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点了?”她呢喃了一句。
床那边的人动了动,看了一眼手机又丢开。顾云锦伸手过去掐了一下他的腰,把他掐得狠狠一弹。
“你又不上班,你管他几点呢。”他嘟囔了一句,伸手把顾云锦搂过去。
手臂压着还不够,他的身子又往上蹭。
“我不上班你上班啊。”她清醒了点,身子上使了点力气挣脱柏昀生,“你迟到了怎么办?”
“我有假。”
“胡说,今天又不是周末,什么假?”
“你别乱动了,”柏昀生有点烦了,手臂一使劲,把她往自己怀里一压,“我一年没休息,请一周假陪你怎么了?”
顾云锦这才老实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描描柏昀生的眉,又点点柏昀生的鼻子,最后在他的嘴唇上一掠而过。看他没反应,她又掐了掐他的胸。
“嘶!”对方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你又不老实了?”
“你瘦了,”她理直气壮,“上帝之手,摸出你的胸围比以前减了不少。”
“是啊,所以你得好好喂我。”柏昀生腾出一只手来塞进她脖子和枕头间的缝隙里,在脑后一弯,便成了回钩的姿势,“让我再睡一会儿,我好久没睡得这么踏实了。”
一句话把顾云锦说得心里难受。她伸胳膊拍拍他的后背,语气放软了问:“工作这么忙呀?”
“嗯,”困意抵挡不住,柏昀生头靠着她的胸口,喃喃地说,“休息好了我就带你出去。”
03.
顾云锦是被做推销的喧哗声给吵醒的。
列车员也不大,梳两条辫子,卖力地讲自己手里的世界拼图有多益智。
有小孩吵着父母给自己买,被父母呵斥:“买了又不玩,看见什么要什么。”
柏昀生偏过头看看她,压低声音:“醒了?也快到了。”
她刚睡醒,大脑尚还混沌着,只能看着列车员发呆。柏昀生看她感兴趣,顺着就聊下去:“这么多年还在卖。小时候吵着闹着让我妈给我买,她不答应。
现在再看见,也不想要了。”
顾云锦点点头。等那列车员走过来,她伸手把人家叫住。
“多少钱?”
“八十。”
她拿了个包装盒完整的,递了一百过去。
“你干什么?”柏昀生被她突然的举动弄愣了,零钱找回来才反应过来,“我们不要……”
“要。”顾云锦把找零收进包里,催促地看着那个列车员,“要。”
小姑娘好不容易才卖出去一套,推着车赶忙走了。
柏昀生抱着一大盒拼图走出青岛火车站的时候还有些蒙。滨海城市,海风咸湿,他定的酒店在沿海一线,顾云锦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很贵吧?”
他就知道她会这么问。把她的行李放好,柏昀生有点气恼自己在顾云锦心里的没用:“你男朋友现在也挣不少钱了,不然也没那个胆子把你接过来。
就我那辆车——哎哎,你干什么去?”
他把拼图往床上一丢,跟着顾云锦走出门。
“看海呀,”顾云锦难得穿了条漂亮裙子,“我从来没见过海。”
他这次请假也就是为了和顾云锦去青岛。认识这么多年,打从小时候他就知道云锦想看海。上单生意挣了点闲钱,他厚着脸皮请了这个假,心里总有点想补偿她这么多年身处异地的愧疚。
这是青岛的好时节。
海平线一望无际,八大关绿树红墙。顾云锦拎着鞋下了海,脚趾埋进柔软的沙子里。柏昀生坐在远处看她蹦蹦跳跳的样子,手不自觉地摸了支烟出来。
摸到一半他又放了回去,站起来走了两步,一把攥住在沙滩上翻滚的一张纸。
一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见他手里的纸时松了口气。
“谢谢,谢谢,”他把那纸折好了放进兜里,“吓我一跳,以为要被吹到海里了。”
“风大,”柏昀生应下他的话,“拿好点,看着是张收据。”
“是,拍照的收据。”他朝身后一指,“我是助理,摄影师在那儿拍婚纱照呢。”
这处海滩离海水浴场较远,来往的只有几个探索新地图的年轻人。小助理指的地方有突出的礁石,新娘子站在礁石上,婚纱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
顾云锦拎着鞋回来了。
“干什么呢?”
