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这屋子里就没几个人,又都是见识过江湖场面的糙老爷们儿,除了回头看一眼,就没一惊一乍。倒是周老爷尖着嗓子叫了一声,“蹭”地一下就管自己跑了。我哭笑不得,这人为老不尊果然已经到一定境界了,还好我当时没失声叫出来,不然就丢人大发了。我心想黎夏他妈也太他妈剽悍了,找这么个相扑型选手来追杀黎夏,还一上来就以暴制暴,到底是不是亲妈啊?
其实事情倒没有那么夸张,我屁股还贴在凳子上呢,旁边黎夏就用一只手挡下了那胖子的拳头。他的手掌和对方醋钵大的拳头相抵,因发力而微微颤抖着。我心里一惊:呵呵,小少爷力气还挺大。
黎夏跟我讲过,他十多岁就被家人送去美国念书,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所以体型会更像欧美人。他比我要高个五六公分,现在正拦着那胖子的拳头,手臂上的肌肉轮廓都显了出来。我心说,你姥姥的,眼下他是正当防卫,要真招呼起来,眼前的胖子搞不好还得兜着走。
这时,黎夏突然说:“我跟你不认识啊,朋友,有什么仇什么怨你说句话,好叫兄弟我死个明白!”黎少不愧是黎少,这种场合还知道搞外交活动。不过我怎么看,这事态都不像是能通过和平方式解决的。那胖子脸上横肉一抖,右边拳头还没拔出来呢,左边就对着黎夏的面门又是重重一拳。我心叫不好,可别破相了!
这下黎夏倒真的是猝不及防,一拳连凳子带人倒到地上,那胖子还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好脾气的黎夏也终于撕破脸了,爬起来抹一把鼻血冲我吼道:“你愣着干嘛?过来帮忙啊!”
我被他吼得一愣,快速抽自己一巴掌:醒神了曲小同志,革命的事业需要你!于是我就去周围向其他食客求救,没想到还没等我靠近,他们就一个个地抹嘴巴走人了,连那胖子的同桌都开始走。半分钟还不到,屋子里便走得一个不剩。
狗了日了!
我心说曲小同志不怕不怕,武装革命的主动权要掌握在工农兵自己手里。这么吃了颗定心丸,我环顾四周,能作为斗争武器的只有地上的小马扎了,就随手抄了起来。那里黎夏和那胖子已经火拼开了,那胖子双脚踏地咚咚作响,估计他一个泰山压顶上来我和黎夏就都被他压死了。我观望了一下战局,觉得凭我的本事肯定不能力敌,得智取,我就拿着小马扎从后面给那死胖子来一脑瓜子,不怕他不束手就擒。
我这么想着,马上就开始付诸行动。我三两下蹿到那胖子的后面,举起马扎正准备力劈华山,手上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阻力。定睛一看,你姥姥的,那胖子是后背长眼睛了还是什么?居然能挡住我的偷袭?心里正问候这胖子的祖宗,他那张肥脸突然转了过来,我僵硬一笑:“大哥,你要坐坐吗?”胖子断吼一声,把我连人带马扎甩了出去。
把我甩了以后,死胖子就又马不停蹄地跟黎夏火拼去了。我被他摔得差点吐血,撑起身来一看,我被他甩到了那个门帘边上,和刚才的位置足足相距五六米。我暗骂:死胖子,以为我是愤怒的小鸟?突然,那个门帘子后面传来了一声异样的鼓声。
我很难形容我当时的感觉。听到这个鼓点,我感觉周遭的世界突然静了下来,时间骤然地放慢。昆仑山区下午四五点钟的夕阳,透着竹帘子照进来,空气里仿佛能分辨出每一粒尘埃的动向。黎夏和死胖子也被那一声鼓点所吸引,火拼的架势登时一滞。
我心想这不是刚才文玩贩子叫卖的那面羯鼓吗?可那个击鼓的人是谁?黎妈请来的打手气焰那么嚣张,想来黎妈是有点背景的,寻常人都避之不及,谁又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插手?
接踵而至的是狂风骤雨般的鼓点,我好像听出来帘子后面击鼓人的意思,他是在说尽管跟那胖子上手,不用手下留情。我会意以后,看到桌上搁着黎夏的钝剑,就把钝剑扔给他:“接着!不用跟他客气!”
