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夏是个聪明人,我的话瞬间就点醒了他。他又仔细看了看瓦瓮内部的影画,思考片刻,才难以置信道:“这个有熊氏,他是有病吧?”随后他又摇摇头,补充说明道,“他一定已经臆想症晚期了。”
我说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大矿洞就是有熊氏为自己建的三璇国,并非是空穴来风。从暗河里长上来的枯树,十个一模一样的矿洞,大矿洞西边干涸的水池,这里的每一件标志性物什,都和影画上的景象一一对应。想到这里我暗暗吞了口唾沫,难道那埋在土里的白骨鬼祖宗就是影画上的这只猪龙?画风差太大了吧?照这么说,这个大矿洞的东面还应该有一个象征山峦的东西。我背后暗暗发寒,那这些盘旋在山峦上方的仙鹤,又会以怎样的姿态呈现在我们眼前?
我俩研究影画研究得出神,压根没去在意瓦瓮外面的场景。黎夏伸出手指去点影画上那些作乐的小人,说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有熊氏不会在这矿洞里杀了一堆人,叫他们来做他三璇国的臣民吧?”语罢他微微一吸凉气,“不好,前面很可能有玉奴!”
他这话刚说完,我就听到“砰”的一声清响,罩在我们周围的瓦瓮瞬间碎得稀巴烂。黎夏的食指还保持着指点的状态,他面前的那层影画就跟着瓦瓮一起碎了。在离他食指指尖十厘米的地方,那只土里的白骨猪龙就张着血盆大口,好像下一秒就要把他的指头咬断一样。
“靠!这东西还不傻啊?黎夏快闪开!”我一脚跳了起来,顺便大喊。黎夏当然不用我提醒,他身形敏捷地一个后滚翻,然后就跳起来。我们交换一个眼色,不约而同地朝矿洞的东面跑去。
在逃命的过程中我只听到背后传来“咔啦咔啦”的声音,那白骨猪龙好像是在地上机械地爬行,但是速度相当快。虽然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我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回头去看——我只看了一眼,隐约瞥见白骨猪龙的头颅下面就是长长的脊骨,长到几乎看不到尽头。我心里暗骂一声,这货死前难道真是一条龙?有熊老儿为了造这个三璇国,看来是下血本了。
我回头看它一眼之后,它就爆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我登时被吓得头皮发麻,心想有熊老儿养的这只宠物未免也略凶残了。那吼叫声越来越近,似乎是白骨猪龙加快了爬行的速度。我再不敢回头,只管跌跌撞撞地朝矿洞的东面跑,抛过一段平整的石地后,我们面前出现了颇为陡峭的阶梯。这些阶梯看起来很像以前打仗时候的工事梯,一段阶梯一段平地交替,彼此盘旋弯绕,也不知道会通向哪里。但既然是唯一的路,逃命的路,那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一个字,跑!
我之前已经经历过各种常人难以想象的惊心动魄,什么挟持逃杀、高原反应、落水、攀岩都是小事了,还有各种我难以想象的超自然力量,说出来简直能写一本冒险。走到这里,我的体力已经大大的透支,再加上惊惶,跨上阶梯的第一步我就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下面的平地上了。我本来是可以迅速爬起来继续跑的,但这一跪牵动了我膝盖上的老伤,我一下子疼得龇牙咧嘴,两眼都发黑了,直接趴地上起不来了。
就这样,大概过了十秒钟的时间,我耳畔猪龙的咆哮声突然消失了。正当我疑惑之际,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了另一种声音,像是个柔媚的女人,不住地往你的耳蜗里哈气。我一时有些难以自持,心说难道这个猪龙紧追着我,是因为它看上我了?这白骨猪龙还会画皮,到我面前了就给自己安一张美女皮上去?想想还有些小激动呢。
当我我回过头去的那一刻,我的小激动瞬间就变成了大激动,因为我看见猪龙那张狰狞的脸就挂在我的鼻尖上。他娘的,初吻差点就没了。
我看这猪龙刚才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便寻思着我要是被它逮到,那必定是死无全尸。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猪龙就贴在我面前,似乎并不打算攻击我。我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很怕狗,后来被大人告诫,如果被狗追赶,千万不要撒腿跑,你就从从容容地站在那里,狗就算追上来了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它跟你玩呢。我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曲北小同志,别慌!你要让这爬行动物感受到你作为灵长类动物的气场!
这时黎夏已经注意到了身后的异样(我猜他当时肯定无语了,为什么在玉矿里出状况的总是我?他一定很后悔当时在巴彦淖尔找到我),立马提着钝剑跑回来。我不敢回头,只用气声恶狠狠地警告他:“黎、夏!你、他、娘、的、别、过、来!”
我听到背后的脚步声顿住了,然后听到黎夏也用气声说:“曲、北,原、来、它、是、想、劫、色、啊。”我紧张得都没心思回敬他,我和猪龙对视了已有一段时间,这时我缓缓地回过头去……靠,我一回头,就感到背脊上一沉,敢情是那条猪龙把整个身子都压上来了。我面朝大地,懊恼得龇牙咧嘴——这下可好,我连动都动不来了。这个时候亏黎夏还笑得出来:“你、就、从、了、吧……”
从你妹!要在平时我早就破口大骂,但特殊时期,我还是不好发作。这个时候我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抽噎一般的声音,然后背上的压力一下子没了。我膝盖还是疼得使不上力气,黎夏就走过来,递给我一只手。我一把握住,然后才借力站了起来。
我看着白骨猪龙像一条游蛇一样退回去,自己在弃剑池的土里埋好不动,不由失笑。黎夏在一旁啧啧摇头:“这个东西还真是古怪,追我们的时候一副要吃人的架势,追上来了反而就不怎么样了。”他饶有兴趣地看看我:“问题小王子,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也觉得很无语:“不知道,大概因为它是狗娘养的吧?”语罢我轻轻踢了黎夏一脚,骂道:“我刚才性命危在旦夕,你怎么还能笑出声来?你也太不够朋友了!”
