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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毛姑娘(1 / 2)

这是一个非常的日子,然而也只在阿毛自己眼中才如是。阿毛已被决定在这天下午将嫁到她所不能想象出的地方去了。

初冬的太阳,很温暖的照到这荒凉的山谷;阿毛家的茅屋也在这和煦的阳光中灿烂着。一清早,父亲(阿毛老爹)照例走到菜园去浇菜。但当他走回来时,看见在灶前正烧饭的阿毛,便说笑话一样,笑容里却显露出比平日更凄凉、更黯澹的脸:“哈,明天便归我自己来烧了。”

这声音在这颇空大的屋子里响着,是很沉重的压住阿毛的心了。于是阿毛又哭泣起来。

“嘿,傻子!有什么哭的?终久都得嫁人的,难道就真的挨着我一辈子吗?莫说养不起,就养得起,我死了呢?”

阿毛更大声的哭着,只想扑到父亲的怀里去。

阿毛老爹笑着宽慰她:“那边很好,过去后总不至像在家里这样吃苦。哈,你还哭,好容易才对着这样一户好人家呢。你怕丢下阿爸一人在这里不放心,所以哭?不要紧的,等下三姑会来替我作几天伴;阿宝哥还赖着要住在我这里呢。他也无家,愿意来也好,就把你睡的床让给他吧。”

然而阿毛更哭了,所有用来宽慰的言语把她的心越送进悲凉里去:是更不忍离开她父亲;是更不敢亲近那陌生的生活。她实在不能了解这嫁人的意义;既是父亲、三姑、媒人赵三叔,和许多人都说这嫁是该的,想来总没有错。这疑问也只能放在心里,因为三姑早就示意她,说这是姑娘们所不当说的,这是属于害羞一类的事。虽说她从她所懂得的羞上面,领略到所谓出嫁,不过她总觉得这事大约于她或她父亲有点不利,因为近来她在父亲的忙碌中,总感到有些不安。

若是别人只告诉她:有那末一家人,很喜欢她,很需要她去,不久就来接她了,那末,她一定会高兴的穿起那特为预备的衣裳,无论她怎样爱她的老父,怎样对于这荒凉的山谷感到眷恋,但是那好奇的心,那更冀求着热闹和愉悦的心,会使她不去挂虑一些纷扰的事,因为在她的意想里,对于嫁人的观念始终是模糊的,以为是暂时做一个长久的客。

现在呢,她被别人无意中给与她一些似乎恫吓的好意,把她那和平的意念揉成一种重重的,纷纷的担心;她所最担心的日子,她的婚期,竟很快的大踏步的就来了。

吃过早饭,三姑来了,还带来一葫芦酒。

阿毛老爹说:“唉,这个年成,喝什么酒?越简便越好,所以在阿毛的好日子,我也没请客;想在后天回门时,一同吃个便饭就算了。等下阿宝会来帮忙,其实是什么事也没有。”

三姑是一个五十岁上下颇精明的妇人,虽说也是从这茅屋嫁出去,然而嫁得颇好,家里总算过得去;只是未曾生下一个半个她所热盼的儿子,所以她很爱阿毛,常常周济一下这终年都在辛勤中,还难吃饱的父女。她很能够体贴她贫困的哥哥,不过她总觉得既然是阿毛的好日子,又只阿毛这一个女,所以她表示她的反对:

“我告你,年成是年成,事情是事情,马马虎虎不得的。看你还有几个今天?”

但一想到今天,她就住了口,自己圆转她的话:“本来,也难怪,昨天一箱衣,就够人累了。客不请,也算了,只是总得应个景,横竖是自家几个人,小菜也现成的。橱里鸡蛋还有吧,阿毛?”

在她眼里看来,阿毛很可怜,虽说她也曾满意过阿毛的婆家,且预庆她将来的幸运,不过她总觉得连阿毛自己也感到这令人心冷的简陋。于是她拥过阿毛,细心的替她梳理发髻。

其实阿毛并不如是。她很温柔的自己理着鬓前的短发,似乎忘了这非常的事,平心的注意听两个老人讲多年前的旧话。

在吃酒的当儿,才又伤起心来,这是完全为了舍不得离开这十几年所生活的地方,舍不得父亲,舍不得三姑,舍不得菜园,茅屋,以及那黑母鸡,小黄狗,……

然而总得走的,在阿宝哥来不许久,很远很远便传来锣声,号筒声……。于是阿毛老爹叹了一声气,走到屋外去;阿宝忙着弄茶;三姑一面陪着揩眼泪,又来替她换衣裳;阿毛真真的感到凄凉在哽咽着。不久,轿子来了。除了三个轿夫外,还跟来媒人赵三叔,和一个阿毛应该叫表舅的六十多岁的老人,他们都显着快乐的脸恭贺着。三姑听说在路上还得住一夜店,就不放心,才又商量,让阿宝哥送一程,等黑五更轿子又动了身时再回来。于是阿毛才也宽心些,因为那老头子,那不认识的表舅,又是那样一个忠厚像,赵三叔也跟着去,想来或者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悄悄的又听了许多三姑叮咛的话,知道过两天还要回来的,所以只稍微洒了几点泪,便由老父抱上轿了。

这走的凄凉,只留给这两个对着挥泪的老人:三姑想到当日自己出嫁的事;父亲很深的忆念着死去多年的阿毛的娘。阿毛的娘,也正像阿毛一样,终年都是快乐的操作着许多事,不知为什么,在刚刚把阿毛的奶革掉时,就狠狠的害着疟疾。头一次算挨过,第二回可完了。于是老人又把希望和祝福,向太阳落土的那方飘去,那是阿毛的轿子走去了的那方。

在轿子里的阿毛呢,只不耐烦的在想那不可知的一家人家的事。

其实一切她都想错了。她实在没有想出那热闹来,那麻烦来,她只被许多人拿来玩弄着,调笑着,像另外的一种人。这时她真该痛哭了,但她却强忍着,这是她第一次懂得在人面前吃的亏。她只这样想:“后天回去了,我总不会再来的!”

