长,陆大的校长,警官学校的校长,中央政治学校的校长,前任中央大学校的校长……俨然是一位泛校长主义者。而军官训练呢?搞过庐山训练,眉山训练,现在又是珞珈山训练了。
就在这珞珈山训练的时候,我相信恐怕就是师道的尊严登峰造极的时候。尽管敌人在毫不容情地凌厉,然而全国民情振奋,都一心一意在拥戴着一人,作之君而作之师。自有历史以来,任何帝王的金冠,我不相信还有比这“民族领袖”的徽号更加辉耀的吧?
请看这辉耀的最集中的表现吧。每星期一例行的纪念周,这时是联合举行,所有武汉三镇党政军高级机关的高级人员,都奉命到训练团的团本部来参加,小汽车不用说要像龙虱过街一样布满武汉大学的校庭,霎时间真显得是猛将如云而谋臣如雨。
请看那座两面全是玻璃窗,可以容纳两三千人的高大礼堂吧。仪式将要开始之前,左文右武,整整齐齐,济济跄跄。在那武将班头,你会经常看到好些威风八面的将军,一个个佩剑戎装,精神飒爽,真是满颈子的星斗,满肚子的军粮呀!文臣要逊色一些,因为国民**和中央党部已经搬到重庆去了。但也不要失望,你在这儿也偶尔可以看到一些候补“大宰相”,候补“大汉奸”,而阴阳界的小区区也是僭列在里面的。
忽然军乐齐鸣,全场肃然鹤立。如此三五分钟,那位“与天地参”者,稳移玉步,跨进礼堂,眼睛在睥睨,嘴唇在紧张,白手套分外的白,三星牌分外的黄。两肘略弯,两臂略弓,这一略示的随便,分外的鹰扬。而后面则跟着“袖珍本”陈诚,“盖世太保”戴笠,登坛分站两侧,一如关平、周仓。威仪之盛,呜呼,应叹观止矣。
一切到这里为止,场面是很**的,但可惜是有声影片,主角演员一发出声来,情调可就要打破了。
乐止,行礼如仪,训话开始。一种咬字不准确的宁波官话从尖锐而亢燥的嗓子里很勉强地逼出,为了调整脑细胞的联系,每一句话中,差不多都要插进一些“这个是”。多的时候,甚至可以插到五个。
“今天啦,哎这个是,这个是,要给诸位,讲一讲这个是,这个是,这个是,‘亲亲与尊贤’。(贤字的声音被读如县,并特别拉长而打一个漩涡。)”
“哎,这个是,这个是,哎,这个是‘中庸’的治国平天下之道呵,治国平天下之道呵。哎,这个是,这个是,这个是,就是要亲亲与尊贤。”
“什么叫亲亲呢?哎,这个是,这个是,这个是,这个是,凡是本党的同志就都是亲。凡是本党的同志,我们都要亲信他,哎,这个是,这个是,这个就是亲亲。”
“什么又叫尊贤呢?哎,这个是,这个是,这个是……这个是不是本党的同志,只要他有本领,哎,这个是,这个是,我们就叫他做官。……”
这样的一篇大道理,翻来覆去,差不多要讲一个钟头,不过“这个是”起码要占四十分钟。
但有时候却不讲“中庸”之道,而是即景生情地怒骂起来,骂得来真是脸红筋胀。假如有戴军帽不整的,他必然要骂他侮辱军人人格。(那时候还不兴美国式的歪戴帽子的风气。)又假如有谁从裤包里搜出了抄本来,他必然要骂他不懂西洋规矩,替中国人丢脸,西洋人的裤包是藏擤鼻涕手巾的,如何可藏抄本?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日本人才来侵略我们,欺负我们了。……
但是好,这样骂人的时候却是口角生风,不再有“这个是”的打搅了。
五、御前会议
日期记不准确了,大概是八九月间的事。日寇在南海的一个岛子上登陆。(我记得好像就是西沙群岛,登陆后不久又撤退了。)
为了这事,蒋邀请了七八个人在汉口的官邸里吃夜饭,商量怎样来宣传。
被请的人中,我记得清楚的,有张季鸾、陈博生、王芫生、陈立夫和我,此外还有一二位,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了。侍从室的陈布雷,他是以招待员的身份,斡旋于宾主之间的。
大概顾虑到我的听觉不敏的缘故吧,陈布雷把我安置在蒋的旁边。其次便是张季鸾、陈博生等,在一个不甚大的楼上的客厅里坐满了三方,陈立夫坐在座尾上。
蒋开始提出了问题:日本人登陆某岛,你们怎么看法?
