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苍野辽阔,还巢的鸟儿成群结队,一列列从天边划过。
残阳似血,北风渐起,一名男策马而来,身后闷雷滚滚,地平线上,一条黑线骤然出现,由线成面,竟是如黑色海洋般的千军万马。
身着金色铠甲的男宛若天神降临,英挺的眉目霸气横秋,他一骑当先,跃上高高的山丘,忽然勒住缰绳,骏马一声长嘶,马蹄在空翻腾,立即落下,激起阵阵尘土。
帝轩望着前方土地,湛蓝的眼眸静若深潭,任大风吹起他黑色的大氅,在空猎猎翻飞。
身后的大军也听命停下,众人望着西北方,像在等待什么。
未多时,天边火焰般的云彩下,突然涌现另一只大军,他们顶盔贯甲,执锐披坚,像似奔腾的海水朝这边狂奔而来。
大地在颤抖,所有士兵的脸上都浮现一股狂热,因为他们知道,随着两军的汇合,意味着一场真正的大战即将到来。
军人的血液里流淌着杀戮,他们每一处细胞都渴望着上阵杀敌,建功立业,沉寂了太久,是时候磨砺刀锋,擂响战鼓了。
苍茫大地上,两军渐渐汇合,在还有半里的距离时,策马狂奔的大军忽然停下,只余一骑上前,在山丘下停住,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朗声说道:“末将帝康率五万精骑,奉陛下之命前来,请陛下检阅!”
深眸在大军上方扫视一眼,转而落在下方的帝康身上,帝轩薄唇微启,沉声说道:“上军将军请起。”
“谢陛下!”帝康站起身来,抬头注视着兄长,目光灼灼。
快两年了,这是他们兄弟第一次见面,那一日,他帮助皇甫瑾逃跑,皇兄龙颜大怒,将他发配至最前线。
而他自知有愧,这两年上阵杀敌,格外奋勇,屡建奇功,一路飙升至上军大将。
半月前,他收到皇兄的调令,命他整顿兵马,于翼州汇合,他率领最精锐的五万骑兵,从褒仓赶来,一路风尘仆仆,然而见到兄长时,他却觉得精神为之一振,什么疲惫都没了。
那是他心目的天神,是整个大溯的信仰,是挥手间便能令风云变幻的伟大帝王,亦是他们无往不胜的帝国战神。
“归队。”简洁下令,帝轩跃马扬鞭,从高高山丘疾驰而下,落在帝康的面前。
“遵旨!”帝康领命,翻身上马,朝着后方的军队打马而去。
顷刻间,两股海洋融成一片,从上空俯视,犹如开闸的洪流,奔腾汇涌然而秩序井然。
听着后方如惊雷般的马蹄声,帝轩雕凿刻斧般的完美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下,镀上一层金红交织的光芒,他深邃的眼眸望着前方辽阔大地,手的缰绳握得更紧了。
朕给过你机会,然而你却不懂得珍惜,如今朕便实践当初的诺言,踏平土,血洗天启!
——
清风明月,香软寒轻,凉亭四周绿意盎然,花开似锦,大片大片如墨玉般的荷覆盖住整个湖面,随着夜风轻轻摆动。
南国暖和,夜晚有些闷热,宋晓一身纯白的丝绸长裙,三千如墨青丝仅用花簪挽了个简单发髻,整个人清爽简洁,在如薄纱的月色下,恬静淡然。
对面的男穿着冰蓝的上好丝绸,绣着雅致竹花纹的雪白滚边和他头上的羊脂玉发簪交相辉映,他举止雅,目光柔和,浑身散发出如玉般温润气质,似谪仙一般。
“尝尝我做的点心。”指了指面前的白玉牙碟,宋晓浅笑道。
宇谦玉从善如流,执起象牙筷,夹起一块荷酥,送至嘴边,细细品尝。
香甜酥软,入口即化,宇谦玉笑着点头:“很好吃。”
弯起菱唇,宋晓指着大片荷花池,开口说道:“我是用里面的荷做的。”
“哦?谦玉不知,殿下还有这等手艺。”在无人的时候,宇谦玉总是习惯称呼她为殿下。
“不要叫我殿下,叫我阿晓吧。”将鬓间的发丝拂至耳后,宋晓摇摇头,再次重申。
宇谦玉但笑未答,转而问道:“为何叫这个名字。”
“你又为何没有告诉我以前的事。”昨日,她才从水月那里听来他和皇甫瑾之间的故事,她被他救来之后,曾经也一度不信任他,然而时间久了,她明白他是真心想帮她,虽然她无数次追问理由,他却一直避而不谈,只称这是人臣应尽责任。
昨日,她才知道,他曾经和皇甫瑾有过婚约,他们青梅竹马,一个是天下公认的第一君,一个是举国爱戴的皇家公主,可谓是天造地设,然而年前,不知为何,宇谦玉竟提出解除婚约,水月告诉她,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开心过。
“往事已逝,又何必再提。”昨夜他回府后,得知水月找过她,他就明白,有些事她终究还是会知道,只是他不确定自己的想法。
他对她的心意从未变过,即便她如今已替别的男人生下孩,但他知道,那不是她的错,如果当初他没有负她,如果当初天启没有抛弃她,她不会孤身一身,不会受尽磨难,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他自责,他心疼,他希望能用余下的时光来补偿她,只是她已经没了以前的记忆,他们要重新开始何其艰难。