黎夏接了剑,从剑鞘里将钝剑拔出。死胖子看见黎夏的剑,嘴巴里叽里咕噜冒出一串东洋话来。随后,那密集不断的鼓点突然停住,又复响起。这次的鼓点更富节律感和音乐性,高高低低,抑扬顿挫。帘子后面的那个击鼓人,似乎颇有这方面的造诣,小小一面羯鼓,竟被他打得风生水起。连我这个身手很面的外行都看出来了,这人是在用鼓点帮着黎夏打架。
中国自古乐舞不分家,音乐里能体现出舞蹈的律动,舞蹈中又能看出来音乐的起伏。而武术,其实是和中国传统舞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金古黄温梁的武侠里,有不少武林高手同时又是乐理行家,这么写不是没有道理的。在那个神秘鼓点的襄助下,黎夏渐渐找到了自己的节奏,也找出了那死胖子的破绽。最后他用钝剑把死胖子逼退几步,帘后便重重响起了一记鼓点。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黎夏飞起一脚,重重揣在那胖子的肩膀上。只听“咚”的一声,那胖子终于委地了,地板都抖三抖。
黎夏并没有趁人之危,而是把钝剑放回了桌子上。现在已经很清楚,这胖子是个日本人,有可能还真是个相扑选手。黎夏嘴里冒出一句洋文,我没懂,东洋胖子却开口说汉语了,有些生涩:“小判官,受教了!”说完,他郑重地给黎夏鞠了个躬,又郑重地给我鞠了个躬,自己收拾东西蹒跚地离开了,其间也无话。
等他一走,我和黎夏都赶忙掀开帘子去看我们的恩公。一开始我对这个人还有着说不出的崇拜,但掀开帘子的一刹那,我还是挺失望的。
这个人看起来跟我们差不多大,长得还不错,就是脸色有些苍白,身材也没黎夏壮实,总之不像是那种很厉害的救世主。我们掀开帘子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们,他脸上没多少表情,看样子并不打算开口说话。
我没应付过这种场面,还是黎夏反应快,他冲那年轻人伸出一只手:“刚才多谢你啊兄弟,我们交个朋友吧!我叫黎夏,他是曲北,你叫什么?”
一般情况下(我是说正常的社交场合),如果有人跟你这么套近乎,你不管看这个人爽不爽,敷衍还是要敷衍一下的。可是,我们眼前这一位还是一言不发,也不伸手,就把黎夏的手晾在那里。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一片很幽深的湖泊,是很漂亮,可是看得人不寒而栗。
然后,然后他就站起身走了,旅馆外响起一声机车的发动声。
日了狗了!
小爷我没出人头地前,曾在巴彦淖尔的玉石店里当伙计,什么白眼挖苦没见识过?但就这么拽的人,我作伙计的时候没遇到过,就是后来在杭州自立门户,场面大了也没再碰到过,什么人啊这是?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后来成了我第二个主顾,并且我们成了最亲密的朋友。这是后话,就不剧透了。
我当场就向黎夏宣泄了我的愤怒,黎夏虽然吃了闭门羹,却没有我这么激动,只是拍拍我说:“人家帮你不是本分,不想摊上事的心情还是可以理解的。”我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妈派来的人怎么动手就打?我敬你妈是条汉子!”
没想到黎夏皱眉道:“这不是我家的人,我妈最讨厌日本人,她要雇人也不会雇日本人。至于这人是谁派来的,我也想不明白。”
我俩又讨论了一会儿,这胖子到底是什么来路。讨论了半天都觉得没凭没据没头没脑,索性就不想了,坐下来把剩下的饭扒完,就上楼去了。
上楼一打开房门,我就看见周老爷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隔着被子还能看到他在里面发抖。黎夏觉得好笑,上去踹他一脚:“老爷子,人都走啦!”
周老爷在被窝里不肯出来,含糊道:“我……我刚才看见他了……他样子一点都没变……他、他肯定是找我索命来了……”我心想这老头怎么又开始神神叨叨了,年轻时一定没少做亏心事,就问:“谁找你索命啊?”周老爷颤抖的声音就像蚊吟:“二十多年前……那个死在矿洞里的人……”
我和黎夏胆子都不小,听他说这话也不以为意。我下楼去给他买了瓶酒,周老爷喝了酒就迷迷糊糊地睡了,也没再说胡话。
晚上的时候,我和黎夏就着旅店昏暗的灯光,开始研究考工记上的地图。我手上的考工记是明代的拓本,里面其余的内容很多都模糊不清难以辨认,只有这地图上的标记异常清晰,也不知道为什么。
看着看着,黎夏突然问我:“你信不信,这些古矿洞里真的有不干净的东西?”我说:“我信又怎么样,不信又怎么样?他要真的存在,我们除非是打退堂鼓,否则就要跟他直面冲突,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黎夏当时的神情好像是头一天认识我一般,他大概也没想到,我一个身手这么面的人,竟会这么大胆。他刚想说话,窗外突然响起一声女人的尖叫。
半夜三更窗外会有女人的尖叫,这并不稀奇,多半是喝醉了酒的女人或者是失足女,但也有可能是良家妇女夜半遇袭。想到这一节,我就准备站起身来,去窗户边查看一下。这刚一站起来,窗外便又是一声尖叫,这次叫得时间更长,频率更高。
我走到窗户边上,朝外一望。墨玉这个小地方,晚上过了八点街上就没人了。此时探头四望,一条狗都看不见。
这时黎夏突然在后面说:“你不用看了,这是玉奴的叫声。”他顿了顿,大概是怕对我造成心理伤害,“而且,这叫声是从我们的卫生间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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