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主任, 林主任,您听得到我讲话吗?”
我模模糊糊看见了一只晃动的手,伴随着胸肋间的钝痛, 护士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半睁开眼,努力张了嘴却发不出声, 缓慢喘息时,哒哒一阵碎步,小护士已经抱着病历跑了出去: “赵医生您快来,林主任醒了!”
有人闻声走进病房, 他翻了翻病历, 又看看仪器上的指标,然后将病历交还给护士。拉过椅子在我床边坐下, 神情很关切:“您感觉怎么样?”
我没有力气说话, 只好牵扯嘴角, 对他勉强一笑。想必那笑容不够明显, 他没察觉, 只是继续对我温声说着: “手术很成功, 胸腺瘤的情况跟我预估差不多,边膜跟神经有牵连, 好在发现及时, 还没有完全包裹。肿瘤是良性的,术后复发可能性很小,等您出院了,平日里多关注一下呼吸状况……”
这是个下午, 一日之末, 一夏之末。 落日斜射进窗,将满目的白染成金色, 我眼前这位年轻的医生举止端正、言谈得体,我吃力地望着他,恍惚之间一个错觉,好像看见了他年少的模样。
我在中心医院工作了三十多年,眼看着这座医院从青灰的砖瓦平房渐渐变作高耸的隔间大厦。 三十多年一晃而过,过时我从不觉时间走得快,想来时间逝去的速度总是需要人乍然回头才能看得见的,它需要一个契机,例如故人重逢,例如角色对换——例如曾经他是我的患者,而如今,我成为了他的病人。
我叫林丽升,十三年前我还不是精神科主任,每回他来到医院,总是闷闷淡淡地喊我一声“林阿姨”。 自然十三年前他也还不是胸外科初露头角的主治医,那时的他只是个孤独而无望的孩子,沉重、憔悴,没什么生气,像残冬里的一片雾似的,仿佛转眼就要消散无踪。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这孩子已经长这么大了。 我躺在床上望着他,他还在一句一句地向我交代病情,直到刚才的小护士又推门进来,低声说隔壁病房的患者需要医生过去看一下,他这才点点头起身,临走又确认一遍我的体征: “您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就按铃叫护士。明天我再来看您。”
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第二天他真的又来了。不是查房,而是真的抽出了一点时间来陪我,我不太能说话,他便也不言语,静静坐在那里,看一阵手机也就走了。 第三天是这样,第四天也是这样。后来我身体有所恢复,偶尔他会同我聊上几句,我出院的那天他请了半天假,帮我办好出院手续,开车送我回家。
我坐在车后座,从后视镜看见他平静的眼睛。夏末季节,道路两旁的树木还算青葱,它们一片一片地飘晃过去,我笑说道:“一把年纪的老太婆了,也没有子女来照顾,出个院还要麻烦你送……真是让你见笑了。” “您别客气,”他答,“我回家也是顺路的事情。”
他送我到楼下,从后备箱取了我的包递给我。我接过来,再次对他说声谢谢,转身要上楼时,他在我身后开口道:“林阿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很久没听见他这样叫我了,自从他毕业后来到中心医院,偶尔碰面时也都是按例喊我主任。 我不由得愣了愣,转回过身去,他站在风里,远远地望着我:“您哪天有时间……我能来找您聊聊吗?”
