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赶得很急,日落前就到达了圣-德尼。我一直骑马跟在车后,所以只有在换马时,我们才能聊上几句。快到巴黎时,我们觉得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了,才停下来吃了点儿东西;因为我们一路上什么也没吃。我为曼侬而疯狂,她的表现也丝毫不弱于我。我们毫无顾忌地亲热起来,根本没有耐心等到单独在~起的时候。马车夫们都惊讶地望着我们;看得出来,他们对我们这种年纪的年轻人如此疯狂地相爱感到非常惊奇。
在圣-德尼,结婚的计划就被我们抛诸脑后。我们违背了教规,甚至不加考虑就发生了夫妻关系。可以肯定,如果曼侬不曾背叛我,以我天性的温柔和始终如一的感情,我这一生将会无比幸福。每多了解她一点儿,就会发现她身上有更多的可爱之处。她的思想、她的心灵、她的温柔和她的美丽是一条如此结实而又如此迷人的锁链,拴住了我全部的幸福,让我无法自拔。
多么可怕的命运的逆转啊!本可以带给我幸福的人却让我痛苦一生。这忠诚,本可以使我得到命运的垂青和爱情的回报,却让我成为最不幸的人。
我们在巴黎租了一间配置家具的公寓,公寓坐落在V…街。不幸的是,就在有名的包租人…先生的寓所旁。三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我全身心地扑在感情上,无暇顾及家人及我的失踪带给父亲的悲伤。由于我行事素不张扬,曼侬也很们静,我们生活得平平静静。
这种平静逐渐让我记起了自己的责任。我决定,如果有可能,我要与父亲和好如初。我的情人是这样的动人,如果我想方设法让他了解她的乖巧和优点,无庸置疑他会喜爱她的。总之,我已打消了不经父亲允许就娶她的奢望,我必须征得他的同意。我把这一打算告诉了曼侬,并试图让她明白,这除了是为爱情和责任着想外,生计问题也是~个重要的原因,因为我们的钱所剩无几;而我也醒悟过来,它们不是永远花不完的。
曼侬对这一计划很不以为然;但她反对的理由完全是出于她一如既往的温柔,因为她担心,如果我父亲知道我们的隐居之所后却不同意我的请求,她将会失去我。我丝毫也没有想到等待我的将会是残酷的打击。至于生计问题,她说我们还可以应付几个星期。而在这之后,她将会从疼爱她的亲戚那儿得到资助,她会给他们写信的。
她的柔情蜜意使她的拒绝显得很委婉,而我完全是为她而活着,丝毫也没有怀疑她有其它的想法;我毫不犹豫地支持她的决定。我任由她掌管钱财,支配各项开销。渐渐地,我发现饭菜比以前丰盛了,而她的衣着也更加华丽了。我对生活水平的提高感到颇为惊讶,因为我知道我们好像只剩十二到十五个皮斯托尔了。她笑着说请我不要多心。
“我不是对你说过我会有办法的吗?”
我过于单纯地爱着她,无法对异常的情况有所警觉。
一天下午,我外出前告诉她可能会晚点儿回来。但当我回来时,在敲门后却足足等了两三分钟之久还未见动静,对此我感到十分奇怪。服侍我们的是一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儿。当她来开门时,我质问她为何迟迟没有反应,她为难地说没听见先前的敲门声。但事实上我只敲了那么一次,我问她:“奇怪,要是你根本就没听见敲门声,为什么会来开门呢?”
