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机场大厅。
身边经过一个旅行团。导游戴顶小红帽,像赶鸭子似的在郑素年身边喊:“跟紧了跟紧了啊!”
他侧过身子让队伍过去,再转身的时候,就看见张祁拉着箱子出来了。
他开始还没认出来郑素年,脖子抻得老长,装模作样地戴了一副黑框眼镜。
郑素年悄悄走到他身后,对着他的腰就是一捅。
“谁……”一回头,他把后半句话咽回去,“素年!”
“老远就看见你在这儿装归国华侨。怎么着,跟不上被退学了?”
“放屁,”张祁把手里的包往他怀里潇洒地一扔,“念得好着呢。今儿个这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你声音再大点,骄傲得跟得了诺贝尔奖似的。”
“没文化了吧,”张祁把手搭上他的肩膀,“那诺贝尔奖里没有数学。
你们这些搞艺术的,文化修养还是需要提高一下的。”
郑素年笑骂一句,引得张祁撒腿就往停车场跑。
车上了高速,郑素年问他:“直接送你回家?”
“别,回去就出不来了。先去看思远哥他们家小孩吧。”
“这窦言蹊面子这么大,你这舟车劳顿时差还没倒就先去给他请安。”
“我给他带了两桶进口奶粉,直接送过去算了。”
窦言蹊这孩子随着年龄增长,已然成了故宫一宝。郁东歌她们这岁数正是喜欢小孩的时候,每每一见着都要可劲地又亲又抱。张祁在国外错过了人家的满月周岁,于是买了两桶进口奶粉聊表歉意。
傅乔木把他抱在膝头,让他和这风尘仆仆的远方叔叔打招呼。
窦言蹊毫不给面子地“哇哇”大哭。
“怕生,”窦思远说,“大老爷们儿,可没出息了。”
“什么大老爷们儿,人家才两岁。”乔木姐把窦言蹊抱回了卧室,“人家还小呢。”
“两年没回来,都成叔叔了。”张祁笑道,“你们俩都结婚生子了,素年应该也不远了吧。”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早着呢。”郑素年不耐烦地看他一眼。
窦思远当了爹,考虑问题的方向一下就变了。他忧心忡忡地和张祁交流了一会儿“以后孩子长大了要不要送到国外读书”后,又开始从生物化学的角度入手分析国产奶粉和进口奶粉的优劣。
卧室里窦言蹊兴奋得大叫起来。傅乔木在厨房腾不开手,郑素年急忙走进去看了看。
小孩把抽屉翻得乱极了,不知从哪儿翻出来几张照片。上面几张都是瓷器修复的过程拍摄,郑素年随手收拾了一下,忽地发现中间夹了一张人像。
他把那张照片抽出来。
窗外是皑皑白雪。雪压弯了枯枝,北京城冬日的天清冷得连片云彩都没有。
邵雪捂着自己的头,一脸紧张地站在他身边。
离邵雪离开他,已经两年了。
02.
柏昀生挺不喜欢他这车的。
开着不算舒服,买的时候也贵。要不是他老板那天开完会出门说“小柏,你这辆车还是不上档次”,他也不会把以前那辆倒卖给素年,然后换了这辆二手的宝马三系。
一辆车花了他一年多的积蓄,做生意就是打肿脸充胖子。也亏得他长了张家境优渥的脸,就算站在一堆青年才俊里也不显得寒酸。
还是有不长眼的蝴蝶往他身上撞的。他把车停在火车站门口等云锦,没一会儿就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来问他时间。避开对方从头打量到脚跟的眼神,柏昀生看着悬挂在天空正中央的太阳,懒洋洋地回答:“时间啊?早上八点。”
人家也就看出他的拒绝之意了。
顾云锦上车的时候也不正眼看他。她这一年来回跑了好几次,柏昀生总算在五环租了个单身公寓把她给接了过来。虽说只有一室一厅,但起码不用和别的小白领合租了。
他看机会的眼光没错。那次的合作让顾云锦声名鹊起,服装设计圈一下就多了这么一个带着古意的名字。有别的合作商找上她,顾云锦却总逆着柏昀生的意思来。
“明明这家比你挑的那家多给了两倍的价钱,你为什么非要接这张单子?”
“你也不看看他家让我做的那是什么东西?”顾云锦在电话那边草草地说,没一会儿就挂断电话,“我累了,再说吧。”
有不少合作是找柏昀生介绍过去的,她那一年就不得不频繁地来回。次数多了,她也就烦了。柏昀生介绍过去的一概不接,问起来就说:“我觉得像以前在苏州随便给小女孩做衣服挺好的。这些生意上的合作局限太多,不喜欢。”
“不喜欢?云锦,没人不喜欢钱。”
她的语气格外疏离:“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钱。”
柏昀生愣了愣,没太懂她话里的意思:“你要是觉得跑得累,我把你接过来吧。”
“苏州蛮好的。”
“不是,”柏昀生软了语气,“我想你了。”
顾云锦沉默了很久,总算说:“那好吧。”
他一个人住的时候什么都凑合,新租的房子却不敢怠慢。他换了双人床,以前的被套和床单就都不能用了。柏昀生拉着郑素年去宜家,把郑素年硌硬得够呛。
“你有病吧,”郑素年不耐烦地看着柏昀生一脸花痴地挑床上三件套,“邵雪把我扔下守活寡也就算了,你这还当着我的面刺激我?”