“没事,那边拍婚纱照呢,”柏昀生按住她的肩膀,“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顾云锦被他挟持着往前走,边走边埋怨,“不就结婚吗?
谁还没见过似的……”
话逐渐在靠近拍摄地的时候收住。
新娘子长得很好看,四肢修长,腰肢柔软。婚纱设计得很简洁,肩部线条流畅又温婉。
真是件神奇的衣服,能让一个女人脱胎换骨,成为一生中最美的模样。
远处是碧海蓝天,眼前是良人相伴。海风把他们的头发都吹得飞扬起来。
柏昀生说:“我要是能娶你就好了。”
“你这是什么话,”顾云锦捶了一下他的肩,“我又不会跑。”
从青岛回来之后,顾云锦和柏昀生的关系就缓和很多了。
生意越做越顺,柏昀生这辈子还从来没觉得这么快活过。顾云锦把客厅改成了工作室,间歇地接些做旗袍的生意。不做商业设计的时候,她就会答应接些低价的小单。有时候有些小女孩来找她,给她看的照片让柏昀生叹为观止——
“她们说这叫cos服。”顾云锦做的时候和他说,“现在的小孩还挺能折腾。”
他心里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其实也不老。二十四岁,事业还在上升期。白天忙完了回楼底下一看,家里有光,心里就觉得踏实。赶上放假,他会带顾云锦去和郑素年约饭,三个人聊着聊着就熟了。
其实他心里知道是不够的。
柏家那根弦绷在心里,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走得还太慢。他要做的不是一辈子跟在肖易身后做“千易珠宝”,而是他家祖传了几百年的“柏记”牌子。
当年他爸爸是怎么让柏记一家家倒下的,他就得让铺子怎么重新立起来。
遇见薛宁的父亲,是个绝对的意外。
那是个苏商的小聚会。在北京的苏商本就不多,能有这样一个聚会便显得格外难得。苏商和浙商不同,多是做传统产业,年龄再大的,就更是追求一个稳字。
珠宝行业,传统又稳妥。
柏昀生年轻,在人群里格外打眼。谈笑了一圈回来,被一个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就是柏昀生?”他点点头,“我女儿的眼光不差。”
柏昀生一僵,脊椎硬得转不动。
对面的人抬起手:“这边说话吧。”
柏昀生当年拿下合同后,就和薛宁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话说得委婉又体贴,却仍旧伤了千金大小姐的自尊心。
“你别以为我非你不可,”薛宁冷着脸说,“谈下合同再来找我,你这是翻脸不认账。”
“你条件那么好,一定能找到不用这样威胁也喜欢你的人。”
“我威胁你?”明知自己之前就是在威胁,薛宁还是不爽极了,“这次这个机会就当是我赏你的。我不像你,柏昀生,我有的东西多了,赏条狗也是赏,就当我还你借我外套的人情好了。”
柏昀生放在桌子底下的手捏紧又松开,面上仍旧笑着:“是呀,你有那么多,何必跟一无所有的我过不去呢。”
她站起来甩了他一巴掌,扭头就走了。回寝室的时候,裴书还问他:“你这脸是怎么了?”
柏昀生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仰面倒在衣柜里的猫:“被二黑挠的。”
自此,两个人就再也没了联系。
这事柏昀生做得不地道,他认。他对不起薛宁,他也认。只是这次当面见着人家爸爸,还被夸了句“我女儿眼光好”又是什么来龙去脉?
薛宁的爸爸叫薛江畔,身上有那个年代下海经商的人特有的气质。
薛江畔开口:“我买过你家的珠宝。”
柏昀生一愣。
“那时候还是你爷爷当家。”他缓缓说,“我小时候得过大病,老家人迷信,算命的说我得要一块玉护身,我妈就当了自己的银镯子给我买了块玉观音。
“你爷爷是个好人。我妈当时钱不够,他做主给降了小一半的钱。”
柏昀生犹豫半晌,总算接上了话:“我爷爷总想着善有善报。”
善有善报,善有善报。
都是假的。
薛江畔接着说:“宁宁一说你姓柏,苏州人,家里又是做珠宝的,我就差不多猜出你是什么人了。你家商运不好,后来没落,我也是知道的。
“你看不上我女儿,我不记仇。”
柏昀生有些尴尬:“薛宁条件很好的,是我配不上她。”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薛江畔开门见山,“我是商人,做的是钱的买卖,布料产业快陷入死局,新型东西我跟不上,思来想去还是做传统产业稳妥。
今年刚接触这个珠宝行当,我想找个有根基的人帮我做。”
“您那布料行业是衣被天下,老牌企业,哪有不好做的道理。”
“你倒是对哪行都摸得清楚。”薛江畔笑了笑,“可时代不一样了,常熟产业故步自封又不懂创造品牌效应,我也该换换口味了。”
“品牌效应?”
