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淳闻言合上菜单,尴尬地看着他:“如果你不习惯,我们换个地方吧。”
“我没说不习惯……”安以风立刻会意,笑着对她眨眨眼睛,“你不会怕我付不起账吧?”
“我吃什么都无所谓。”
“你放心,你天天来这儿吃我都请得起。”安以风顿了顿,环顾了一下房间。
他对警察的收入了解一些,一个这么年轻的女警,工作时间不会太长,怎么会经常来这么高级的料理店消费?
除非有人请她。
“以前谁经常请你来这里?”他忍不住醋意问道。
“我……”司徒淳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爸爸。”
“哦。”他几乎忘了,不是每个人都和他一样,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他一向不爱过问别人的家事,没再多问。但司徒淳似乎有意表明自己的诚意,很坦白地告诉他:“我妈妈几年前病逝了,哥哥也因为意外死了。我爸爸很疼我,总会给我最优越的生活条件。”
“你爸爸是做什么的?”他问。
她犹豫一下,说:“警察。”
“噢!他如果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会不会打折你的腿?”
司徒淳看看他,笑了:“他不会,他舍不得。但他一定会打折你的腿。”
“不是吧?他到底是警察还是黑社会老大啊?”
“怕了?”
“怕?小淳……我死了都要爱你!”
她低头喝茶,笑意在她的嘴角蔓延。
那是安以风记忆中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料理香而不腻,清而不淡,就像司徒淳给他的感觉一样。
他默默地把每一道菜名都记在心里。
吃完料理,安以风的手缓缓穿过桌子上的残羹,悄悄地抚摸着她的手指问:“一会儿去哪儿?”
“不是吃宵夜吗?”
安以风满眼期待地问:“想吃什么?”
“你决定吧。”
“去你家吃泡面好不好?”
司徒淳了然地看了他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说了由你决定。”
“那别喝茶了,走吧。”安以风的话音刚落,他的电话响了。
他看了一眼电话,是韩濯晨。
“晨哥,有事吗?”他问的时候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有事。
“雷哥让你找的人我找到了。刚刚有人看见他带了个女人进了粤华酒店,房间号是1129。”
“消息准吗?”
“准确!我的人已经在酒店外面了,随时可以动手。”
他们要找的人叫枪仔,身手好,人也狡猾。以前有人雇他杀雷让,他差一点儿就得手了,幸亏韩濯晨替雷让挡了一枪。后来,雷让查出是他做的,就一定要把他找出来砍了一双手。安以风找了他大半年,今天终于有了他的消息,安以风当然不能不去。
“你不方便吗?”电话里的声音顿了顿,平静地说,“我过去处理。”
“不用。”安以风知道这个枪仔是职业杀手,身手非常好,韩濯晨未必是他的对手,“我刚好在附近,现在就过去。”
“我派人在酒店门口接应你。”
“我十分钟后到!”
安以风挂断电话,对低头喝茶的司徒淳说:“我有点儿要紧的事,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
她淡淡地问:“能不能不去?”
“我半小时后就回来。”
她续了一杯茶,没再说话。
十分钟后,安以风准时走进酒店,在韩濯晨手下的掩护下,从阳台的窗户跳进了1129房间。他没想到,他想找的人躺在血泊里,身上被人捅了几十刀,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他走近尸体,仔细确认了一下,死的人确实就是他要找的枪仔。
安以风清楚地记得,武侠里有个大侠这样说过:你没被人杀过,不会了解被杀的痛苦。他一直觉得被杀并不痛苦,痛苦的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杀。
安以风自从进入雷氏集团,噩梦里总会反复出现一个场景:一个垂死的人痛苦地扯着他的衣服,震耳的求饶声凄厉而惊悚,那双努力睁大的眼睛里全是绝望与哀求。血溅满他白色的T恤,红得骇人。
他拼命地推那将死的人,那人的手怎么也不松开,他白色的T恤被撕破了,上面还残留着血色的指痕。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无力。