我仿佛又一次看见他年少的模样,瘦削而单薄的一片身影,沉重、憔悴,没什么生气。 静默片刻,我侧过身,示意他来:“就今天吧。前阵子有人送我一盒君山银针,我术后也喝不了太多,沏一杯请你尝尝。”
他用力点点头,锁了车,快步过来扶我进屋。住院的这几天我不在家,一开门有些清冷,我开窗通风,从橱柜里取出茶叶,回头时他正坐在沙发上,对着那只细高的玻璃杯发呆。
“怎么了?”我问。 他猛地回过神,摇头说没什么,我扶着茶几慢慢坐下,捏几撮茶叶放进去:“这杯子还挺漂亮的,对吧?” “嗯,很漂亮。” “就是凉得有点慢。”我说。
他闻声轻笑了笑,却没再说话。我沏上滚水,细细的茶卷在水里漾起来,他也只是那么盯着,就跟多年之前一样,坐在我对面时,起初总是冗长的沉默。
他沉默着,我开始猜测他找我的原因。但因为科室离得远,平日里见面的机会并不多,胸外科的八卦消息也都被楼层挡住了,没什么能给我提示。
我思量很久,才发觉似乎有关他的了解还停留在十三年前。 那年冬天他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不幸的变故接二连三降临到他头上,父亲去世、隐秘告破,原本完整的家庭支离破碎,他在一夜之间变成父母双亡的孩子。
偏巧那一年他正读高三,他的班主任跟我是旧相识,见他精神状态越来越危险,打电话将原委告诉给我,求我跟这孩子聊聊。 于是就有了那么一周,每天下午三点钟他准时到我的办公室外,但也只是人到了而已,他并不是很想跟我交谈,有时他会说话,有时他也不说,往往我们很安静地坐上那么半个多小时,到了时间他跟我说声“谢谢”,然后便起身离开。
我不知道他算不算得上我的患者,毕竟他没有挂号,没有病历,没有走医院的任何流程,我也没有收取他的费用。 更重要的是,其实直到最后我们之间都没能建立信任,他始终不愿意开口,因此我也从不认为我曾经帮助过他什么。
但他也的确是我从业这么多年里印象最深的患者之一,我至今还记得他对我说“谢谢”时的眼神,是空洞又飘渺的,我在里面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那时他的状态已经恶化和发酵到几乎不可救药的地步,他把自己封闭在外人触碰不到的情绪里,我虽是医生,他却是不治之症,所以尝尽一切办法都无能为力后,我也曾跟他的班主任一样残忍地猜想过—— 或许终有一天,他会做出那个意料之中的选择,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带着他所认为的痛苦,消失在所有人的眼前。
而想来那时的我太年轻了,时至今日,我为自己曾经无妄的揣测而惭愧。 那个如残雾一般飘忽的孩子,最终还不是活了下来,他长大、成才,此刻就坐在我的客厅里,捧着一杯热茶,低头默默地闻着水汽。
我其实很想知道原因,可那大概是他的私事,我无法问他。 于是就像从前一样,我坐在那儿静静等他开口,或许他会开口,也或许不会,后来茶水凉些,可以喝了,端起杯子时,他终于出声道:“您养过鸽子吗?”
我惊讶于他的开场,但还是微笑着摇摇头。 他摩挲着杯子,也笑了笑说:“我养过一只。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我父亲还在,那只鸽子受了伤,掉在我家的院门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捡到了它,它翅膀折了,又饿了很多天,一动都不能动。我用树枝搭了小房子给它住,给它包扎翅膀、喂水喂食,它慢慢好起来了,后来我就把它养在了家里。”
“但是父亲告诉我,鸽子是一种长情的禽鸟,它们是念家的。这里不是它的家,它就永远都不会喜欢这里,我硬把它留住,也只会增加它的痛苦。”
“他劝我把那只鸽子放了,可那时我太小,又怎么会懂呢。我一心只想着,我对它那么好,我救了它,又养活了它,总有一天它会喜欢我的。”
“不过我知道父亲说的有道理,所以我也很怕它会逃走。记得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要确认很多次,半夜听见它扑腾翅膀都要爬起来看,看看鸽笼有没有坏,看它还在不在。”
“我再也没睡过一次好觉,为了它,我把自己弄得越来越累。后来我也受不了了,于是就又想出一个办法——” “我用一根绳子,把它的腿牢牢绑在了笼子上。”
我将茶杯放下,他嘴角始终扬着,似乎在笑: “很残忍,对吧?但那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绑住了它,它跑不脱了,就可以是我的了……这个办法也很管用,后来再听见它扑翅膀的声音,我也不会那么紧张,我又能睡好觉了。”
我没有说话,望着他,示意他继续。 他却忽然垂下眼去,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顿了一顿,良久后才又接着说道: “但我真的错了。第二天我去看它,才发现它挣得爪子都磨破了,细绳勒进腿里,羽毛上沾着血,很痛苦地卧在边角,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那时我整个人都懵了,就好像一下子被人点醒了一样。我想,我治好了它的翅膀,却又勒破了它的腿……这样究竟算不算救了它、算不算是对它好呢?”
“就是那一天,我终于决定打开笼子,把它放走。”他说,“我看着它越飞越远,我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要做这种事情。”
“……可后来我还是没控制住自己,又做了一次这样的事。因为我又遇见一只鸽子,我太想留住它了,我真的不舍得放它走。”
他缓缓说着,声音轻下去。
“梁初就是那只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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