这家,这才是阿毛真真的家,姓陆,也是阿毛同乡的人。搬来这里,这有名的西湖边葛岭,快有四十年了。早先是阿毛的阿翁划渡船养活一家人,现在变得很兴隆了。这个老头子,还是划船,不过是很漂亮的,有布篷,有铜栏,有靠背藤座的西湖游船了。两个儿子呢,就替别人家种了几亩地,其实单凭屋前的一百多株桑树,每年进款就够可观的了。阿毛,算来是二媳妇。那大的已进屋十来年了。从前由于家计未曾很满足的热闹过,现在就大大的请客了。客大约总属于划船的,旅馆里的茶房账房先生,还有几个熟店铺、丝行里的,其外便是几个庙里面帮闲的朋友,以及邻居之类。

客人既如此混杂,又知道主人是不会厌烦嚣闹的,所以都豪饮着那不十分劣的绍兴酒;加以新娘的菲薄的嫁奁,抬不起他们的敬意来,所以他们那样毫不以为意的来使人受窘。阿毛真觉得苦,但她知道另外有一个人也正像她一样在受人调排,她不禁又同情着那与她同命运的人,只想把头昂起看看,不过想起三姑的话,头依旧垂着,垂着,不怕已是很痛的了。

实实在在,这使她同情的另外那人,便是她还未曾十分领悟出的所谓丈夫,他更吓着她了。她只想能立即逃回家去,她并未曾知道她是应该被这陌生男人来有力的抱住,并鲁莽的接吻。她只坚决的把身子扭在一边无声的饮泣着;那男人也就放了她,翻身睡去了。

一切的人都非常使她害怕,无论她走到什么地方,都带着怯怯的心,又厌恨那每个来呆望着她的脸的人。直到预备回去的那天早上,她才展开了那蹙紧了的眉尖。

事实自然不像她所想的那样简单,那样无拘无束,终于她又别了她开始才发见的福乐来。有十多年了,自己都是生长在那样恬静,那样自由的仙谷里吗?她好生伤感,好生哭泣(一生所未曾有过的)的向将要离别的一切都投去那深深的一瞥,才随着那健壮的夫婿走向她所惧怕的那个家去。

这家的位置,在从葛岭山门通到初阳台路边的山坡上。屋前满植桑树,冬天只剩枯枝了,因此把湖面却看得更大,白堤只像一缕线样横界在湖中央。屋后是一个姓陈名不凡的“千古佳城”,后来又盖上许多洋式的房子,佳城便看不见了,却从周围的墙上,悬挂出许多花藤,冬天也显得像乱丝一样的无次序。左首通到另外几个深幽的山坳,那里错错杂杂的在竹林中安置着几所不大的房子。右边,便是上山去的石板大路,路旁遍植着松柏,路的那边,是一所为松柏遮掩不住的粉着淡湖色的房子。界于屋与路之间,是一条已经完全干涸了的小溪。这里同样排着杭州乡下式的瓦屋三家,她的家便是最右临溪,临着大路的一家,既静,且美,又宜于游玩,又宜于生活的一个处所。

刚住下来,依然还是不安,仅仅从一种颇不熟习的口语中,都可以使她忽略去一切美处。然而时间一拖下来,也就惯了。开始是囝囝的笑,抹去她所有对人的防御的心;这笑是如此天真,坦白,亲爱,好像从前家中那黑猫的亲昵的叫声了。她时时来找囝囝,囝囝又欢喜她。因为常同囝囝玩,囝囝的娘,她大嫂也就常来同她闲谈了。大嫂是一个已过三十的中年妇人,看阿毛自然是把来当小孩看,无所用其心计和嫉妒,所以阿毛也感到她的可亲近。

第二便是颇能爱怜她的夫婿了。这男子比她大八岁,已长成一个很坚实的,二十四岁,微带红黑的少年,穿一件灰条纹布的棉袍,戴一顶半新的鸟打帽,出去时又加一条黑绿的围巾,是带点城市气的乡下人。冬天没有什么事,又为了新婚,准许在家稍微滞留一下,有时就整天留在家里劈粗的树干。所以阿毛梳头发的当儿,他可以去替她擦一点油;在阿毛做鞋子的时候,他又去替她理线。只要阿毛单独留在自己的小屋子时,他总得溜进去试用他许多爱抚。起始阿毛很怕他,不久就很柔顺的承受了,且不觉的也会很动心,很兴奋,有时竟很爱慕起这男人了。他替她买了一些贱价的香粉香膏之类的东西,于是她在一种报答盛情的谦虚中,珍惜起她一双又红又壮的手来,发髻也变成一个圆形辫式的饼。