但她若恢复了记忆,他又怕她会怨恨他,这一年多来,他一直在矛盾挣扎,那么多话想告诉她,却始终没有开口。
“我曾经很喜欢荷花?”岔开话题,宋晓盯着一望无际的碧绿湖面,轻轻开口。
这个“我”她说得有些别扭,因为那不是她,她却顶着那个人的身份存活,她占据了那个人的身体,却没有那个人的记忆,这是多么荒诞多么可笑的事,然而却真实发生了。
“是的,你曾经说过,爱莲的出淤泥而不染,爱梅的迎雪绽放。但南离气候炎热,梅花不易存活,所以我就建了这一座莲花池。”宇谦玉眉眼淡雅,衣裳磊落,回忆起与她泛舟碧湖,采摘莲籽的场景,唇角笑意深深。
“但是我现在却不喜欢了,我不喜欢她们花期太短,短暂的美丽之后便是长久的凋零。我不喜欢世人只看到她们的高洁,却看不到风光的背后,成就她们的正是淤泥和风霜。”缓缓说道,宋晓水眸潋滟,漫天星光投射在湖面上,水面折射的光映入她眼里,晶亮璀璨。
似对她的言论有些惊愕,宇谦玉停顿了一下,接着开口:“我知道,你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你不知道。”轻轻摇头,宋晓望着他,樱唇微启,说得极为缓慢,“曾经的我仁慈善良,不忍杀生,现在的我能眨眼间便了结一人的性命。曾经的我博学睿智,采流离,现在的我却连大字都写不好几个。曾经的我温谦柔弱,反对尚武,现在的我最自豪的便是一身武艺。你难道还看不出来,我不再是以前那个人了吗?”
宇谦玉配合地点点头,“我知道你变了很多,但你是瑾儿,这是改变不了的。”
第一次在她面前称呼她的名字,他的目光那么执着,语气那么笃定,让宋晓有些不知道如何接口。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话挑明:“你的未婚妻告诉我,你迟迟不履行婚约是因为我?”
不否认,宇谦玉坦白承认:“是。”
“我如今已经不再是公主,也没了以前的记忆,还生了孩,这些你都不在乎?”宋晓追问。
“不在乎。”那么肯定,那么断然,这句话埋藏在心底已很久了,只是他却一直没有勇气说出来,今日她问到,那就不再隐瞒。
“我在乎。”轻轻地、淡淡地开口,宋晓目光似水,语气却带着一丝坚韧,“我当你是朋友,我不想你为了我错过一名好女,更不想你为了不该背负的责任而断送自己的幸福。”
宇谦玉也望着他,语调仍是温和的:“我承认,我对你是愧疚的,若当年我未负你,你也不会自愿为俘,负气北上,后面一切种种都不会发生。”
宋晓的表情一滞,“你以为当年我是逞一时之气?”
“虽不全然,但也有我的责任。”他怎会不知,当年他退婚之后,瑾儿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四天,天旭帝一怒之下差点不顾北面战事,执意出兵南离。最后瑾儿从房内走出,人整整瘦了一圈,她当着众人的面,将他送于她的玉佩摔碎,意为玉碎情绝,从此再无半点情分。
宋晓忽然有些不知如何反驳他,因为她不是皇甫瑾,她不知道她的心情,她不明白她究竟为何做出那样的决定。
她听到的故事里,皇甫瑾是那样一个完美的人,她为国为民,她悲悯为怀,她可以替天下奴隶请命,她可以为了说服父亲废弃斗兽场而不惜血溅轩辕门,她可以独自带领三千医官就远赴疫情泛滥的翼州,京被围,皇后和年幼的太仓皇逃命,而只有她为了稳定民心毅然留下。
她德高望重,她曾经是天下女的楷模,她被称为帝国之心,她的身上有着世人能想到的一切美好品质,她美丽,她善良,她宽厚,她睿智,她公正,她坚强,她勇敢,她永远将自己的需求摆在最后,她短暂的一生,似乎完全是在为帝国鞠躬尽瘁,即便最后她客死异乡,那也是因为她有个需要照顾的妹妹。
她的身上挑不出一丝毛病,她似乎从来没犯过错,这样一个至臻至善的女,然而却最终殒命在了敌人无情的凌虐下。
宋晓曾经想过,皇甫瑾的死,很多人都是有责任的。然而最大的责任不在于施暴的大溯士兵,因为他们是敌人,在这个时代,他们做的一切无可厚非。也不在于残忍野蛮的奴隶制度,因为这是历史必经过程,总要有鲜血,总要有牺牲,旧的制度才会摧枯拉朽轰然倒塌,而皇甫瑾只是成为其一个牺牲品而已。
最大的责任在于冷漠的国人,在于侵入骨髓的奴性,在于隔岸观火笑看民族被异族蹂躏的诸侯藩王。
皇甫瑾自身也并不是没有过错的,她一介弱智女流,她毫无反抗能力,她不会不知道,就算她跟去也于事无补,就算她能给妹妹安慰但却保护不了她,只凭添一条性命罢了。
然而她还是去了,也许宇谦玉说得对,是他让她心如死灰,是他让她生无可恋,于是她选择了最决然的那条路,她以死来惩罚负心的爱人,而且她也做到了,宇谦玉永远都将活在对她的愧疚里,一辈都忘不了她。
