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话长,老者叹了一口气,李希望听着长长的叹气声,以为老者肯定经历了无奈,这种无奈是不愿向外人透露的,但这一次李希望想错了。
那一年,我十五岁,上初一,十五岁,现在几乎都是上了初三,但家里穷,上学年龄推迟,十岁才开始上学。如果不是华校长,我连初中的校门都踏不进去,可我却对恩重如山的华校长恩将仇报。受过华校长恩惠的不止我一人,但似乎所有受了华校长恩惠的人都对华校长没有一丝的感恩之情。
所以,有时候人比狼还没人性。
华校长虽然贵为一校之长,但从来不摆架子,对每一位贫困生,都给予最大的帮助;对每一位在校的学生,无论成绩优与差,都一样平等、公正对待。正是这样亲民的校长,我们这一群狼心狗肺的学生对他进行了批斗。
我所读的中学在县城的效区,相对于闹得沸沸扬扬的县城来说,效区和农村还是比较安全的。
那时候的县城,真的乱。也是我们这些毛头愣小子,满腔热血青少年最喜欢围观的。
一出校门,我们不是往家里奔,而是跑到菜市场,那时的菜市场跟现在的菜市场不同,菜市场是用来卖菜的,**时期的菜市场是用来批斗的。
每天的菜市场都有一群红卫兵,手持红缨枪,其实红缨枪是用一条棍子把一头削得尖尖的,另一头绑着一条红布条,大约有一米长,算是缨枪,别看它不是真的枪的,真要捅到某个人身的上,还要疼得要命。
为了显示出红卫兵来头都是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者,每一位红卫兵都穿着军装。那时哪有那么条军装,况且那时布料不像现在,容易买到。那会儿买东西,得用票。
而这些所谓的红卫兵都是一些不务正业,家里贫穷,仇富心理极强的人自发组成的。
对于能买到军装,这样的行为对他们来说是奢侈品,买不到军装,又不能像其他人那样穿得随随便便,如果穿得随便,上台批斗没有威力,台下的人民群众也不服。
买不到军装,就得想方设法变军装。军装的颜色是绿的,红卫兵为了自己穿在身上的衣服弄得有点像军装,个个都成了染料师。
染色,就得有染料,物质匮乏的年代,染料更是难觅踪影。办法总是比问题多,没有染料,但有树叶,有杂草,这些都是天然又无比健康的染料。
用飞机草来给衣服染料,不是是谁发明的,但当时的确是一种最效的可行方法并流行着。那阵势不亚于现在普洱茶。不止是红卫兵用飞机草来染衣服,就连还没上学的小孩,都会趁着父母不备之时,偷偷把穿在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用飞机草来染成绿绿的。
一时间,无人问津的飞机草成了抢人货。一些小奸商们抓住这个难得的机遇,倒买倒卖起飞机草来,使原本长在荒郊野岭接近是杂草的飞机草转瞬间成了一些人的宝贝。
奸商也是狡猾,红卫兵来买,几乎跟白送没什么区别,别的普通人来买,价格比当时的猪肉价格还高。
衣服解决了,还有帽子,帽子也得是军帽,军帽也是绿色的。把普通的帽子染成绿色也是容易的事,但要变成军帽,得花上一翻心思。
在帽子的前方绣上五角星,绣字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所以不会绣字的人,加上找不到绣字的人,他们干脆在帽子上方用红笔描画出一个五角星。
这些手持红缨枪,头戴不伦不类的军帽,穿着染着不均匀色调衣服,打着替天行道,喊着为人民服务,肃清人民群众蛀虫口号的红卫兵都是我们这样年龄的人。
老者说到这,停了下来,轻轻地呷了一口茶,咂吧了一下嘴唇。老者整张脸都呈朦胧的桔黄色,这样的桔黄色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但李希望可以揣测得出来,老者的心里一定不平静,就像这江水一样,表面是静止不动的,水底下一直日夜不停地奔流着。四周的亭子在老者的说话间又悄无声息地亮起了几盏灯。
李希望提起水壶,为老者添了茶水,又为自己添了茶水。
菜市场每天都四五个人像即将被宰的猪一样被人捆着手和脚,背上插着一块用红油漆写着几个丑陋无比的大字。这些被批斗者可没有猪的命好。
猪被宰之前的一个月,尚能被主人好吃好喝款待,好养肉。临死的时候,尚能大声干嚎地叫几声,发泄发泄心中的不满,死的时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没有知觉,可以说是死得痛快。
被批斗的人,可没有猪那样幸运,他们在抓之前,可是度过了许多惶恐不安的日子,连睡觉都不敢闭眼,喝水都会无法聚中精神而被噎死。