阿婆看见她很年轻,只令她做点零碎小事,烧火,扫地,洗衣裳……自然比起在家中又要锄地,又要捡柴,又要替父亲担粪等等吃力的事,轻松得多了。所以每天她总有空闲时候去同侄女们玩,大侄女在邻近的一个平民学校读书,已是三年级的一个十岁的伶俐女孩。第二,是不很能给她欢喜的一个顽皮孩子,小的,便是囝囝,囝囝只两岁,时时喜欢有人抱,一看见阿毛,便拍着手,学她娘一样的叫着阿毛的名字:“阿毛……阿毛……”

邻家也是操着同样生涯的两家,阿毛在这里有了两个很投洽的女伴。三姐是住在间壁的一个将嫁的十九岁的大姑娘,在阿毛眼中,是一个除了头发太黄就没有缺憾的姑娘。人非常聪明,能绣许多样式的花,令这新来的朋友很吃惊的。阿招嫂是用她的和气,吸引得阿毛很心服的,年纪才二十多一点,是穿得很时款的一个小腰肢的瘦妇人,住在那靠左边的一家。她一看见阿招嫂走往溪沟头去了,她便也走下石级,在用石块拦成的小水洼中淘米,趁这时,她们交换起关于天气,关于水,关于小菜的话。或是一听见屋前坪坝上传来三姐的笑声,她也就又赶忙把要洗的衣服拿往坪坝上去洗。从三姐的口中,她可以听到许多她未曾看见,未曾听过的新鲜事。三姐说起城里、上海(三姐九岁到过那里的),简直像神话中的奇境,她是无从揣拟的。

一到夜晚,从远远的湖上,那天与水交界的地方,便灿烂着繁密的星星。金色的光映到湖水里,在细小的波纹上拖下长的一溜光,不住的闪耀着,像无数条有金鳞的蛇身在蜿蜒着。湖面静极了,天空很黑。那明亮的一排繁星,好像是一条钻石宝带,轻轻拢住在一个披满黑发的女仙的头上。阿毛是神往到那地方去了,她知道那就是城里,三姐去过的,阿招嫂也去过的,陆小二,她夫婿也去过的,所有人都去过。她不禁艳羡起所有的人来了。她悄悄的向陆小二吐露了这意思,还带着怯怯的心,怕得来的是无穷的失望。

陆小二一听到他幼小的妻的愿望,便笑着说:“没有什么可看的,尽是人,做生意的。你想去,等两天吧,路远呢。”

于是她小小心心的盼望着。到十一月尾的一天,这希望终于达到了。

在这旅行中阿毛所见的种种繁华,富丽,给与她一种梦想的根据,每一个联想都是紧接在事物上的;而由联想所引伸的那生活,那一切,又都变成仙似的美境,把人捆缚得非常之紧,使人迷醉到里面,不知感到的是幸福还是痛苦。阿毛由于这旅行,把她在操作中毫无所用的心思,从单纯的孩提一变而为好思虑的少女了。

同去的人,连自己算进去,四个人:三姐两母女,和大嫂的女儿玉英,因为这天是礼拜,学校放假,也要陪伴着去玩。阿毛依着夫婿的话,从衣箱中翻出一件最好看的大花格子布的套衫,罩在粗蓝布棉袄上,在镜子里也很自诩的了。然而小二却摇着头,于是又交给三姐一块钱,是替阿毛买衣料用的,阿毛就更高兴了。实实在在这虚荣确是小二鼓舞了她的。

出去的时候,是早半天。她们迎着太阳在湖边的路上,迤迤逦逦向城里走去。三姐一路指点她,她的眼光始终现着惊诧和贪馋随着四处转。玉英不时拿脚尖去蹴那路旁枯草中的石子,并曼声唱那刚学会的《国民革命歌》。阿毛觉得那歌声非常单调,又不激扬,苦于不能说清自己从歌声中得到的反感,于是就把脚步放慢了。一人落在后面,半眯着眼睛去审视那太阳。太阳正被薄云缠绕着,放出淡淡的射眼的白光。其外许多地方,望去不知有多么远,不知有多么深的蓝色的天空。水也清澈如一面镜子,把堤上的树影,清清楚楚的影印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不怕天已很冷,沿路上还有不少烧香的客。穿着老蓝布大衫,挂着大红、杏黄香袋的能走路的小脚妇人,都那样显着乡憨的脸,大踏步的往前赶路。

三姐说:“这都是往天竺去的咧。”

她忍不住问天竺是什么地方,原来是几个香火非常好的寺庙。到天竺去,还得走过一个更堂皇的,甚是有名的庙,那里烧香的人更多,去玩的也多。为了香客们、游客们的需要,那儿开了不少店铺。她还想问一问那庙的名字,然而已走上一道桥,桥旁矗立着一座大洋房,这是出乎她想象的那样巍峨,那样美好。她望到那悬在天空中飘扬的一杆旗子,她心也像旗子一样,飘扬个不住。

她走拢那门,是一个铁栏的门。她想从门隙中看清一切,把眼睛四处溜,忽然,背后响起剧烈的喇叭声,和车轮轧轧声,把她吓昏了,掉过头来想跑。就在她前面,冲来一辆四方笼子样式的大车,黑压压的装满一车活的东西,擦她身前冲上桥去。路旁的眼光,全注到她身上,许多笑谈也投过来,她痴迷的站着在找她的同行者。