她并不很机灵,无法做到随机应变。这一问题让她惊惶失措地哭了起来。她嘴上连连说着,这不是她的错,是夫人不让她开门的,直到B…先生得以从与小厅相连的楼梯出去。我顿觉头晕目眩,甚至连进门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推说还有事要办,返身下楼,吩咐女仆跟女主人说我一会儿再回来,并叮嘱她不要让女主人知道我听说了B…先生的事。
我难受得泪流满面,却不甚明了为何而哭泣。我随意进了一家咖啡馆;坐在桌旁,我双手捧头想理理繁乱的思绪。我不敢回想刚刚听到的话,宁愿相信它只是幻觉。有两三次我都想起身回去,装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我实在不敢相信曼侬会背叛我,甚至害怕我的猜疑会伤害了她。我深爱着她,这一点确凿无疑,而她也同样强烈地爱着我。我怎能怀疑她不如我忠诚和她的始终如一呢?她有什么理由背叛我呢?就在三个小时前,她还对我温情脉脉,而我也以同样的激情回报着她。我对她的了解胜过了我对自己的了解。
“不可能!不可能!曼侬她不可能背叛我的。她不是不知道我是只为她而活。她也很清楚我深爱着她。这肯定不是背叛我的理由。”
但是B…先生的拜访和鬼鬼祟祟的溜走实在让我难以释怀。我又想起曼侬新添的小饰物完全超过了我们目前的支付能力,倒很像是新情人慷慨馈赠;还有我跟她提起那些来路不明的钱时,她所表现的信心。这么多的疑团。我很难给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但另一方面,到巴黎后,她几乎从未走出过我的视线;无论是日常事务,还是散步、娱乐,我们总是形影不离。上帝啊!我们无法忍受片刻的分离。无时无刻我们不在互致爱意;不这样做,我们会焦虑而死。所以我无法想像,曼侬哪怕能有片刻的时间去约会另外的情人。
终于,我自认为找到了秘密的所在。“B…先生,”我自言自语,“是个做大宗生意的人,他交际广泛。曼侬的亲戚雇这个人给她送钱。她可能已从他那儿收到过钱,今天他又送来一笔。她肯定是想暂时向我隐瞒这件事,好给我一个惊喜。也许我像往常那样回去,她已经告诉我了。我不应该在这里自怨自艾。至少,如果我主动跟她提这件事,她是不会瞒着我的。”
我对这一想法坚信不疑,我的悲伤也顿时为之大减。我马上回到寓所,像平常那样吻了曼侬,她也如往常一般的迎接我。我本想立即说出早已深信不疑的猜测,但我强制住了自己,抱着她可能会先告诉我真相的希望。
晚餐的时间到了。我故做很高兴地坐在桌旁。隔着烛光,我发觉我心爱的情人的脸上和眼都写满了忧伤;这让我迷惑不解。我还发现她注视我的目光异于往常。尽管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温情和忧郁,但我分不清这是出于爱情还是出于同情。我也注视着她;可能她更容易从我眼读出我内心的感受。我们不说话也不吃东西。突然,我看到泪水从她美丽的眼流出:啊!可恨的眼泪!
“天哪!”我喊道,“你哭了,亲爱的曼侬!我看到你伤心得哭了,你为何不肯跟我诉说你的痛苦呢。”
她只是叹了口气,这更增加了我的不安。我颤抖着站了起来,以爱情的名义请她告诉我哭泣的原因。在为她拭去眼泪的同时,我心如刀绞,也忍不住落泪,甚至感觉生不如死。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我的痛苦和担忧所感动。
在我全身心的照料她的时候,听到有好几个人上了楼。接着有人轻轻地敲门。曼侬突然吻了我一下,挣脱了我的怀抱,她迅速躲进小厅,随手关上了门。我猜想这是因为她觉得样狼狈,不愿见到外人。我亲自去给他们开门。
倒一打开,我就突然被三个人紧紧地抓住了。我认得他们,他们都是我父亲的仆人。他们并没有对我施以暴力,只是其的两个紧抓着我的胳膊;而第三个人从我的口袋搜出了一把小匕首,那是我身上唯一的武器。他们请我原谅这种不得以的非礼行为,向我说明这是奉了我父亲的命令,并说我的长兄正在楼下的马车上等着我。我茫然不知所措,任由他们摆布,既不做反抗也不做回答。我哥哥果然在等着我,他们把我推上马车后坐在他身边。马车夫立刻按事先的指令,飞速向圣-德尼驶去。哥哥亲切地拥抱了我,但他一言不发,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可以借此回过神来,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头脑一片混乱,无法理清思绪。我被出卖了,是谁干的?我第一个想到的是蒂贝尔日。“叛徒!”我在心里叫着,“如果我猜的是对的,你将要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但我又想起他并不知道我的住址,所以我父亲不可能从他那儿打听到什么。难道是曼侬?我根本不敢往那儿想。但事发前,她那不堪重负的悲伤、她的泪水、她那温柔的一吻都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可我宁愿把这解释为她对不幸的预感。被迫与她分离,我倍感绝望,而这时我却总认为她比我更可怜。我左思右想,最后相信可能曾在巴黎的街上被熟人见到过,是他们通知了我父亲。一想到此,我心稍觉宽慰。我想等待我的不过是父亲的责备和一些惩罚;我决定忍耐,并答应他们所有的要求,以便尽快找到时机赶回巴黎,为我心爱的曼侬送去快乐和活力。