宋晓只是猜测,她知道世间是没有完人的,皇甫瑾再坚强,也不过是名柔弱的古代女,接二连三地遭逢打击巨变后,她最终选择卸下肩上的责任,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结束生命,也不是不可能的。
至少若不是宋晓的到来,她已经死在了斗兽场,她的事迹将被世人歌颂,她的名字将被后人代代传唱,她的形象将会完美无瑕,而她的爱人,将会终生不娶,余生都在思念渡过。
宋晓看得出来宇谦玉对皇甫瑾的感情,那不是纯粹的愧疚,那是因为爱到刻骨铭心才会产生的蚀骨心痛。
忽然有点可怜起眼前的男,宋晓相信,退婚不是他所愿,但他却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他把对皇甫瑾的思念和愧疚都补偿在她的身上,若他知道他深爱的女早已不在世上,他会有多么悲伤。
“老实说,我真的记不起当时的心情,但我却直觉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我是为了陪伴婉儿。”明明不是自己的故事,却要装成失忆,宋晓一直想摆脱皇甫瑾的影,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必须用这个身份来安慰他。
“瑾儿,我希望守在你的身边,并不全是因为愧疚。谦玉对你的心从未改变过。”月色撩人,暗香浮动,宇谦玉一向淡然的眼眸闪过一丝期待,等着她的回答。
宋晓从未料到他这样一个淡然自矜的男,竟然会大胆表白,今夜她本是来点醒他,却没想到弄巧成拙,适得其反。
她不是没有见识的无知妇孺,她懂得自己的身份在南离意味着什么,天启和南离,好比央政权和割据武装,央软弱,约束不了藩国,而藩国却想取代央,以她目前的身份,无论在哪里都是尴尬的。
她也知道宇谦玉是南离的掌舵人,甚至她还听闻,宇昭没有生育能力,宇谦玉的嗣便是南离的下一任国主。
而如今,他却对一名生过孩的女表明心意,宋晓可以想象得到,他下了多大的决心,他又顶住了多少压力。
若她是皇甫瑾,她也许会感动吧,可她不是,他爱的人早已消香玉损,他面前的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
“对不起,以前的事我记不起了,现在对于你,我只有感激和朋友之情而已。我什么都不想去想,只希望心儿能快乐安康,那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你是个很好的男,自然值得更好的女相配。你若觉得困扰,等心儿的身体好一点,我便带她离开,这段时间,我看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现在绝情一点,好比日后纠缠来得好,她也确实心力交瘁,不想再去想感情的事,情这一字,最是伤人,她经历过那种痛苦,所以希望他能早点看清。
见她转身欲走,宇谦玉急忙站起来,抱歉地开口:“瑾儿,你若不愿,日后我都不会再提。但请你留下,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心儿想想。”
脚步停下,宋晓知道他说得没错,她如今已为人母,再也不能任性妄为,刚才那些话不过是逼他表态罢了。终究,她还是利用了他对皇甫瑾的感情。
“谦玉。”她转身,她有一双皎若素月的杏眸,镶嵌在小脸上,令平凡的五官都增色不少。
月光下的女清秀空灵,离他那么近,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好像永远都跨不过去,她目光清浅,那么诚恳,却让他的心狠狠抽痛,她宁愿离开也不愿再接受他,他还有什么好争的。
“希望你能早日看透。”看透她不是他爱恋之人,看透纠缠折磨他的往事,看透人生永远不会倒退,只会向前,而他要做的,便是放下包袱,去接受新的生活。
他笑着点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忽然涌上大片大片的苍茫,谪仙般的人物,此刻飘逸出尘的气质荡然无存,只余倦怠的神色和缓慢而沉重的步伐。
接下来的几日,宋晓都没有见到宇谦玉,她开始以为是因为那晚她说的话,后来才知道他是因为忙着接待贵客而无暇分身。
那名贵客也很特殊,他就是东苍国的太--东方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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