黎夏嘿嘿一笑,解释说:“你还别说,那条猪龙一靠近你,它身上的杀气就全没了。所以我断定,它不会伤害你。”
“哇!你还能感受到杀气!”我一边用鼻孔出气,一边装模作样地奚落他,“黎少,你好厉害哦!”
“不是我感觉到的杀气。”黎夏提起手里的钝剑,凝神看了看,“是剑。”
我爸以前跟我讲过,历史上举凡名剑,都是通灵的。就好比是一个死士,一生只追随一个主人,或者是一个血裔的人。如果说要这把剑因为某种不可抗拒的因素而落入他人手中,剑就会自行敛去锋芒,以示忠于前主。有的时候名剑会被弃置于野,那这柄剑也会钝化锈蚀。但即便钝化锈蚀无人问津,剑仍能在无人的荒野发出凌厉的寒光,“虽复沉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说的就是这个。所以黎夏这话要是跟别人说,说剑能替主人感知到危险,旁人听了不免会觉得荒诞,但我这个铸剑师听了,却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我支着腿坐在地上,伸手去摸他的钝剑。这青铜剑之前也不知道被怎么糟蹋过,真真是一点剑刃都没有。我抬头看看黎夏,试探着问他:“黎夏,你雇我修复这柄青铜剑,我本来不该多问什么。但这《考工记》里的古玉矿居然这么邪门,黎夏,你真的不知道这柄剑的来历吗?”
“我不知道啊。”黎夏轻描淡写地说,“我老头留给我这剑,他已经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从他眼睛里看出了俩字:撒谎。我曲北虽然反应有些迟钝,但绝不是他说的那种智商没下限的人。他一路上都这么忽悠我,我就已经很不爽了,再加上那个半道上窜出来的白泽,也奇奇怪怪的。不过他既然已经死了,我也没办法从死人口中挖出点信息,就只好憋屈着,走一步看一步了。
黎夏仿佛察觉到我想套他的话,便故意岔开话题:“曲北,你以前是不是招惹过那条猪龙啊?”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话里那个“招惹”是什么意思,就十分弱智地摇摇头:“怎么可能?我以前都没见过这种东西。”黎夏不怀好意地笑了,搂住我的肩膀说:“那它怎么看到你,就一副发情的样子呢?”
我飞起一脚,黎夏灵活地躲开了。我觉得自己吃了哑巴亏,就不甘心地爬起来继续追他。黎夏见我一言不发,杀气腾腾的样子,就一边小跑一边骂道:“玩笑开不起啊?真小心眼!”我膝盖上皮开肉绽,每跑一步都牵动着暴露在外面的神经末梢,疼得声音都变了:“小爷我就是开不起玩笑怎么着了?你别跑!”
这时,在前面小跑的黎夏突然间刹住了脚步,我一个没注意,差点没跟他撞上。我开口刚想骂黎夏,他转过头来瞪了我一眼:“别吵,你看前面!”听了这话,我马上不敢耍横了,因为我知道,前面怕是也有个雷点。
但这个雷点究竟是什么?我这一路上,什么玉奴玉把手,叫不出名字的人脸怪物,白骨猪龙,我觉得我已经百毒不侵了——总不会出现比他们更恐怖的东西了吧?我定定心神,举起手电照向前方,那些迷宫般的阶梯到这里已经结束,接下来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片完全未知的区域。
这好像又是一个巨大而开阔的平台,从矿洞顶隐约有光透进来,说明这里不是完全封闭的。但这些光线实在太弱了,根本不足以视物。我打着手电,只隐约看到前面有许多黑色的人影,蹲着的、站着的、弯腰的,形态各异。他们在那里,就只有一个轮廓,叫人分不清这是活人还是鬼怪。我和黎夏对望一眼,他横着青铜钝剑,我握紧鹿角匕首,我们两个呈包抄状,猫着腰一步一个脚印地逼近那些混沌黑影。
大约走了十多歩,我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胸膛了。要知道再狰狞的鬼怪也不及未知而叵测的物什可怕,我不断地逼近那些黑影,却始终无法认出它们究竟是什么——它们拥有人的形状,却固话在那里一动不动,宛若一尊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我又向前走了五六歩,突然一愣,整个人便骤然放松下来。我侧头看看黎夏,他也和我是一样的反应,笑了笑:“我们都被这些石俑给耍了。”
是啊,在这种环境中,估计有不少人会被自己的臆想给吓死。我瞥了一眼周围,在矿洞的这个地段,放满了形态各异的人俑。我联想到瓦瓮内壁的乐舞图,就顺理成章地以为这些俑是乐舞俑。后来一看不是——这些石俑塑造的竟是一个个的铸剑师!
前秦的人俑一般都会放在王公贵族的陵寝里,所以人俑的形态一般多是军士奴仆、乐舞歌伎之类的,鲜少有塑工匠的人俑,而且还一塑就是这么大一群。黎夏比我还好奇,跟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一个个地观察那些铸剑师人俑。末了,他突然说了一句:“这些人俑,好像塑得都是同一个人……”
“这不奇怪啊。”我说,“因为那时候工艺技术不发达,雕出来的石俑都跟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你看兵马俑就知道了。”
“不对……不对……”黎夏正半蹲着,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尊石俑的脸,“不对劲,曲北,这些石俑的脸都好像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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