“啊~哟~哟~天哪,快来吧!”这声音非常熟,她望见三姐她们已走到一条街市上了,于是她走拢去,侄女玉英也嘲弄她。

像受欺了一样,很含点悲愤,但瞬息她又忘了。虽说这街市很破乱,阿毛也感到趣味,一手拖着三姐娘的手,随着走,又留心到街两旁的店铺。有些店铺中坐满了人在喝茶,阿毛觉得很有趣。但所有的人,都如同她公公,她父亲,舞着大手在谈天的是一些穿老布的乡下人,所以她忽略过去,只很艳羡那些摆在茶桌边的鸟笼,那里关有不知什么名字的鸟儿,又好看,又机伶。

阿毛想:“一定到了。”

三姐只在唇上笑了一下,说:“才一半路呢,就走不起了吗?为什么那样急于要到呢?”

这城里好像一个神奇的,也许竟不能走到的地方了,阿毛是如此以为的。

是的,在她那可怜的梦想中,不知是怎样的把一切事物幻想得多么够人笑!只要有人注意在湖滨马路出现了的阿毛的脸,就知道这是一个刚从另一世界来的胆小的旅客。什么事物也不能使她想出一个回答来。连那裹着皮大氅,露着肉红的小腿在街上游行的太太们,她不知这也正是属于她一样的女性。她以为那是别人特意装饰起来好看的,像装饰店铺一样的东西,所以她总把眼光追过去。实在太好看了,那好像装上去的如云的光泽的黑发,那弯眉,那黑眼,那小红嘴唇,那粉都都的嫩脸,一切都像经了神的手安放上去的。她看见街上人的眼光,也跟着那咯咯的高跟缎鞋走,她就越觉得城里的人聪明:在如此宽阔,热闹,阔气的马路上,会知道预备几个美丽的,活的,比鸟儿,比哈吧狗,比什么都动人的东西,让人浏览;这图舒适的方法,不为不想得周到。她疑心她自己怎么也会插足在这样的一个社会中,她欣赏这样,欣赏那样,她是不是生来也安排定这福气的?

一行人,弯弯拐拐走了几条热闹的街,她遇着许多男的女的,穿着一些她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衣服,又光华,又柔软;样子令人只想去亲近,又令人不敢去亲近。他们都坐在洋车上,汽车上(这是刚才学来的知识),在街上游行,在店铺的沉重的大门进进出出。阿毛这才领悟为什么城里要设着这许多店铺,许多穿粗布衣的人来服侍,自然是为的他们。这时阿毛还没有想出为什么那些人会不同,不过立即便来了机会让她了解。

不久,她们走进一个堆满布匹的店铺,那些美丽得如阿毛所艳羡,所景仰的人们身上的布匹,闪着光,一长条,一长条,拖在玻璃窗的后面。阿毛问,阿毛知道她将要在这店铺中拣一段好看的布做衣服,为了过年穿。她觉得什么都好,进来自己拣,无论在窗中拖着的,在架上堆着的,在匣子里安放着的。三姐替她拣了一段绿色的自由布,夹着一缕缕的白条,像水的波纹一样,她欢喜得跳了,但三姐自己拣的,却令她更喜欢。她希望同三姐一样,然而三姐笑了。三姐说小二哥只给她一块钱,若是要买三姐买的假花哔叽,则要二块多了。

阿毛本没有想到要做衣,小二要去爱惜她,自由布本已使她满足,但既懂得因钱少买不到假花哔叽,自自然然她忘记夫婿的好意,并且狠狠埋怨那省下钱的小二了。本来也是,引诱她产生欲望,又不能给她满足。她只是想:“为什么他不给三姐两块多钱呢?”

回来的时候,在第二码头,雇了一只船。荡漾的湖水,轻轻把她们推开去,离这繁华的都市,一步一步远了。她把眼睛避过一边,大声的叹气。快到家时,她又非常快乐了,那还是一种虚荣。当三姐和玉英教她辨识她们自己的家时候,她看见她们的家深深藏在一个比左近都好的山洼里,在这山洼里,隐现着许多精致的小屋。从湖上望去,好像她们的家,就正在一幢红色洋楼的上面。她忘记了在这山洼里,仅仅她们几家是用旧木板盖成的简陋的小瓦屋,随处还须镶补着旧的,上锈的洋铁板,满屋堆着零星东西,从作工,至吃饭,又到睡觉的什么破的、舍不得丢弃的什物都在那里。

新的生活,总是惹人去再等待那更新的。阿毛生活在这里,算是非常快乐了。又忙着过年,阿毛整天帮着阿婆,大嫂,兴孜孜的做事。把父亲,三姑,一切都忘记了。一到晚上,阿婆约隔壁婶婶来打纸牌,她偷闲就来看,有时就躲在自己房中同小二玩,近来小二更爱她,她也更乐于接受那谑浪。有时阿婆在外间里喊倒茶,而小二偏把腿夹紧些,看她着急。她虽恨小二太同她开玩笑,但越觉得同小二相好了。小二的手虽粗,放在她胸上,像有电一样,她在发烧,想把这手拿开,而身子反更贴紧小二了。什么人都觉出他们两家头很好。小二自己也感到他的妻是一天一天更温柔了。