“你说这海蓝的和这橘黄的哪套好看?”
郑素年皱着眉看了看,指了指比较丑的那套橘黄色。柏昀生点点头,拎起海蓝色的去结账了。
小区是某个已经搬迁的工厂的职工宿舍。林林总总六十几幢楼房,也能看出当时那个厂子的规模。顾云锦下了车抬头一看,只觉得从天到地都和苏州是不一样的风格。
她还没进去就已经想回去了。
“上来吧,”柏昀生在前面搬着她的行李,“我都收拾好了。”
打扫得倒也算干净,只是无论如何都是老式装修。燃气热水器点起来是“砰砰”的爆炸声,电路拉得也匪夷所思。房东的空调制冷效果不怎么样,响起来倒是震耳欲聋。
顾云锦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窗帘:“这窗帘我过两天去买厚点的,它这漏光也太……你干什么?”
柏昀生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背,另一只手紧紧搂住她的腰,几乎有些粗暴地把她顶在了衣柜上。顾云锦张皇失措地喘息了一声,却好像把他撩拨得一刻也不能等,脖颈一扬就被生生吻出一大片红痕。
她伸出一只手想把他推开,却被柏昀生单手攥住手腕。
“你不想?”他在她的耳边厮磨。
顾云锦闭了闭眼,语气忽地变得格外压抑。
“柏昀生,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他愣了半晌,往后退了两步,颓唐地倒进沙发里。
新家是刚换的饮水机。顾云锦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沙发的另一头。
“你当时答应我,宣传的时候不会提褚师傅的名字。”
“这是商业品牌,”他把手指插进头发里,“褚师傅的名气大,亲传弟子出马才是该有的噱头。我说不提,做企宣的也不同意。”
这品牌的广告做得声势浩大,产品才上市就占据了无数媒体的头条。中外风格杂糅在一起,其中也有许多元素要求是品牌商提出来的。顾云锦的名字被无数定语修饰,褚师傅自然也成了个噱头。
师父不见她。老一辈人,名誉看得比命还重。一辈子打磨,老来指导弟子做这些东西,在同行面前丢尽了面子。
顾云锦说:“我真是疯了,才会蹚这浑水。”
“你又不亏,”柏昀生叹气,“钱也给了名也给了,你现在不比在苏州做个小裁缝好?”
“我做个小裁缝又怎么了?清清白白,堂堂正正。褚师傅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我现在做的那些叫什么东西?”
“你们做裁缝的不就是别人穿什么你们做什么吗?你看不起的那些东西顾客喜欢,外国人愿意掏钱,你照做就好了,哪里来的这么多原则和底线?”
顾云锦气得声音都在颤抖:“柏昀生,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些事?”
他烦躁地站起身,把丢在沙发上的外套一把拿走。新房的门摔得“哐当”
一声响,把他挂在墙上迎接顾云锦来的一幅画都给震掉了。
顾云锦把画捡起来重新往墙上贴,一边贴一边哭。
柏昀生现在做的东西很杂,珠宝设计其实已经是他工作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老板肖易以前是柏昀生的一个客户,觉得这小伙子年轻又机灵,便带着他一起做事。肖易不懂艺术,但做生意是一把好手,和柏昀生合作以前专做金饰。
所谓生意人,就是只看利益。肖易看上了翡翠白玉珠宝的利润,单枪匹马打不出天下,便要柏昀生和他一起发财。柏昀生毕业一年多,跟着他也算打进了京城珠宝圈,认识了不少有用的人脉。
年轻人重感情,发自肺腑地叫他一声易哥,可他心里却着实没把柏昀生当回事。这些做设计起家的人单纯得让他发笑,肖易觉得要不是有自己带着,柏昀生不知道还要摸爬滚打多久才能达到现在的位置。
那天,柏昀生给肖易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KTV陪客户唱歌。
左耳是震耳欲聋的音响,右耳是柏昀生吞吞吐吐的话语。肖易有点不耐烦,拿着手机走出包间,扬起嗓门问:“到底怎么回事?”
“易哥,我想请假。”
“请假?”他有点不满,“这段时间这么忙——你请多久?”
“一周。”
“你疯了吧?”肖易冷笑道,“今天这半天假我已经够给你脸了,你还要请一周?”
