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郑素年那天起床就觉得不对劲。
天阴着,霾很重。他大清早去开水房接开水,水龙头一开就疯狂地往外滋水。
乔木姐站他身后,赶忙过来看。
“这是怎么了?没烫着吧?”
幸好他躲得及时,只有左手手背红了一片。
这还没完。他拎着暖水瓶往回走,一进西三院就和漆器组的小学徒撞上了。
小姑娘手里端着一盆刚做好的猪血点石灰,漆器修复的组长在另一个院子里等着用。
“哗!”
泼他一身。
郑素年最受不了这股味,摆摆手冲进卫生间,把外套脱下来就地冲洗。
然后,他就穿着毛衣哆哆嗦嗦地回了临摹部。
时显青也受不了那股味,把郑素年的外套丢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晾,没一会儿就冻得硬邦邦的。等到了下班时间,窦思远给他拿来一件自己不穿的旧羽绒服,他这才有胆子一脚踏进数九寒天的北京城。
郑津的岁数大了,成天大惊小怪的。郑素年没说自己手上的事,回了家自己找烫伤膏。药盒子里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过没过期。他正准备往手上挤的时候,手机响了。
郑素年的手一哆嗦,药膏全挤到裤子上。
那是个陌生的号码。
他往常看见这种号码都是当诈骗摁了的,那天却鬼使神差地按了接听。
却没人说话。
他有些奇怪地“喂”了几声,然后听到了那边非常轻的喘气声。
非常轻,如果不是他屋子里静悄悄的,就会听不见。
郑素年知道,这是邵雪。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确认电话那边是邵雪的,好像是心电感应,抑或某种神秘的联结。对面不说话,他也不说。两个人在电话里僵持着,直到那边传来呼啸的风声。
邵雪说:“我能不能听你说句话?”
“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
于是,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说:“北京下雪了。”
漫长的沉默后,电话被挂断了。
他还有很多想说的:北京下雪了,太和殿前一片洁白。他最近在临摹一幅清朝的山水画。窦言蹊会走路了,跌跌撞撞,见到他就往身上爬。
但是他都没说。
千里之外的某座小城市,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门外走进来。他看着刚换了身清爽衣服的邵雪问:“邵小姐,你没事吧?要不要先把你送回城市?”
邵雪摇摇头:“不用,我走了你们这边会语言不通,也进行不下去。”
他略带歉意:“是我们的安全措施不够到位,你掉进河里的时候我们吓坏了。”
“是我自己不够小心。”
他看了一眼邵雪扔在床上的手机:“你要打电话吗?这里信号很不稳定,我去给你找台座机吧。”
“没事,我把头发擦干我们就继续吧。”
“那好,我们等你。”
郑素年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时显青正蹲在屋子外面喂猫。
他毕业前就开始在这儿实习了,到今年年底也干了快两年。上班挺自在,琉璃瓦小平房,一户临着一户,院子里有大水缸和参天古树。夏天的时候有小姑娘被虫子吓得嗷嗷直叫,让他找回了当初和邵雪他们都还住在胡同里的感觉。
“时老师。”他打了个招呼。
“来了?”对方把手从猫爪子底下抽出来,“去登记领画吧。”
库存的名画早年都被临摹得差不多了,他们现在都是给一些无名小画做临摹。工时不赶,慢慢画,最重要的是一模一样。郑素年领的是一幅清朝的山水画,纯粹的黑白水墨,画得有点独钓寒江雪的意境。
一上午,他怎么画都画不对味。
他画得生气,中午吃饭都没去。时显青吃完饭回来看他,手指戳着画问:“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郑素年脑子里一团乱麻,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别跟这儿浪费咱们组的纸了,”时显青指指外面,“雪下得好,你跟我出去走走。”
网上都说他们这一下雪就成了紫禁城,这话不假。大雪把金黄的琉璃瓦和起伏不平的砖地盖住,只剩下鲜红高大的宫墙。郑素年和时显青沿着墙根溜达,一会儿就走到了御花园后面。
周一闭馆,故宫里几乎没人。时显青拍拍素年的肩膀:“来工作多久了?”
“两年。”
“哦,两年,还短。”他点点头,“在这儿工作,有什么想法没有?”
“挺好的呀,”郑素年笑,“老师傅都挺和蔼,平常上班就跟过日子似的。
自打我家那边的胡同拆了,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工作上呢?跟在学校里不一样吧。”
“肯定是不一样的。学校那时候让我们自己画,要有自己的想法。来这边就是临摹,一分一毫都不能差。”
时显青点点头。
“你知道临摹难在哪儿吗?”
“色彩浓淡吧,”郑素年想了想答道,“有时候那种色儿就是调不出来,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可不是吧?”时显青抓住他的话柄,“你今天临摹一水墨画,跟色儿有什么关系呀?”