他侧问着我。照次序该我说话了,我也就只好说出了我的见解。
“这可能是日本海军向英法,特别是英国的试探。假如英法没有什么反应,他可能在华南发动战事。日本人的陆军派和海军派,意见是不甚一致的。陆军主北上,海军主南下。陆军派在张鼓峰试探了一次苏联,失败了,故海军派又到南方去试探。”
“英法会怎样呢?”
“我估计英、法会不动。英、法在东方的军事准备不够,在欧洲更采取着绥靖政策,他们会作壁上观的。”
“日本人的第二步呢?”
“日本人是攻弱不攻坚的,只要英、法不动,日本人便会大动。”
“该怎么宣传?”蒋考虑了一下,又这样问。
我没有懂到他所问的意思,只好说:“只好用实力回答了,发动华南民众……”
“不,”他插断了我的话头,“我是问该对英、法怎样宣传啦?唵?”
这一追问,使我更加茫然了。我是认为英、法是不会动的,又怎样去向他们宣传呢?我踌躇着没有再回答。
蒋的视线向众人瞻视了一巡,接着连连说:“该怎样宣传啦?唵,该怎样宣传?”
奇妙得很,大家都望着没有回答。
“我看啦,唵,”停了一会儿,结果是蒋自己说出了,“这个很是严重的。这个是,哎,这个是,是太平洋上的‘九一八’。我们应该,这个是,把英、法鼓动起来,要他们出来这个是干涉。要是他们不动的话,哎!这个是,这个是,他们的利益就要受侵害的。英国的**、南洋,法国的安南、广州湾,就要受侵害。还有英国在华南的利益啦!英国是不能坐视的。唵?唔?这个是太平洋上的‘九一八’啦!这个是,哎,这个是,我们应该这个是这样宣传啦。晤!唵?”
大家都表示好像得着了天启的一样,点头的在点头,称是的在称是,而张季鸾更持重安详地说话了。
“委座的看法是很透彻的。英国自从把日、英同盟废弃以来,一直就在防备日本。英国人是重实利的民族,自己的利益受了威胁,是决不会坐视的。今天的太平洋上是日本与英美的冲突,我们把事件的深刻意义和危险性向他们说明,假使能由英、美、法三国联合起来干涉,就跟以前三国干涉使日本退回了辽东半岛一样,日本的大东亚侵略战都可能适可而止啦。”
问题就这样得到一个结论,向国际宣传,强调太平洋上的“九一八”。决定由陈布雷整理出一个声明来,明天见报。
吃饭了,在邻接的餐室里一条长餐桌上,四菜一汤,是中餐西式的吃法,量不多,大家都吃得非常客气,毫无疑问是谁也没有吃饱的。
这样的御前会议我是第一次参加的。以后在武汉快要撤退前,我也还参加过一次。但那一次讨论的是些什么,我却完全忘记了。只记得在来宾里面,又添了朱家骅、张公权、胡愈之三位。
六、妇女工作
一般地说来,武汉时期的妇女界是非常活跃的。尽管希特拉的徒子徒孙们在高喊着“回厨房去”,在反对“花瓶”,而进步的大姐们却不顾一切地在埋头苦干。像上海时期那样上前线的机会,在战地服务的机会是减少了,而慰劳、保育等切实的工作却更唤起了广泛的注意。内容决定形式,呢绒哔叽换成了阴丹士林,不也就是一项极显明的形象化吗?