不久,我们到了圣-德尼。我哥哥对我的沉默感到很惊讶,以为这是出于的害怕。他安慰我说,只要我愿意回去安心尽自己的义务,不辜负父亲的爱,就不必担心父亲严厉的斥责。在圣-德尼,他安置我过夜,谨慎地安排了三个仆人与我共处一室。
但让我黯然神伤的是,又见到了这家旅馆。我和曼俄从亚眠到巴黎的路上曾在这儿小意。旅馆老板和伙计们都认出了我,都在私下猜测事情的真相。我听到有人对老板说:“啊!这就是那位个星期前和一位小姐打这儿路过的漂亮先生。他是那么的爱她!她可真迷人!可怜的孩,他们多亲密啊!哎!真可惜他们被拆散了!”我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并尽量不露面。
我哥哥在圣-德尼有一辆双人轻便马车,一大早我们就乘它出发了。第二天晚上,我们回到了家。他先去见我的父亲,在他面前管我说了不少好话,告诉他我是顺从地让他们带来的。这样,等待我的惩罚要比我预计的轻微得多;父亲只是对我不经他允许擅自离开责备了几句。至于我的情人,他说我如此轻信一个陌生女人,发生在我身上的事都是咎由自取;他还说曾经很欣赏我的谨慎,希望这一次经历能让我更成熟。但我只是按自己的想法来理解他这番话。我感谢父亲原谅了我,并向他保证,今后要更谨慎、更顺从地行事。我心里却暗自得意,因为照这种情况看,我笃定有机会逃出家门,甚至在傍晚时分就有可能实现。
一起共进晚餐时,全家人都嘲笑我在亚限的艳遇,嘲笑我和我那忠诚的情人的私奔。我泰然处之,甚至很高兴他们谈论一直索绕在我脑际的话题。但我父亲无意露出的几个字眼儿顿时让我竖起了耳朵,他谈到B…先生唯财是命的无耻行径。我顿时目瞪口呆,立刻小心谦卑地请求他是否能说得更明白些。他转向我哥哥,问是否已告诉了我事情的全部真相。我哥哥回答说,我在路上看起来是如此平静,他觉得已没有必要以此来唤醒我曾经的疯狂。我注意到父亲也在犹豫,就立即诚恳地请求他告诉我事情的全部,他最后终于满足了我,或者说是用最残酷的事实将我打入地狱的深渊。
他先问我是否始终如一地相信我请人的爱。我勇敢地说我很肯定,没有什么能让我对此产生丝毫的怀疑。
“哈!哈!哈!”他放声大笑,“真是太棒了!你这个可怜的受骗者,我乐于看到你是抱着这种感情的。我可怜的骑士,让你进马耳他修会真是太可惜了,你天生就是一个有耐心的丈夫。”
对我的愚蠢和轻信,他又发出一大堆类似的嘲笑。后来,见我始终一言不发,他才继续说:自我们从亚眠出发之日算起,曼侬一共也就只爱了我十二天。
“因为,据我所知,你是在上月28号离开的亚眠;今天是对号。十一天前分――先生写了封信给我。假设他用了八天的时间和你的情人混熟。这样,从上个月28号到这个月29号的三十一天去掉十一,再去掉八,差不多还剩下十二天。”
家人对此又是一阵爆笑。我的心一直在抽紧,我很害怕自己支撑不到故事的结尾。
“既然你还不清楚,”父亲继续说,“我说给你听,B…先生已早赢得了你那位公主的芳心了。他还想嘲弄我,希望我相信他把她从你身边夺走,只是甘愿为我效劳而已。他就是这种人。其实,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他怎能有如此高尚的风格!他从她那儿得知你是我儿。为摆脱你的碍手碍脚,他写信告诉了我你的住址,和你放荡的生活,还暗示必需有他的帮助才能抓到你。正是他和你情人的自告奋勇,才让你哥哥出其不意地抓到你。现在庆祝一下你那情场得意的短暂时光吧。我的骑士,你只会迅速地征服,却无法守住你的胜利果实。”
我实在无力继续听下去,每一字对我而言都如利箭穿心。我挣扎着起身离席,但还没走出四步,就倒在地板上,人事不醒。
家人很快把我救醒了。我一睁开眼,就号陶大哭,直至痛苦悲戚地呻吟。我父亲一直用他全部的慈爱安慰着我。我听着,但一句也听不进去。我跪到他面前,双手合十,请求他允许我返回巴黎。
“不!”我说,“他不可能赢得了曼侬的心,他肯定是逼迫她;用魔法或毒药扭惑了她;他肯定是野蛮地强迫她的。曼侬是爱我的。难道我自己不清楚吗?他一定是手持匕首威胁她,逼着她离开我。为夺走一个如此可爱的情人,他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嗅!天啊!天啊!曼侬怎么可能背叛我,不再爱我呢?”