郑素年哑然。
“我在这儿二十多年了。临摹最难的不是什么落笔调色,而是你的心境。”
他把一方石凳上的雪扫干净,矮身坐了上去。
“临摹不是创作。要想修复如初,要把自己带进创作者的心境里,尤其是中国山水画。西方画讲究写实,后期才从写实走向了抽象。可中国山水画却讲究点墨映江山,用留白表示空间的无限延展。临摹的时候,画家婉约,你也要婉约;画家豪迈,你也要豪迈。你今天临摹的这幅山水图师出无名,却能看出创作者走过千山万水,要是没有相当的见识,一笔失神,全图失神。”
他顿了顿,让郑素年消化一会儿。
“要想把创作者的心境带进自己的心里,你的心境首先要达到一个‘空’字。不然填得满满当当的,哪还有地方去隔着千百年感悟先人呢?”
“素年啊,”他站起来,拍拍郑素年的肩膀,“你的心不静。”
郑素年抬眼,望着故宫延展开的红墙,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要是问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有点管得太多了?”
“我在想……”郑素年低声说,“得不到的。”
“不甘心,放不下,谁都会,”时显青摇摇头,“我也会。人非佛陀,怎么能没牵挂。可是既然你入了这行,你就要学着……”
他拖长了声音:“学着修行。”
既为匠人,即是一场修行。
他们这些修复文物的,更要做得纯粹。
那天下午别人都去开会了,因为和郑素年没太大关系,他就没去。静悄悄的修复室里,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梦里是缥缈的山河。乌黑的山,冷白的水。他坐在一叶孤舟上,身边站了一个披着蓑衣的老人。
“您要干什么?”
“等人。”
“在河上等?”
“在河上等。”
“您要等的人,要是不来呢?”
“一直等。”
“为什么不能去找呢?”
那人沉默片刻,慢慢地把头转向了郑素年。他微微把罩在头上的蓑衣抬起来,露出了一双年轻干净的眼。
“因为我知道她会来。”
郑素年一愣,随即大惊。
那分明是他自己的眼睛!
湖水“哗啦”一声升起来,他眼前一花。睁开眼的时候,就听见隔壁漆器组的喧哗。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怎么又把盆儿给扣了!”
那幅画临摹到尾声的时候,修复室迎来了几个来自国外博物馆的客人。
外国人对瓷器感兴趣,和窦思远聊了半个多小时才往书画组那边走。翻译是个年轻女孩,发音清晰,口齿伶俐,和这里古朴的气氛格格不入。
郑素年本来没打算理他们的,抬头打个招呼便朝自己的桌子走过去。谁知道那翻译的女声一顿,一道目光随即锁定了他。
时老师尚在介绍他们的工作,来客推了一下翻译的肩膀。郑素年心里觉出奇怪,再抬头,就看到秦思慕一边翻译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郑素年觉得他一定是和秦思慕有什么相克之处,不然不可能每次见她都像这样浑身不舒服。
外国人听完了文物修复的介绍,就自行散开去看故宫的楼宇宫殿了。秦思慕没了翻译任务,就走到郑素年前面,用指节敲了敲他的桌面。
笔尖一颤,郑素年“嘶”了一声。
“你再使点劲我这个月就白干了。”他放下毛笔站了起来,“有事出去说吧。”
出了修复室重叠的大门,两个人站到了一处人少的角落里。冬天的北京阳光向来稀薄,照在郑素年的脸上、身上,显得他有些不近人情。
“我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你,”秦思慕单刀直入,“你还和邵雪有联系吗?”
那个短暂的电话从郑素年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郑素年啊郑素年,我真是没见过你这么窝囊的男的。”
秦思慕这话显得有点多管闲事,郑素年却也没生气。
“我一直以为两个人谈恋爱,主动的应该是男方。那年邵雪说她要走的时候,我真没想到你这么轻易就能把她放走。”
“放走?”郑素年这回眉头皱了起来,“她是个人,又不是什么小猫小狗。
她有权利选择自己以后的道路,什么叫我放走?”
“你不知道她喜欢你吗?”
“知道,我不光知道她喜欢我,我还知道我也喜欢她,不比她喜欢我少。”
“那就更没理由了啊。”秦思慕试图说服他,“我之前也没想这么多。
不过最近知道了她的一些近况,我觉得她一个人在外面也挺苦的,你为什么不把她找回来呢?”
郑素年的眉毛皱了皱:“怎么苦了?”
“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苦的地方多了去了。”
郑素年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心压得古井无波。
“秦小姐,我是很不喜欢别人管我的私事的,”他后退一步,看着秦思慕,“不过你是她的学姐,那我就多说几句。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的恋爱观的,你觉得我应该去把她找回来,我却觉得我应该给她绝对的自由。我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去阻挡她选择的道路,无论是艰难还是容易。”
秦思慕:“我真不懂你们这些人。喜欢她为什么不把她留下来呢?”