过年很热闹,是她一生中还未尝过的热闹。新年里,又由大嫂引着在庙里玩了几次。这庙就在她们隔壁那洋房的前面,是一个很有名的玛瑙寺。寺的命名的意义,自然她不懂得,不过那大殿的装潢,那屋宇的高朗,她也会赏鉴的。里面几个很会说笑话的和尚,几个帮闲朋友,都非常有趣。阿婆也来庙里打过牌,在玛瑙山居(就是她家隔壁的洋房)看门的金婶婶也常往庙里去。庙里有个叫阿棠的后生,她从她的本能觉得这人也正拿小二望她的眼光在望她,她很怕。阿棠生得又丑。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欢喜往庙里去,实在庙里比家里好。家里那瓦檐也太矮了,好像把一个人的灵魂都紧紧的盖住,让你的思想总跑不出屋。

闲了,依旧在三姐处学来许多故事,三姐津津有味的愿意教她。不知是三姐觉得谈讲这些有趣味,还是想从这不倦的言谈中暂时一慰自己对于许多物质上的希求。

总之,她总算很幸福了,而且她真的也觉得快活。不过一到春来后,不知为什么总有许多事物把她极力牵引到又一种思想里去了。

阿毛从小生长在那荒僻的山谷。父亲是那样辛勤的操作,所来往的人,也不过是像父亲一样忠厚的乡下老人,和像她自己一样几个痴傻的终日勤着做事的孩子。没有什么事物可以使她想到宇宙不只就限于她所处的谷中的,也没有时间让她一用她生来便如常人一样具有的脑力,所以她竟在那和平的谷中,优游的度过那许多时日。假使她父亲,她姑母不那样为她好,为她着想,不把她嫁到这最容易沾染富贵习气的西湖来,在她不是顶好的事吗?在那依旧保存原始时代的朴质的荒野,终身作一个做了工再吃饭的老实女人,也不见得就不是一种幸福。然而,现在,阿毛已跳在一个大的、繁富的社会里,一切都使她惊诧,一切都使她不得不用其思想。而她只是一个毫无知识刚从乡下来的年轻姑娘,环境竭力拖着她望虚荣走,自然,一天,一天,她的欲望增加,而苦恼也就日甚一日了。

在新年里面,本是很快乐的,所接触的一些人物,也使她感到趣味。当然,她只看到那谦抑,那亲热,那滑稽,而笑脸里所藏住的虚伪和势利,她却无从领解。她终日都在嘻笑中,带着热诚去亲近所有的人,连从前一度扰着她的城里的繁华都忘掉了。

直到有一天,天气不很冷,温和的阳光晒在屋前院坝里,她和大嫂在那阳光处黏鞋底,三姐,阿招嫂她们也各自搬着小椅在屋外作活。几人谈谈笑笑,也很不寂寞。大嫂时时把她黏好的鞋底拿给别人看,大家又打笑她。她非常愧惭,很悔从前没学好针线,现在全亏大嫂教她。

正在说话有劲的三姐,忽的把话打住了,阿毛看见她在怔怔的望到外面。阿毛也就掉过头来,原来从山门外走进两个人来。那穿皮领的,阿毛从前看见过的美人儿,正被夹在一个也穿有皮领的男人臂膀间,两人并着头慢慢朝山上走。于是阿毛随着三姐走到溪沟边,等着他们。终于他们也来了,他们是那样华贵,连眼角也没有望她,只是那样慢慢的,含着微笑的一步一步,两双皮鞋和谐地响着往山上踱。不知那男的说了一句什么话,女的就笑了,笑得那样大方,那样清脆。柔嫩的声音,夹在鸟语中,夹在溪水的汩汩中,响彻了这山坳,连路旁枯黄的小草,都笼罩着一种春的光辉。笑完了,又把两手去抚弄那双玲珑的小手套。于是这手套,在阿毛看来,就成了一种类似敬神的无上的珍品。阿毛一直送着那后影登山后,才怅怅的回转头来。阿毛看见三姐同样也显着那失意的脸,并且三姐又出乎她意料的做了个非常鄙屑的样子。

回到原位时,大嫂和阿招嫂正在谈讲那些时款的衣式。阿招嫂劝大嫂做一件长袍出门时穿,大嫂说她年纪太大,不愿赶时兴。阿招嫂说阿毛顶好做一件。阿招嫂夸说阿毛生得很体面,加意打扮起来,是顶不错的。大嫂也笑了。

从此,阿毛希望有一件长袍。其实她对于长袍和短衣的美,都不分明,只觉得在别人身上穿起总是好看的,阿招嫂既说长袍时兴,那自然长袍比短衣好了。

并且,那女人的影子,那笑声,总在她脑子中晃。她实在希望那女人再来一次,让她好看得更清楚点。她想懂得那女人到底是做什么的,她要知道那女人的生活。她常常想,既然那笑声是那样的不同,若煮着饭,坐在灶门前拿起火钳拨着火,不知又将如何的迷人了。但她立即就否认了。别人那样标致,那样尊贵,怎会像她一样终天坐在灶门前烧火呢?于是她想起烧火的辛苦,常常为折断那干树枝,把手划破,那矮凳的前前后后,铺满着脏茅草,脏树叶,把鞋袜都弄得不像样了。阿毛简直忘掉从前赤着脚在山坡上耙茅草,两寸来长的毛虫常常掉在颈上,或肩上的往事了。

不久,阿毛所希望的事,居然来了,并且还超乎她所希望的,实在她应从此得到快乐了!

