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黎夏抵达这个位于浙江龙泉的小村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我们一路上真的可以说是舟车劳顿,从巴彦淖尔坐长途汽车到呼和浩特,在那里登机飞往杭州,再从杭州驱车到龙泉,最后沿路打听,打听到这个小村子里来。我们两个都灰头土脸,疲惫不堪。
黎夏在村道上拉住一个拎编织袋的中年妇女,堆笑问道:“大姐,请问周柏老先生的家怎么走?”
黎夏尽量做出和气的样子,可那个中年妇女斜了他一眼,并没有理他。黎夏笑笑:“好好,我懂我懂。”说着便要往包里掏票子,我见状一把拦住:“怎么?你家钱多啊?”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好笑,他是我金主我还管他钱多不多:“哦你家是钱多,你**给就给吧!”
可是黎夏还来不及把钱掏出来,过路的一个挑担的中年人就上来跟我们搭话:“两位城里来的吧?要找谁?”
黎夏耐心重复道:“周柏。”
中年人放下担子:“谁?”
黎夏还想再重复一遍,那给他白眼的中年妇女插嘴道:“周柏!周老爷!”
那中年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周老爷啊!”然后他就热心上前,左手扶住黎夏的胳膊,右手就开始给他指路――沿着村道上山去,山坡上有几亩油桃地,绕过那个油桃地再走一段路,再左转……说到最后他发现自己也说不清楚,索性就挑起担子:“走!我带你们去找他家。”我跟黎夏都感激得连声道谢。
就是临走的时候我耳朵尖,听到那个拎编织袋的女的不干不净地用方言来了句:“两个小赤佬来寻那老贼骨头,不晓得安得什么心思。”江浙地方虽然土音复杂多变,有可能绕过个山沟头就听不懂了,但基本还属于吴语。我八岁以前都住在杭州,听懂他们的方言倒也不费事,倒是听懂了徒留不爽。
那老头住的实在是很偏,本来山坡上就没几户人家了,中年汉子还带着我们往上走。黎夏看了圈周遭,干笑几声:“这个周老爷还真的是‘老爷’呀!”
带路的汉子十分淳朴,没听出来黎夏的反话,憨憨地笑道:“哪能真是老爷呀?那老贼骨头是外乡搬来的,年轻的时候好像做的是玉石生意。”反正行路也很无聊,黎夏就有一腔没一腔地跟他搭话头:“玉石生意,哦,那是挺赚钱的。”
“刚来的时候是有几分铜钿的。后来就都花光了,吃喝嫖赌的,连房子都抵出去了。”那汉子说,“这两年好像得病了,没力气翻花头了。咱们一个村里的人可怜他,才在山上辟出一块地给他住的。”
我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吐槽黎夏,我说黎夏你这是找的什么人啊?究竟靠不靠得住啊?
那汉子肯定也跟我有一样的想法:“我说你们两个城里来的小娃娃,干嘛来找他啊?你们是他亲眷?”黎夏笑笑:“啊,没有。我爸以前跟他认识,这次有点事想来问问他。”
我这才忍不住小声问他:“你不是说你爸早就归位了吗?怎么还在这么个小地方有朋友,他到底行不行啊?”
黎夏朝我挤眉弄眼,也压低声音说:“小爷我找的人都是里手,你一百个放心!你忘了,我要是没点门路,怎么找上你的?”他这话既给我吃了定心丸,又拍了我马屁,我很受用,就没再问了。
说起来也很神奇,一个礼拜前我还坐在巴彦淖尔乌拉特前旗玉石一条街的一家小铺子里,老板不在,眼下又是淡季,我乐得清闲就整天打瞌睡。那天下午我趴桌上正睡得香,突然窜出个狗娘养的在我耳朵边上吼了一声:“曲北!有个上海佬找你!”
我抬起头来刚想把隔壁的伙计掐死,那个上海佬就自己进来了。这就是黎夏,当时他没带什么东西,就背上背了个大号的登山包。凭我的经验,从江浙沪过来巴彦淖尔的,一般都是做玉石生意的,或者是收藏**好者。我看这人一脸的少爷像,不像是跑商行的,多半是后者。我就打发他:“我们老板不在,而且现在店里也没大货,您往别家去转转吧!”
“我不来找你老板,也不收货。”黎夏从从容容地放下登山包,又从从容容地自己在沙发上坐下,“兄弟,我来找你的。你姓曲吧?”
“对,是我,我叫曲北。”我还是觉得莫名其妙,但他看起来不准备走。咱们老板定下的店里规矩,来者是客,客至奉茶。我就去给他泡茶,上海人嘴巴挑,我正琢磨着给他喝什么茶好,他突然来了句:“曲北,你手头上有那半本《考工记》是吧?”
听到这话,我拿茶叶的手停了下来。还不等我抵赖几句,黎夏就又说:“你爸叫曲同海,你家有祖上传下来的铸剑本事,对吧?”
我当时很有吓破胆的感觉,警惕道:“你想干嘛?”