“邵雪和别的女孩不一样。”郑素年越说思路越清晰。他倒想感谢秦思慕,强迫自己把这些如乱麻一样的事整理出逻辑来,“给她自由是最适合她的方式。
我能承诺的是,如果有一天她回来,我在。其他的,都应该由她自己来决定。”
“你怎么就知道她会回来呢?她如果不回来呢?”
“那我就一直等。”
秦思慕愣了一下,语气明显软了下去:“你,真的会一直在?”
他们面前的那堵宫墙,有整整六百年的历史了。
风吹雨打六百年,烈日曝晒六百年。
宫墙赤红,在阳光下反射出光芒,像是燃起了一场熊熊大火。六百年风云变色,它太老了,老得见识过太多悲欢离合。
可站在他前面的男人是年轻的。
他就站在那儿,脊背挺拔,语气冷淡又坚定。
“会。
“我会一直等她。
“因为我知道她会来。”
05.
“素年,你和我一起吧。”柏昀生靠在书架上说。
郑素年又翻了翻图书馆的书架,还是没找到自己要的那本古画集。他回头推了柏昀生一把:“走吧,没有,去你说吃饭的那个地方。”
“哎,我跟你说话呢。”柏昀生跟在他后面往图书馆外面走,压低声音继续问,“薛江畔那条件真的挺不错的,正好肖易那边我也做烦了。”
“你看我长得像做生意的料吗?”郑素年把副驾驶座的安全带系上,“到时候把你的身家都赔进去。我现在做临摹挺好的。”
“你们那点工资够干什么呀。”柏昀生发动汽车,把烟从车窗准确地扔进垃圾桶,“我家楼下卖馒头的都挣得比你多。现在年轻人都一股脑往互联网和金融行业钻,你倒好,去临摹古画。”
“你现在废话怎么这么多?我花你钱了催着我挣。”
“我就是不理解你和云锦。什么有钱重要啊,钱不是最好的吗?你们就是……”
“你别跟我这一直说钱的事,再说你自己去吃饭。”
“哪有吃火锅一个人去的,要不是云锦不喜欢吃菇我早就去了。”
“哎,柏昀生,你现在除了钱就是顾云锦是吧?我这没钱没媳妇的就不能跟你做朋友了,你放我下去。”
“别别别,这就到了。”
柏昀生找的是他家附近一家新开的菌菇火锅店。顾云锦受不了蘑菇那股味,他只能约了郑素年来吃。
趁着菜还没上,他接起刚才的话头接着说。郑素年看了他一眼:“你也别愤愤不平的,我觉得顾云锦说得也对。钱这东西是好,但也不应该太看重。
你现在有点走火入魔了。”
“这就跟你成天琢磨画的事一样,”柏昀生给自己倒了杯酒,“我人在经商,就只能一天到晚琢磨钱的事。钱好呀,没钱我就没法把柏记珠宝重新开起来,没钱我就没法给云锦好的生活,没钱我就没法跟你这喝着酒吃火锅。很现实的。”
郑素年摇摇头,没有再反驳。
柏昀生站起来接了个电话,捂着话筒和郑素年示意一下就去卫生间了。
顾云锦在书柜里翻出一份蓝色封皮的合同,冲着摁了免提的手机说:“找到了。”
“找到就行,你站楼底下,一会儿易哥就过来取了。”
“你怎么合同还让老板来拿啊?”
“他自己忘跟我说了,刚才说开到咱们家那小区附近,正好来拿一下。
我说我不在家,让我女朋友给他送下去。”
顾云锦“嗯”了一声,把电话挂断。
她刚做完旗袍,袖套也没摘,把头发随便扎了扎就下楼了。肖易的车比她想的要来得快,顾云锦招了招手,车慢慢停在她眼前。
肖易降下车窗,没伸手。
顾云锦有点尴尬:“您好,肖先生吗?”
肖易点点头。
“这是昀生要给您的合同,”肖易的目光盯得她浑身不舒服,“还麻烦您过来取。他……他也挺不好意思的。”
“你是他女朋友?”
“是,我正好在家。”
“我说呢。”
这句话肖易说得没头没尾,顾云锦也不知该怎么接。看肖易还没有主动来拿的意思,她稍微伸了伸手,把那合同塞到肖易的方向盘底下。
抽回手的时候,肖易低头,下巴蹭着她的皮肤。
顾云锦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晚上睡觉时,她拿手指尖挠柏昀生的脖子。
“怎么了?”
“你那个易哥真恶心。”
“他怎么你了?”
顾云锦仔细想想,也没觉得人家怎么自己。就是那目光,好像八爪鱼似的黏在她身上,让人不舒服。
“就是恶心。”
“恶心的人多了去了。你看看我,我解恶心。”
“嘁,我看你是恶心他妈给开门,恶心到家了。”
“哎,我发现你今天又不老实是吧……”
被子里传来细小的打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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