因为我直说要立即返回巴黎,而且随时起身就要走。我父亲知道,处于这种异常激动的状态,没什么能阻止得了我。他就把我领到楼上的一个房间,还留下两个仆人看着我。我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哪怕能在巴黎只余一会儿,死一千次我也在所不惜。我也明白,那样公开地宣扬后,家人是不会轻易放我出房门的。我目测了一下窗的高度,发现从这条路出逃的希望渺茫。于是,我把目标转向仆人们,我再三向他们保证,只要他们肯放我离开,将来我一定会让他们发大财。我强迫、威胁、企求他们,但都毫无用处。我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我决定一死了之,我躺在床上,打算就此不再起来,就这样过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我仍拒绝进食。下午,父亲来看望我。他循循善诱地劝慰我,并不容质疑地命令我吃东西,出于对他的尊敬我只得照办。就这样过了几天,其间只有父亲在时我才会进食。他坚持同我讲道理,希望我迷途知返,蔑视背信弃义的曼侬。他相信我已不再爱她了,我怎么还会爱那个水性杨花、厚颜无耻的女人呢?但是她可爱的身影、迷人的容颜始终留在我的心底,无法抹去。我真切地感受到:“我可以去死;甚至,在经历了这些耻辱和痛苦之后,我只有选择死亡;但就算是死一千次,我也无法忘记曼侬。”
父亲见到我始终处在这种激动的状态,感到非常震惊。他反复重申荣誉的重要。因为他无法想像,曼侬的背叛居然没能让我对她不屑一顾;他把我这种持续的激情理解为对女性的爱慕,他对此坚信不疑,善意地认为必定如此。一天,他对我说:“骑士,到目前为止,我一直想让你戴上马耳他十字架,但我发现你的兴趣不在于此。你喜欢漂亮的女人。我同意给你找一个你所喜欢的。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告诉她,所有的女人在我眼都没有任何的区别;在经历了这样的不幸之后,我憎恨所有的女人。
“我会给你找一个长相如曼侬,却比她忠实得多的女人。”父亲笑着说。
“啊!如果你真的为我好,请把她还给我。亲爱的爸爸,请您相信,她是决不会背叛我的。她不可能作出如此卑劣。残忍的行为。一定是厚颜无耻的B…欺骗了我们,欺骗了您、她和我。要是您知道她是多么的温柔和真诚,要是您了解她,您自己也会喜欢上她的。”
“你还是个孩啊!”父亲语重心长地说,“我已经告诉了你她的为人,你怎么能执迷不悟到这个地步呢!是她亲自把你交给你哥哥的。你必须忘记她,最好连她的名字都忘得干干净净。如果你还稍明事理的话,就不要辜负我对你的宽容。”
我很清楚他是对的,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着背叛我的负心人。
“唉!”沉默了片刻,我说:“是的,我的确是所有这些卑鄙行为的受害者。”我流下了怨恨的眼泪,继续说道:“我知道自己还只是个孩,我的轻信使我轻而易举地被他们欺骗了,但我知道该如何为自己报仇。”
父亲想知道我有什么明确的计划。
“我要去巴黎,一把火烧了B…的房,连同负心的曼侬一同烧死。”
我的异想天开让父亲发笑。但此后,他们把我看得更紧了。
整整个月过去了。在第一个月里,我的状态没有太大变化,心始终交织着爱与恨、希望与绝望;在我心,曼侬时而是一个可爱的女,我急切地渴望着见到她;时而是一个卑鄙负心的情人,我发誓要找到她、惩罚她。家人给我拿来许多书籍,它们使我的心灵暂趋平静。我几乎重阅了所有曾经读过的书,对他们又有了许多新的理解。我对学习渐渐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马上您就会看到这对我将是多么的有益。过去,我读贺拉斯和维吉尔的作品,总有许多不甚明了的地方;而今,爱情的磨炼使我对它们有了更为透彻的理解。我还为《埃涅阿斯纪》第四卷的爱情写了评论。我打算将它出版,自信它将会受到读者的欢迎。在做评论时,我总是不断地感慨:“只有像我这样的一颗心,才配得上忠贞的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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