许多人都沸沸扬扬,金婶婶一早就跑过来报消息。阿招嫂说:“看样子很有洋钿呢!”

“上海来的吧?”三姐迷乱的发着话。

阿婆似乎遇到了什么好事一样,眯着眼向金婶婶笑:“你们今年一定可以多赚几个酒钱了。去年住的那和尚,很吝啬吧?”

“是的,外面人手头大方多了呢。昨天看妥房子,知道我们是看门的,一出手就给了两块钱,说以后麻烦我们的时候多着呢,说话交关客气。转去时又坐了阿金的船,阿金晚上转来,喝得烂醉,问他得了多少船钱,他只摇头,我想至少也给了半块。早上我们还说,可恨上面住的黄家同老和尚不搬,不然换几个年轻人来,好得多了。只有师宾师父还比较好些。”

金婶婶这一番话,使个个人脸上加了一层艳羡的光,都想到那两块钱,心也发着热。阿婆和三姐的娘都拜托金婶婶,以后有生意,请照顾点。金婶婶俨然贵客一样在这里坐了一个钟头,大家都不敢怠慢的陪着她。

吃过早粥,玛瑙山居的大门前,陆陆续续出现了许多人,扛着箱笼的,抬着桌椅的。阿毛快乐癫了,时时偷跑到金婶婶家去瞧。直到下午二点多钟,那穿蓝竹布袍的年轻听差的东家才坐了洋车来。阿毛认得她,那就是她急想一见的美人,那男子也正是陪着她来玩山的那个。不过这次她的衣服换了一件,依旧是皮领,高跟缎鞋,然而却非常和气,一进门就对金婶婶一笑,看见戴破毡帽的阿金叔,也点着头。阿毛觉得金婶婶也可爱了,仰慕的去望她,而在这时,那和善的眼光,带着高兴的微笑的眼光,又落到她自己脸上。于是阿毛脸红了,心跳不敢再去望人。那女人呢,接过一根很玲珑的棍子,是她丈夫给她的,一步、一步的踱上那通到小洋房的曲径。那步法的娉婷,腰肢微微摆动的姿态,还像那天游山时一模一样。

阿毛很想再随着走上去瞧瞧,又觉得气馁,无语的退回家来了。

那久闭的窗,已打开了,露出沉沉垂着的粉红的窗帷,游廊上也抹拭得非常干净,放着油漆的光。

一到夜晚,刺眼的电灯光射放过来,阿毛站在屋外,可以从窗帷里依稀看见悬在墙壁上的画,或偶尔一现的头影。阿毛想知道里面的人在做些什么,常常一人屏息的站着听,可是什么也听不到。直到有一夜,夜深的时候,阿毛被一种高亢的、悲凄的琴声所惊醒。阿毛细细的听,这是从那一对搬来不久的新邻居所发出的,阿毛听到那琴声直想哭了,她悄悄的踱到屋外来。然而那声音却低沉下去,且戛然停止了。瞬即灯光也熄了,一切又都寂静得可怕。

阿毛想不出那声音是从什么东西上发出,而那年轻夫妇为什么到夜深还不睡,并弹弄出那么使人听了欲哭的声调来。阿毛更留意到间壁了。

是有着明媚的阳光的一天,阿毛正在溪沟头清洗衣服,忽然听着一种声音,就像从自己头上传来的一样,于是阿毛跑上沟边的高岸。她看见那女人裹着一件大红的呢衣,上身倾在栏杆上面,雪白的手腕从红衣的短袖中伸出,向下面不住的挥着,口中不知说些什么,又是那样的笑。而从玛瑙山居的门边,转出几个同样的女人,尖着声音向上回报。这使阿毛恍然,原来那不是什么希奇东西,也许有成百成千的在她们那个社会里,就同阿毛所处的社会,有不少像阿毛,像三姐的人。

天气一暖和,山色由枯黄而渐渐铺上一层嫩绿,所有的树都在抽芽,游山的人一天多似一天了。来玩的,多半属于她邻居一流的人,这使得阿毛非常烦闷。纵然她懂得由于她的命生来不像那些人尊贵,然而为什么她们便该生来命不同,她们整天在享受一些什么样的福乐,这使阿毛日夜不安,并把整个心思放在这上面。

去年的十月,阿毛嫁到这里来,现在才二月,这几家人又忙着要吃第二场喜酒了。日子选在清明那天,把三姐嫁到城里去。三姐虽比阿毛更懂得离别的悲苦,时常牵着别人的手哭,然而在她脸上,却时时显着比她还急,和默默的隐藏不住的高兴的笑。三天,两天,母女俩进城买衣料,打首饰,所有的人都看得出那两颗心整天盘旋在热闹的街市里,早就不安于这破乱的瓦屋了。

三姐嫁得很阔气,在朋友中,邻居中很骄傲的就嫁到婆家去了。新郎是一个国民革命军中的军爷,新近发了点小财,似乎被神捉弄了一样,一次逛湖,坐了三姐爸爸的船。凑巧那天三姐进城转来,一同坐了一程。那军爷本有老婆,但却很看上了三姐,又欺着三姐爸爸的职业低,敢于开口,三姐一家人就都非常高兴的答应了。