在这时,就我所知道的范围内,有两个妇女组织是认真地在工作,而且有成绩的。一个是战时儿童保育会,是由邓颖超、史良、曹孟君诸位大姐在积极推动,使不少的孤儿,在战争中失掉了父母的,保留下了他们的小生命。另一个是难民妇女工作队,负责人是张启凡、胡绣枫,立群也在参加。这后者,是把难民收容所里面的年轻的妇女们发动起来,为伤兵服务。人数虽然不多,只有一百人左右,而工作却很有条理。她们经常分组轮流到各伤兵医院去替伤兵写家书,洗衣服,饪烹调,打扫病房等。这不仅使伤兵得到了切实的慰劳,而且把难民妇女也组织起来了,倒真可以说是一举两得的事,虽然在外表上毫不显得辉煌。
据立群告诉说:伤兵的生活是够悲惨的。他们大都不是重伤,假如是重伤,早就被丢在战地里死掉了,但一个个都被弄成了半死。医院的办事人是极不负责的(伤兵医院是贪污腐化被暴露的最先例),不上药,不换绷带,没有换洗的衣服,没有充分的饮食,没有干净完整的被褥,有的甚至没有病床,垫着几根草就睡在水门汀的地面上。伤兵们当然是痛苦不堪,悲愤莫名的。单是一身的虱子也就可观,任凭你怎样洗都洗不干净,看见这些情形真是令人生气,但是谁能奈何呢?
工作队的经费:主要是靠着慰劳总会津贴的,但有时也向宋美龄所领导的全国妇女慰劳总会去领洗衣用的肥皂之类的物品。据说这样去领取物品却是最伤脑筋的事。在妇总里面有几位死硬派的女豪杰,以陈逸云、唐国桢为首,一切都是包而不办。谁要办,她们就尽力破坏。你去领肥皂吧,她就说你浪费,要出风头就得自己出钱。她们把别人的服务认为是出风头,但其实谁还有她们的风头出得够呢?
这儿有宋美龄“九一八”劳军的故事,当然也还是立群告诉我的(这时我到第九战区去了)。
“九一八”要到了。武汉各报上早就大事宣传,宋美龄要在当天亲自去慰劳伤兵。这可把伤兵医院的人们忙坏了。他们拼命地打扫,整顿,布置,就像要过新年那样。奇妙的是睡水门汀的有病床了,每人都盖上了崭新雪白的被条,药品和绷带都换上了。这些东西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
“第一夫人”出现了。身穿蓝布工人装,脚着帆布胶底鞋,被一群同样装束的女豪杰们簇拥者。好平民化呀,没有坐汽车,而是走路来的!雪白的大夫和护士们今天也特别的整齐严肃,在前面开道。中国制片厂、中央摄影场、中央社、新生活社,一切的开麦拉曼(摄影师)都动员了。于是伤兵医院变成了好莱坞,一些半死半活的伤兵也就成为了演配角的临时演员。演员们的报酬呢?就是“第一夫人”亲手散发的毛巾一张,罐头一听。
主演者的飒爽的风姿是很不错的,有人说她比得上英格丽·包曼呢!
镜头拍了,天使之群一窝蜂地散了。慰劳品的罐头由妇女工作队的人替伤兵们打开了来,一罐二罐都是黄豆。怒不可遏的伤兵们通通痛骂起来了。
“她妈的!谁稀罕她妈的这臭黄豆!把老子们来开玩笑!……”
骂得真是厉害,可惜那“第一夫人”已经走得天远了。
然而还有戏在后头呢。“九一八”一过,那崭新雪白的被条又不见了。睡水门汀的人又睡在水门汀上,床和被条又钻进哪里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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