突然,那个将死的人拿出一把刀,一刀一刀地刺进他的胸口,每一下都刺得很深、很痛……
他在剧痛中惊醒,醒来后,依稀还能嗅到那股浓烈的血腥味。
好长一段时间,他反复陷入杀人和被杀的幻觉里,反复地洗着身上血腥的味道。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一听见警笛声,他就有种即将深陷牢狱的恐惧感。
他喜欢上黑色的皮夹克,就是因为人的血染不红黑色,将死之人的手也没办法抓住他光滑的夹克,最重要的是,浓重的牛皮味道能掩盖血的腥味。
恰如现在,他身上没有血迹,也没有血腥味。他可以若无其事地去见他想见的女人,去拥抱那温暖柔软的身体,享受地闻闻她身上甜蜜的香气……
想起她纯净无瑕的美丽,他再也抑制不住对她的渴望,加快脚步走出酒店后门,跑向接应他的车。
然后,安以风见到了司徒淳,在他最想念她、最想要她的时候……黑色的裙子勾勒出司徒淳诱人的身体,凌乱的卷发不遗余力地在挑逗着他的激情,她冷酷无情的脸彻底将他推入无间地狱。他真的很渴望拥抱她,对她说一句:“我爱你!从不后悔。”假如司徒淳手里的枪没有对准他的眉心,并且义正词严地警告他:“安以风,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他笑着伸出双手,冰冷的手铐锁紧他的双腕。那手铐仿佛是万年寒冰打造的,贴在皮肤上,冰冷得让他完全失去了知觉。面对眼前一脸冰冷的司徒淳,他什么都不想解释,因为他知道,无论他怎么解释都没用。
她是警察,而他是罪犯,他们之间怎么可能有真爱,她只不过是想找机会抓他而已,他是不是冤枉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将他人赃并获。
这时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沉默,毕竟“我爱你”三个字不能成为呈堂证供。
好在韩濯晨提醒过他,他也深思熟虑过。他知道自己终究要面对这样的场面,只是迟早而已。所以,尽管他有被欺骗、被愚弄、被伤害和陷入无底深渊的感觉,他还可以冷静地面对,不至于愤怒到发疯。他只是有些遗憾而已,遗憾这场甜蜜的梦太短暂,他还来不及细品,美梦就结束了。
“转过身。”司徒淳冷冷地说道。
他麻木地转过去。如果可以,他挺想给韩濯晨打个电话,问问韩濯晨给他买棺材了没,不超过一百万的他绝对不要!
她从他的腰间搜到枪,抽走。
他知道自己应该逃走,只要他出其不意地转身,抓住她的手腕,抬脚踢向她的小腿,再用手铐将她砸昏,就可以拿着枪逃走。
以他的身手,他成功的概率超过百分之八十。
但他没有,因为他……他累了,累得连抬手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走!”
他感到冰冷的枪口顶了一下他的后腰,明白了她的意思,迈着僵直的腿走向不远处的街道。
他们刚走到街上,一辆黑色的车冲过来停在他的身侧,几个人冲下车。安以风认识他们,他们都是韩濯晨的手下。
司徒淳见状,立刻将手上的枪指向他的后脑,沉声警告想要冲过来的人:“退后!”
韩濯晨的手下看向安以风,安以风对他们使了个眼色。几个人相视一眼,迟疑一下,打开车门刚要上车,司徒淳突然说:“把车留下。”
几个人又看看安以风,见他点头,立刻弃车撤离现场。
“上车!”司徒淳用枪顶了顶安以风的后腰,指了指副驾驶座的位置。等安以风坐进去,她才坐进驾驶室,目不斜视地开车。
安以风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反抗,只是安静地坐在车里,看着车窗外夜幕下的城市。
窗外的风景和昨夜一样美,七色的光在眼前连成光束,如同闪烁在黑夜的彩虹!
他清楚地记得,昨夜在巴士上她问过他:“你最喜欢什么东西?”
“一个特俗的东西,彩虹!”
“为什么?”
“因为它出现在雨后,洁净、清高,它出现的时候天最蓝,阳光最柔和……”
她在他怀中仰起脸,凝视着他的眼睛:“如果我没记错,我捡到你钱包的那天,恰好是雨后。”
“是的,我看见了彩虹,很美……”
那日,碧蓝的天,和煦的光,他期待的彩虹没出现,却出现了一个和彩虹一样洁净的女孩,出现在他触手可及的世界。她甜笑着靠在他的怀里,用手指着窗外的霓虹灯说:“这像不像彩虹?彩虹不是只属于阳光。”
他诧异地看着她,她的黑眸里荡漾着七彩的光。他痴迷地吻着她的眼睛,以为自己找到了属于他的彩虹,属于黑夜的彩虹。
没想到,有些东西得到很难,失去却那么容易......