等到三姐再回来,已变得不再是从前的三姐了。穿着一件闪光的肉红色花长袍,一双彤花皮鞋,虽然不是高跟,但走路的样式,也随着好看多了。特别是连髻子也剪去,光溜溜的短发,贴在头上,垂在鬓旁,那意气,比什么都变得使人惊诧。她不再同阿毛她们随意说笑了。走的时候,还同阿招嫂闹点小气走的。三姐的娘也觉得阿招嫂竟敢开罪于她女儿,是可气的事,女儿走后,数说了阿招嫂几句。大嫂是同情阿招嫂的,借着毫不懂事的囝囝笑着说:

“好宝贝,你要安分些,你娘是不靠卖你给别人做小老婆来过活的。”

阿招嫂也不时投出带刺的话,不过在三姐第二次回来时,她们又都非常艳羡的同三姐很要好了。

只有阿毛不了解为什么别人要轻视她,同时又趋奉她。阿毛只觉得三姐更可爱,跑到比她自己更高的地方去了。她把三姐的骄矜,看得很自然。那比三姐穿着得更好的女人,不是显得更骄矜吗?她并且想,如若她得有三姐的那些好衣服穿,那她的气概,也会变成三姐那样了。所以她始终都敬重三姐,还特别敬重那未曾见过面的三姐的丈夫。三姐不倦的欢喜讲他,那军爷的一些轶事;那轶事一到了三姐会说话的口中,就变成许多有趣味的事了。那主人翁似乎是一个神奇的人,一个十足的英雄了。

阿毛虽很天真,但她却常常好用心思,又有三姐、阿招嫂等的教诲,也早就不是从前的阿毛了。这算是她惟一的损失。她懂得了是什么东西把同样的人分成许多阶级。本是一样的人,竟有人肯在街上拉着别人坐的车跑,而也竟有人肯让别人为自己流着汗来跑的。自然,他们不以这为羞的,都是因了钱的缘故。譬如三姐近来很享福,不就是因为她丈夫有钱吗?再譬如那些来逛山的太太们,不也是因为她们丈夫或者爸爸有钱,才能打扮得那么美吗?那末,自己之所以丑陋,之所以吃苦,自然是因为自己爸爸自己丈夫没有钱的缘故了。从前还能把这不平归之于天,觉得生来如此,便该一生如此,这把命运看为天定,还可以消极的压制住那欲望。然而现在阿毛不信命了。现在她把女人的一生,好和歹一概认为系之于丈夫。她想:若是阿招嫂不是嫁给阿招哥,而嫁给另外一个有钱人,那她自然不必怀着孕还要终日操作许多事。假设三姐不给军爷去做小,而嫁到她生长的那山谷去,那三姐还能骄矜些什么呢?再譬如自己不是嫁给种田的小二,那总也该不至于像这样为逛山的太太们所不睬,连三姐也瞧不起的穷人了。

当她一懂得都是为了钱时,她倒又非常辛勤的做事,只想替她丈夫多帮点忙才好。

养蚕的时候到了。阿毛从没有看见过,也没有做过这等事,不过她却比所有的人都高兴。阿婆本来只愿孵两张皮纸就够了,但因了阿毛的劝说,就孵了三张。从清早起来到睡觉,都是阿毛在那里换桑叶。公公还说:“这孩子倒不懒呢!”

阿毛对小二比以前更温柔了,总承着他的意思做事。谁料得定小二将来不发财,不把老婆打扮起来呢?阿毛总幻想有那末一天,也许小二做了军爷,也许小二从别的方面发了财,那她就可以把这双常为小二亲着的手,来休憩着,或者也去做点别个有钱女人所做的一些事。想来那事体一定各如其衣饰一样的恰合身份,一定非常有趣。而小二呢,小二做梦也不曾知道正有人把这样大的希望建筑在他身上。他整天都和大哥无思无虑的跑到十里路外的田地里工作,看到太阳下山了,便扛着锄头走回来。回来后,吃完饭,洗了脚,就快是睡的时候了。他连同阿毛玩都没有时间,也打不起心情,那里得知他妻的耐苦的操作中,压制得有极大的野心?

其实阿毛真可怜!什么人——就是连她自己也决不会懂得,当她打起精神去喂蚕,去烧饭洗衣的那种想从操作中得到自慰的苦味!

阿毛已经消瘦了好多。大嫂总喊她歇一会儿吧,莫做出病来,她却总不愿住手,似乎手足一停止工作,那使她感到焦躁的欲念,就会来苦恼她。她认为这富贵之来,决不是突如其来,一定要经过长久的忍耐的。

一到夜晚,小二倒头就睡熟了。阿毛在黑暗中张着两眼,许多美满的好梦,纷乱的挤着她的心。有时想得太完全了,太幸福了,忍不住便抱着小二的脸乱吻,或者还吻他身上!觉得那身体异常热,自己也就发起烧来,希望小二醒来同她玩一下,就仅仅用力抱她一下,她不就像真的已尝着那福乐了吗?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了,推了几下他都不醒,她就去拨那眼皮。小二醒了,但立即在她光赤身上打了一下,并骂着说:

“不要脸的东西,你这小**!”