“创业的时候都穷,谁顾得上管衣服什么牌子,能穿就好。可是现在,那地方出来的衣服都快成了粗制滥造的代名词,拿得出手的品牌寥寥无几。
我们现在的果,是前三十年种下的因啊。”
柏昀生信服地点头。
“我岁数大了,不求有什么开拓,希望能退居幕后。互联网这东西,我现在搞已经晚了,不如继续做本地传统产业。”
他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柏昀生一眼:“你这么拼,是想重振柏记吧?”
到底是老商人,一眼就看出柏昀生到底想要什么。
“我挑你,不光因为你姓柏,更因为你现在的成绩让我看到你的前途。”
他压低声音,“有品牌,有底蕴,都是我现在缺的东西。名字还是你柏记的名字,只不过我是那个出钱的人。
“否则你单枪匹马,什么时候才能折腾出名堂来。”
柏昀生略有迟疑:“那我现在的东家……”
“呵,”薛江畔有点轻蔑地笑了一下,“你还是学生气太重。你拿他当贵人,也不看看他拿你当什么。”
柏昀生:“您让我……再考虑一下吧。”
这件事过去了大概一周多,柏昀生都是心不在焉的。
饭不好好吃,睡觉也翻来覆去的。顾云锦问他他也不说,自己在车里抽烟一抽就是半包。
要不是褚师傅的家里人给顾云锦打电话,他这股劲还缓不过来。
“病危?”他有些惊讶,“怎么一点前兆都没有?”
顾云锦收拾行李的手一顿。
“他……他自从我做了那单不中不洋的旗袍以后,就说要和我断绝师徒关系。”
“你怎么没和我说?”
“和你说什么,做都做了,难道给你徒增烦恼?”顾云锦摇摇头,“我下午的车。也不管他见不见我,我哪怕就在门前跪着呢。”
柏昀生掐了烟,狠狠心道:“我和你一起去。”
他的这次请假肖易没同意,两个人在电话里几乎吵起来。柏昀生被压抑得久了也有些怒意:“易哥,我国庆那七天假可是一天都没歇着。现在女朋友家里的长辈重病,我于情于理也该去看一眼。”
肖易:“你翅膀硬了是吧,还跟我……”
“啪!”
电话被挂断。
肖易狠狠地踹了一脚沙发:“这条狗!”
乡愁化作隔夜的火车。
车窗外的山川如同流淌的河水,星空是点燃了的篝火。柏昀生循着星河的流向回到故乡,回到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
太久没回过长江以南,柏昀生竟然失眠了。星光照得地面隐隐发亮,不知道哪个包间在放歌,低沉的,压抑的,深情的。
这歌他会唱。当年大学毕业,几个男生在KTV里鬼哭狼嚎——“我怕我没有机会/跟你说一声再见/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明天我就要离开/熟悉的地方和你/要分离/我眼泪就掉下去……”
他闭上眼,轻轻地跟着旋律哼起来:“不回头,不回头地走下去。”
他们还是见到了褚师傅最后一面。
顾云锦从小就不在父母身边,是被褚师傅带大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老人要走了,把顾云锦叫过去颤巍巍地说话。
顾云锦听得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回程的火车上再没和柏昀生说一个字。
柏昀生直觉不好,一个劲地问她。逼急了,云锦的眼泪“唰”的一下流了满脸,抓着柏昀生的衣襟说:“师父说我和你不合适,说咱们俩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人都要死了也不说些善话。柏昀生跟褚师傅没有感情基础,那时候心里不骂,是不太可能的。
他还是把顾云锦搂进怀里。
“我会做给你师父看的,”他劝慰道,“让他看着我好好对你的。”
柏昀生真唾弃这样心口不一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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