她也属于天空和光明,甚至比彩虹还可望不可即,就连欣赏都是一种奢望,都是致命的。
爱情,没试过不知道,试过他才明白——太有趣了!
昨夜,她穿着警服靠在他怀里,热情地说着爱他。
今夜,她穿着性感的裙子坐在他旁边,冷漠地送他去警局。
司徒淳在亮着红灯的十字路口紧急刹车,没有系安全带又处于神游状态的安以风无可避免地撞到了胸口。内伤加外伤,痛在一个位置加剧。
安以风彻底怒了,对着紧盯着前方的司徒淳大吼:“你到底会不会开车?”
她还望着前方,脸很苍白,下唇被咬出深深的齿痕,握着方向盘的纤细手指在不停地颤抖……
他忽然开始心疼她,用被铐着的双手帮她把无意中咬住的发丝拉开,轻轻地摸了摸她唇上的齿痕。
她没有躲避,一动不动地坐着,连绿灯亮了也没有动。
时间在流逝,星辰在轮转……
他原本已经冷了的心忽然又炽热了。
他轻轻地问道:“你爱过我吗?”
“有意义吗?你十分钟前刚杀了人,你抚摸着我的手指上都是血腥和罪恶……”
他嘲弄地笑着,用一副毫不在意的口吻道:“如果我说我没有,你信吗?”
他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司徒淳。她突然抬手,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虽然司徒淳打这个耳光用了全力,但是他丝毫不觉得疼。因为他明白,司徒淳不是冲动的人,无论她的情绪再怎么失控,都不会去打一个“犯罪嫌疑人”,所以,这个耳光是一个女人在打一个让她彻底失望的男人,而不是一个警察在打一个罪犯……所以,在她的眼中,他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至少不只是罪犯。
他忽然明白了——她是爱他的。她希望他是个能让她托付终身的好男人,能让她爱得无怨无悔。可他是个死有余辜的坏人,他连跟她约会时都能抽空去一趟杀人现场。
“对不起。”当这三个字从他口里说出来时,他真想嘲笑一下这个世界。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她不问缘由就认定他杀了人,要把他送进监狱,说对不起的人却是他。
她偏偏还是一副“说对不起也没用,我不会原谅你”的表情。
他双手抱住她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刚要哄她,后面的车已经不耐烦地按着喇叭,打散了他们最后的浪漫!
司徒淳挥开他的手,脚胡乱地踩着下面的踏板。
“这是什么破车!”她低咒,手在方向盘上狠狠地砸着,车子还是一动不动。
为了这台韩濯晨新买的越野车,安以风不得不提醒她:“你踩的是刹车。”
他的话刚说完,她猛地踩了一下油门,车子一个前冲,他很不幸地又撞痛了肩膀,总算换了个位置疼。
他无奈地拉过安全带系上——不然他还没到警察局就没命了。
在离警察局还有一条街的距离时,司徒淳将车停在路边的一个喷水池边。
她说:“这个世界是有法制的。”
他反问:“法制在哪儿?你拿出来给我看看。”
“你!”这次她是真的被气到了忍耐的极限,对他大吼,“安以风,你除了打打杀杀,到底懂不懂一点儿道理?”
“道理?!我们不讲道理,我们只有规矩!以牙还牙,这就是我们的规矩。”
“你杀我,我杀你,这是没有尽头的报复!你是不是就想这么一辈子盲目地打打杀杀?”
“不是。”他看着她的眼睛,第一次认真面对她,“总有一天,我安以风会掌控所有的帮会,所有帮会的人都要听我的。到那时,我就再也不用杀人了。”
她惊讶地看着他,被他的野心吓得说不出话。她看了他很久,发现他真正令女人痴迷的不是他的玩世不恭,而是他收起放荡不羁后的真挚。
安以风说:“我们的世界也有规则,也有感情。现在乱成一团是因为帮派之间为了地盘和势力明争暗斗、四分五裂。如果所有的地盘都归我管,就不会有争斗,不会有仇杀。”
“你不可能做得到。”
“我能——”
“你斗得过崎野吗?”司徒淳打断他的话,“崎野在X市纵横四十年,势力根深蒂固,你根本斗不过他们。”
“你错了!我根本不需要跟他们斗。虽然崎野现在没人敢惹,但是崎野其实已经快垮了。卓九这几年什么事都不管,由着儿子卓耀横行霸道、肆意妄为,崎野的几个老头子早就有怨言了,只是碍于卓九的面子不吭声罢了。而且,崎野有几个人不服卓耀,总想找机会把他扳倒。”
一个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并不是他深情款款地说“我爱你”
的时候,而是他谈论梦想并执着于梦想的时候。此刻安以风本就俊美的五官因自信而光彩照人。
“只要卓九一死,崎野必定会为了争老大的位置而内乱,如果我没料错,其中会有人跟雷氏通气,寻求我们的支持……到那个时候,格局就会改变……”
“你……”司徒淳惊慌地看着他,“你不会想杀卓九吧?”