这能怪小二吗?小二整天走了那么多的路,做了那么多的事,是疲倦使他躺下来的。而他自己,一个正在年盛力强的男人,又是那么喜欢阿毛,岂有不愿去讨好阿毛,而让阿毛感到不满?譬如有几个夜晚,他被阿毛转侧的声音所扰醒,他就抱过阿毛来,阿毛温柔的身体又鼓舞了他,他不觉就在他妻面前很放肆了。

若是阿毛真的感到需要这性的安慰,那阿毛自然会很有精神的来回报小二了。但阿毛又觉得小二是欺了她,可是她又不反抗,因为太忍受了,反更觉得伤心,这是当小二醒时,也许她正又想到失意的事而很灰心呢!

小二看到她冷淡,也无趣,有时又要骂她几句。

并且常常当她向他说起种田不好时,他也要骂她癫。他问她到底要做什么事才好,她又答不出来。

小二不必定要有那远大的志愿,像他妻一样,只企望有那末一天会被人看得起些,但总该特为他妻生出一种超乎物质的爱来。这样,或者那正在苦咬着欲望的焦愁的心,会慢慢从另一方面得到另一种见地,又快快乐乐的来生活也可能的。然而小二是一个种田人,除了从本能的冲动里生出的一种肉感的戏谑和鲁莽,便不能了解其余的事,想使他稍微细致点,去一看他妻的不好言笑的脸,他都不会留心到与新婚时有什么变异。在这情形下,一个有贪欲的妻,从此把他推远去,是可能的事。

阿毛真的对于小二起了剧烈的反感吗?不呵,无论她在她那种阶级中,已是一个勇敢的英雄,不安于她那低微的地位,不认命运生来不如人,然而她却并不真真的认识了什么。她只有一缕单纯的思想,如许多女人一样。她的环境告诉她不能恨丈夫,所以她依旧常常受人蹂躏;同时因为她不了解人们定下的定义,背叛了丈夫去想别的男人是罪恶,所以她又在不知不觉中落在那更其不幸的陷网里,其不幸更苦恼了她。

早先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建筑在小二身上。这可以勉力使她去忍耐做她已有了怨懑的事。但是,慢慢的,她觉得这希望比梦还渺茫。而小二一点也不能鼓起她再有此希望于他的心。既失了凭藉,她自然是深受到那失望的苦绪,对于一切,都彻底的灰心了。现在鸡生了蛋,没人管;蚕子正在上山的时候,桑叶总换不及。阿婆和大嫂几乎整天都在竹箔边,饭弄得潦草,屋子又脏,所有的事都失了次序。有天晚上阿婆实在生气了,大声嚷着:

“别人养儿子享福,我就该命苦,还要服侍媳妇!”

公公也知道是骂给阿毛听的。公公不知道阿毛真懒散得怕人,只看到许久都是很勤快的,反替阿毛有点不平,他淡淡的说:

“阿毛!你有了什么病,你就说吧!”

阿毛仍然懒于去回答。

“哼!病!在我们家有人去娇宠的小娘子,怎么不会有病!既然那样娇嫩,就躺着去吧,横竖有人来孝敬的!哼!到底害了什么病——莫不是懒病?”阿婆一口气说完了,打着冷笑。

正在洗脚的小二,觉得母亲好像连自己也着恼似的,并且自己不理这事,决不会就停止的。他讨好的也大声嚷着:

“妈啦个B,不做事,就替我滚回去!”

阿毛把眼张开望了她丈夫一下,又把眼阖下来。什么地方都一样,她想,回去也成。

不过阿毛并没有回去,也许这又是错。不久阿毛又犯着从前的老病了,而且更甚,一没有事,就匆匆忙忙的站在屋外,看在山路上上下下的人。左边高处的房子里,又搬来两家像她右邻的人。他们进出得走过她院坝,她常常等在路口仔细看。现在她只看那衣饰了,她已不甚注意那脸蛋,觉得倒是走路时的姿态,反惹人爱慕些。所以在晚上,在黑的院坝里,她常常踮着脚尖去学;觉得很像了,她就更不安。为什么自己就永该如此?阿招嫂告过她,那些女人都是在学校念过书的。但阿毛一想,横竖一样,未必她们念过书,就不同于自己。未必她们会欢喜穿粗布衣,烧茶煮饭,任人看不起?未必她们不会只希望嫁的丈夫有钱而自己好加意来打扮?并且阿毛也不自量,阿毛不懂得所谓书是如何的难念,她以为如若她有钱,她自然也会念书,如同她也会打扮一样。

现在她把女人看得一点也不神奇,以为都像她一样,只有一个观念,一种为虚荣为图佚乐生出的无止境的欲望,这是乡下无知的阿毛错了!阿毛真不知道也有能干的女人正在做科员,或干事一流的小官,使从没有尝过官味的女人正满足着那一二百元一月的薪水;而同时也有自己烧饭,自己洗衣,自己呕心呕血去写文章,让别人算清了字给一点钱去生活,在许多高压下还想读一点书的女人——把自己在孤独中见到的,无朋友可与言的一些话,写给世界,却得来如死的冷淡,依旧忍耐着去走这一条在纯物质的,趋图小利的时代所不屑理的文学的路的女人。

若果阿毛有机会了解那些她所羡慕的女人的内部生活,从那之中看出人类的浅薄,人类的可怜,也许阿毛就能非常安于她那生活中的一切操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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