我爸还在的的时候就说过,我们这铸剑术确实是祖上传下来的,和别家的大不一样。但是我爸跟我爷爷关系闹得很僵,我八岁的时候就带我到了内蒙古定居,从那以后就几乎和杭州的亲戚断了联系。学铸剑的一般都有相材的本领,我爸就凭着相玉的眼光在巴彦淖尔做玉石生意谋生,所以几乎就没有人知道他铸剑师的身份。我爸归位前跟我说,如果以后有人找上你,问你是不是铸剑的,那你一定要极力否认,不然就摊上事了!
我后来也很纳闷,铸剑又不违法,怎么就摊上事了?但说起来铸剑这件事情又很邪门,早些年我爸还帮人铸剑,有一回和几个人到新疆去找合适的矿材,好像出了什么事情,还死了人。我记得那年我刚好五岁,从新疆回来以后我爸的精神头就不太好了。他英年早逝,我觉得就和那次去新疆寻矿有很大的关联。
所以,第一回见黎夏,我对他还是抱有很大的敌意的。看我这幅样子,黎夏只是笑笑:“别紧张,兄弟,我就是想请你帮我看把破掉的剑,看看还有没有修复的可能。”我本来还不想理他,结果他又加了句:“如果能成,我给你这个数。”他伸出五个手指头来。
我都不敢说出那个数字,只作口型问他:“……啊?”
他又笑笑,这次的笑是不屑的:“再加一个零。”
我当时的是攒足了本钱,回家乡杭州去开一个玉石铺子和一个铸剑作坊。于是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一副自觉很清高的神情:“兄弟也太小看我了,富贵不能移,贫贱不能屈。不就是看把剑吗?看!”
当时已经是下午四点,老板叫我五点关店铺,但我早关一个小时,他又不会知道。我把铺子里的门啊帘啊,都严严实实地拉了起来。黎夏从他的大号登山包里取出他的剑,拆开裹在外面的一层层厚布。那把剑原来的剑鞘和剑柄显然已经遗失,现在的剑鞘剑柄都是配上去的,手艺并不怎么样。我拔出那把青铜古剑来,乖乖,当时的心情,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
我马上亲热地握住他的手:“好哥哥,你这剑是哪来的?”
“我老头留给我的。”黎夏说:“你这下知道,我为什么非得找你修这把青铜剑了吧?”
我木然地点点头,我那半本《考工记》里记述的唯一一把古青铜剑,原来还真真实实地存在在这世上。
由于我手里的《考工记》是个残本,这把青铜剑的来历、用途都不可得知,书里只描画了剑的图样和材质。我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终于相信了自己的眼睛,这就是那柄古青铜剑。
至于《考工记》,我爸说了,他预料到我以后会很穷,但就算穷到砸锅卖铁,《考工记》也得压箱底留着。我猜他怎么着都想不到,我能凭《考工记》赚一笔大钱,回杭州自己当老板。
那姓黎的上海少爷说了,要照《考工记》上的描述原原本本地修复这柄古青铜剑。黎夏带来的这把青铜剑只剩下一个剑刃,还是钝的,修复的难度可想而知。我决定从简到繁,先从修复剑柄开始。剑柄的其他材料都好搞,唯独按照古籍上的记述,剑柄上要镶嵌七颗昆仑玉,还不能是一般的昆仑玉。《考工记》上附了一张地图,详细描绘了要到昆仑的哪一个山段,哪些古玉矿里才能找到这些古昆仑玉。在地图上我发现,有很多古矿洞下面做了标记,大概是说这些矿洞不能进去。至于为什么不能进去,书里也没讲。
我曾问黎夏,如果要找这些玉矿我们还得上昆仑去,要不就用别的玉替代吧?黎夏却一口拒绝,坚持要用昆仑古玉。我暗骂一声上海佬就是臭讲究,但人家是我的财神爷,我也不好发作。
出发去新疆前,黎夏说就我们两个还不行,他要先去浙江请一个懂采玉的老爷子。说这个老爷子以前去探过昆仑古矿脉,有他做向导我们能省事很多,我们就这样来到了浙江龙泉。
不知不觉间,那个汉子已经把我们领到了周柏老爷子的茅屋前面,他冲里面喊了一句:“周老爷,有宁来寻侬哉!”里面懒洋洋地,传来一声老头的答应。
我和黎夏前脚后脚地进去,一踏进那屋子,一股霉味就扑面而来。那老头赤膊着上身,正躺在藤椅上抽烟,连眼睛都没睁开:“哪个后生啊?”
黎夏恭恭敬敬地说:“周老爷子,我们想请您出山。”
老头缓缓睁开了眼睛,看了黎夏一眼,没有聚焦的目光突然就变得精神起来。然后我就看到他的烟头掉到地上,嘴巴缓缓张大。搞什么鬼?我正想着,老头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黎夏面前。
“你的命真不是我害的……我也是逼不得已呀……你要索命,就、就找那些日本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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