“我去年一年的年假也没用,”却没想到柏昀生这次格外坚持,“还有很多法定假日我也都主动加班了,还凑不齐一个一周的假吗……”
肖易的眼角抽了抽:“好,今晚还有个应酬,你来谈完了就能走。”
柏昀生出门就后悔了。
在楼底下转悠了一个多小时,他抽了半盒烟。他想了半天自己怎么会跟顾云锦变成现在这样,最终把原因归结到太久没好好相处过上。
异地了五年,他们肯定跟当初的未成年小孩不一样了。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自己加班攒下来的假期,他终于鼓起勇气给肖易打了个电话。
二十四岁的柏昀生尚把肖易当成他一出校门就认识的贵人,一通电话据理力争下来,出了一手心的汗。
他钻进自己的车里,开去肖易说的那家KTV。
顾云锦倒也是个明白人。
柏昀生走了,她这通哭就是图个发泄,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用处。换句话说,她要是能作,这几年异地早就作得分手了。她冷静下来看看房子,整理癖上身,对着家具和床就是一通收拾。
把卫生间也刷干净以后,天色就暗了下来。顾云锦给自己下了一锅面,恶狠狠地吃,心想着绝对不给柏昀生留下一口。
谁知听到楼底下有人喊她的名字。
“顾云锦!顾云锦!顾云锦!”
一声高过一声,偶尔夹杂着一句“我爱你”,好像个愣头青在底下发疯。
她打开窗户的时候别的楼也有人开了窗,对着鬼哭狼嚎的柏昀生大骂:“抽风啊!神经病!”
顾云锦卷起袖子就跑下楼。
柏昀生一身酒气,靠着车傻笑。郑素年从驾驶室一脸烦躁地走出来,看见顾云锦打了个招呼,从后面把柏昀生推得趴在顾云锦的肩膀上。
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倒过来,把顾云锦压得往后倒退几步。
“你可算来了,”郑素年叹气,“一谈生意就这操行,我都送他送烦了。”
顾云锦讪笑两声,有点担心:“他经常这样?”
“一个月大概也能有四五天……不这样。”
帮着顾云锦把柏昀生送上楼,郑素年把车钥匙放到桌上显眼的地方。那边柏昀生熟门熟路地进了卫生间,留下顾云锦和他相顾无言。
“装得不错,”郑素年看了一眼家装,“你这趟来他也挺费心思的。”
“费什么呀,下午刚跟我吵一架跑出去。”
“吵什么呀,别吵了。”郑素年笑笑,“我想吵都没人跟我吵。走了啊。”
把郑素年送出门,顾云锦急忙回身去了卫生间。柏昀生抱着马桶往后仰,就好像那头刚从马桶里拔出来似的。
“你怎么回事啊?”顾云锦上手拉他,反倒被他拉得往地上一跪,“柏昀生,你站起来!”
“你为什么叫我柏昀生?”却没想到对面的男人就地把她压得靠在瓷砖上,“你以前都叫我……昀生的。”
酒气把她熏得大脑一片混沌。顾云锦伸手探探他的脖颈,只觉得热气沿着皮肤生起来。
“你到底喝了多少呀……”她叹了口气,抽身出来,然后把柏昀生扶到了床上。他的酒品还行,喝多了顶多大声嚷嚷,一沾床就困。那么大的人摆弄起来谈何容易,好不容易把他弄脏的衬衣和西裤脱下来,顾云锦在沙发上歇了歇才有精神去给他找睡衣。
衣柜里的衣服刚放进去没多久,她翻了半晌却一无所获。柏昀生从被子里冒出头,哼哼了一声:“渴。”
然后,他就自己摸索着要起来找水。
“坐着别动。”顾云锦回头轻声斥道,从饮水机给他接了一大杯温水。
她窸窸窣窣地走过去,柏昀生像小狗听见主人过来似的把头往她身上拱。
他喝完了还美得哼哼:“有媳妇就是好。”
“闭嘴,谁是你媳妇?”顾云锦伸出一根手指戳他的脑门,“我还生着气呢。”
“别生气嘛,”他翻了个身,横躺在顾云锦的腿上,“我正忙着挣钱呢,挣了钱给你买大房子。”
“谁要你的破房子,”顾云锦失笑,“你少喝点酒少抽点烟,我比什么都高兴。”
“又不是我想喝的。你过来点嘛……”
他身子往后拱了拱,把顾云锦拉进被子里,身上冒着热气就往她怀里钻。
顾云锦拍开他的手:“还没给你换睡衣呢。”
“不换了,反正也是个脱,”他把下巴硬塞进云锦的肩窝,“还是你脱的。”
“柏昀生,你别耍流氓啊。”顾云锦这才意识到羊入虎口,“你这什么性质,酒后乱……”
“我还就乱了。”
他把脑袋抬起来,俯视着顾云锦,眼底忽地格外清明。
“你到底醉没醉?”顾云锦气道,一只手去推他的胸口,却忽地浑身一震。
柏昀生的身体烫得像块着了的炭。
“你点的火,你来灭。”他空出一只手,摸索上顾云锦整整齐齐的扣子,“中午那事还没完呢。”
这房子租的时候比隔壁要贵了三百,是贵在卧室朝阳上了。
窗帘透光,顾云锦被刺得眼睛疼。睁开的时候,只觉得半个卧室都洒满了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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