安以风毫不避讳地说道:“不必我动手,想杀他的人太多了。”
“安以风,你不能一错再错。”司徒淳握紧方向盘,雪白的十指在黑色的皮制饰面上扭曲,“你别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警察,还有有组织罪案调查科。潮东会当年何等风光,那些管事的人哪个有好下场?如果下一个是崎野,你觉得雷氏躲得过吗?”
“我躲不躲得过,是我的命!你觉得我坐牢能改变什么?你能把爱你的男人送进监狱,你以为你能把帮会的人都送进监狱?你能彻底肃清帮派?司徒淳,我告诉你,你不能!这个世界有不同的人存在,有挥金如土的富人,有为三餐奔波的穷人,也会有罪恶,有帮派。好人还是坏人,不是表面上看见的样子,对与错,是与非,谁又能真正分得清?”
“那要警察有什么用?!”
“警察是保护那些遵纪守法的好人,惩治那些小奸小恶之徒的,对于那些大奸大恶之人,只能靠天道轮回,因果报应!”
“你!”
安以风靠在椅背上,透过车顶的天窗望着昏暗的星空。
水珠从空中坠下,点缀着色彩缤纷的灯光。
很美,像那种真爱的眼泪。
他很想看见她为他流泪,哪怕一滴,证明她爱着他,就够了。
可他从未看见过……
许久,安以风的语气平缓下来:“我知道在你的眼里我罪有应得。
其实,你没有亲眼看着自己的兄弟死在面前,不会了解那种悔和恨。
我发过誓,我不仅仅要为他们报仇,我还要在帮会建立真正的规矩,终止这种无谓的火并和仇杀。”
“我了解。三年前,我哥哥失踪……”司徒淳同样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和他看向同一片狭小的天空。
“以前,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总会告诉我:不要哭,不许哭!
所以,得到他失踪的消息,我爸爸抱着他的照片哭了一个晚上,我一滴眼泪都没掉,因为我答应过他不会哭,我哭了,他会失望!”
“你们的感情是不是很好?”
她摇摇头,闭上眼睛:“我从小就爱骂他讨厌,时常为微不足道的一点儿小事打他!有时候发脾气,我还会任性地责怪他抢走了爸爸全部的爱,埋怨他让我所有的好朋友都迷恋他。对我的不可理喻,他总是淡然地微笑,抱着我,哄着我:‘小淳,哥哥最疼你,哥哥只疼你!’其实,我很喜欢他,在我眼里他太优秀,太完美……“他失踪以后,我不顾爸爸反对,退学去特警学校受训。我下定决心要和他一样做个最出色的警察,我要找到他!”
“所以你来了这个区……”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调来这个最危险的地区,为什么要用一双明明很瘦弱的肩膀倔强地承受那么多艰难。
“我调来这个区,就是为了把杀害他的人绳之以法。”
“你查出是谁了吗?”安以风问。
“他的死可能与崎野有关……”
“肯定是卓耀那个畜生做的!”
“可我找不到证据。”
“找什么证据!我帮你做了他。”
她摇头:“你不要为我做傻事。”
安以风的心在她的拒绝中消融,他将戴着手铐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给我两个小时,我帮你做了他。”
“你……”
司徒淳看着他,目光变得越来越迷离:“如果你做了帮会的老大,你会怎么做?”
“不管什么争端和矛盾都不能私下解决,要谈判就在我面前……我就是法官,我说的话就是法律!”
“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
安以风看看手上的手铐,坦然地点头:“幻想,至少比那些每天就知道打打杀杀,什么都不想的帮会混混儿强。”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口才很好?”
“小淳,我也会讲道理……但我只会跟听得懂的人讲!”
“对不起!”她启动车子,继续开向警察局,“我听不懂!”
他知道她听得懂。他是用心在说话,用心听的人一定能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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