“喝水也能噎死人?”一直静听的李希望忍不住插了一句,这句话李希望不是第一次听到,但有真实事例,他没有听说过。
老者对李希望的疑问,没有回答,好像李希望的疑问正犹如阵阵飘入鼻子里江水味。
我家虽然穷,但好歹也是城市人。住在我隔壁的是居委大妈。居委大妈管得大都是鸡毛蒜皮的事,这样的事,谁也不想管,但又不得不有人管。
紧邻的三条街道都归她管,一共住着一百来户人,每一户她多多少少关照过。比雷锋还雷锋。
居委大妈,她是热心肠人,哪家的孩子病了,她总会屁颠屁颠地去问候几句,尽她所能,能帮则帮,不帮也安慰几句。
我也被她关照过,有一天感冒发烧三天,家里整天吸溜着菜叶煮成的汤水,小时候,除了感觉饿还是饿。走在路上,有时饿得连石头都想拿起塞进肚子里。特别是病后,身体虚弱无比的情况下,走路都是摇摇晃晃的。居委会大妈看见了,悄悄地塞给我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番薯。
比拇指大的番薯现在拿到市场上卖,都没人愿意买,即使买也是用来喂猪的,但对于那时的番薯,别说是比拇指大,就连长在番薯身上的毛都是弥足珍贵的。
我拿着还略带体温的小番薯,有说不出的感激,不知是饿得全身乏力还是太感动,拿着番薯的手一直抖,好不容易把小番薯送到嘴边,张开嘴巴想咬的时候,番薯从手心里滚落到地上。
如果掉在泥巴里,我也会拾起来,毫不犹豫地塞进肚里,连粘在番薯身上的沙子一起吞进肚里。可番薯偏偏落在一坨绿中带黄的鸡屎里。
看着十拿九囊中之物眨眼间就成了鸡屎里的屙物,我恨呀,恨自己的双手,我用力捶自己的双手,但哪有力气捶。但也使尽全身的力气拼命捶了几下,一点儿都没疼。见无法捶疼,便用牙齿恶狠狠地咬,把自己折磨了一番,心中多少还是消点儿气。
现在想起来,那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为了一个只够塞牙缝的番薯,自己把自己折磨了一番。
我在那坨臭鸡屎前站了一会儿,又蹲坐下来。想用手把掉进鸡屎里的番薯捡出来,但鸡屎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气味还是令我退却。但我又不甘心,一个好好的番薯就这么浪费掉。
最主要是当时饿,饿得连树叶都想扒下来整片塞进空空的肚子里。如果换作现在物质丰富时代,谁还愿意去为了一个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番薯掉在鸡屎里思考了半天,惋惜了许久,痛恨自己。
“如果换作是你,面对这种情况,你会捡起落在鸡屎里的蕃薯吗?”老者说到这,停下来叙述,转过头盯着李希望问。
这是李希望万万没有想到的问题,他的思维早已随着老者的叙述,在脑海里构起一副前所未有的画面,这样画面比起亲历者来说,多少缺少了血腥和畏惧的色彩。
李希望迟疑了片刻,没有回答,的确也没有资格去回答。老者问也压根不需要他回答似的。
我在站与蹲两个动作之间,不知做了多少来回,原本身体因营养不良已经疲乏,再这么一蹲一站,身体有点吃不消,头隐约地晕了起来,我想再也不能站着又蹲了。
转身一走了之,但还没走出五步,心里始终记着鸡屎里番薯,便四下观望了周边,除了家家紧闭着的门外,没有一个人影,便又重新掉头,回到掉在鸡屎里的番薯的地方。
没有再犹豫,迅速地捡了起来,用手擦了擦粘在番薯上面的稠鸡屎,但无论怎么擦,鸡屎的臭味非旦没有减少,反而随着越擦越臭。
我来到了南渡江边,低着头,把番薯放在江水里很细心的用水洗着,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洗的时候,两手把番薯捏得紧紧的,生怕不小心,番薯掉进江水里,这下就是整个人跳进南渡江淹死,也未必能找到番薯。
番薯是洗干净了,再也没有一阵阵浓臭的鸡屎味了,好好的番薯也被捏成了软柿子,又被水泡了一段时间,番薯早就不是原来的番薯,但我还是连番薯皮和江水一起咽到肚子里。
那也是我至今为止,吃得最香的番薯,后来,我当了老师后,心里一直惦记番薯,从集市上买回来一大袋,吃时再也没有那时的味道。
我以为是泡江水后的番薯才美味,特意在春节时回来,从南渡江舀了一瓢水煮番薯,谁知,用江水煮的番薯非旦不好吃,还夹带着一股腥得作呕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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