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金的阳光自枝桠间缓和流过,斑驳流转树荫下的磐石青砖上似是梨花缀垫,素日里唯有风吟舞叶的梓王府,并非全然是寂寥。横榻上颀身斜倚的少年,目光恬静微暝,双颊浮缥的宛如酒后的酡红,连潭池都醺起一层朦胧的时节里,他仍是围着一坎浅紫的弹花暗纹棉氅,双手缩偎在袖子中。
身畔盘坐在团蒲上的高离霍,徐徐地往紫砂茶盅里注着沸水,眼中凝含着温笑,“我这园子中百无意趣,律耶又是寂寞了才会想起来这消暑”。
孟律耶支起上身,换了个舒服的躺姿,一脸疏散的怏怏,“可惜了崇焕那家伙心浮性野,却要和他大哥一般被他家太傅成日里关起来传文习武,看来那些喧嚣苑林的收成又要少了几分。倒是燊昊,又不知是上辈子积晦了什么,竟染疾连探望不得,料想这回连我都可以把他一掌打飞了吧”。
看着铜鼎中的焚熏氤氲而起,高离霍揭开炉盖,取出暖炉放到孟律耶团曲着的肘间,关切地靠过身子,“你总是这样堐着可不成,会生病的,我这里有一些简单的拳谱,你取回去推拿琢磨一番,筋脉骨络舒活开自然就不会那么怯惧风寒了”。
对于武功修炼孟律耶最是无心,便佯装凝视着潭角的荷花,细细品嗅着它热烈盛放而旋即颓败前的甜香,并没有搭话。而听到西角传出的笑声稚气如泷,他才将视线西墙方向,似是要透过那笃朱梁高檐看清那几个攒动的孩童。
高离霍温笑着抚着他的背,“这会儿定又是西风在调教那些稚子了,他们都出身贫苦先前卖身为奴时又受尽凌辱,在府中收养着不过是心生恻隐,自是不用像军士那般严格系统地教习,且由着他们跳脱”。
孟律耶撇了撇嘴,摇头失笑,“偌大的梓王府只有这些比试演练,煞是少了几分声乐之趣”。
“声乐...”,高离霍的唇间绽开一个微笑,“难不成要我学着乔崇焕,闲散时便宴请来一园子的伶优,前些日子他又是如何请动了长安城里千金难求的挽羽姑娘,听在场的人说挽羽姑娘的琴技清丽,如同潇湘腻水,触人情肠,不知你可有得幸一闻”。
孟律耶支直了身子,摊手一脸苦笑不得,“你断然知道我所指的不是这些供视听之娱的仆婢,听闻长公主可是在不停的为燊昊筹媒中骁骑尉的女儿杨氏,霍兄行加冠之礼已然五年有余,何故家室仍是虚空“。
高离霍垂首不答,眸色中一片苍凉,敛拢住了一往的谈笑不羁,那段深居府邸时并不膏夹上绷纱的右臂,透过身上那袭梨白薄罗织缎隐隐浮出几分乌紫。注毒侵体,寿福难料,自己又岂能胸怀执念去承受一颗澄如冰雪的真心,如今前途多危,更是预留不出半分余力来牵涉儿女私情。
虽是掩饰出宁和平静,孟律耶缓缓地侧过头来,苍白的唇瓣却怔忡一抖,许多涌上的话又沉沉地抑了下去。
突然浸生出的寂然中高离霍破颐一笑,心底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将侯世家难成大业的体弱,庶出的孤懑,哀积成了这个少年温情善感的性格。而在自己形形色色的故交中,孟律耶却是最能触嗅到情绪的一个,忧郁,惶惑,喟叹,感慨,在低眉抬手间,他总是出乎其常地感受出。这种体贴本应是他温暖他人的优点,可惜啊,却沦为极易受伤的特质,注定让他不能笑脸走入人群中。
正要再说话,穿过长廊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径自走了过来,抱拳躬身,却是迤迤然地静兀在那里。“西风,可是又有宾客前来”,高离霍温笑着对他抬了抬手。
若是换了旁人定时会气得一阵气逆,来者一身麻布粗衣,开眉阔眼,膀大腰圆,无需判别便知是平民人家,却敢这般无礼在梓王面前默然地杵立着。幸而相并煨坐的是常客孟律耶,也只是霜露冷淡地闭目养神。他不仅怀知这个梓王府中颇为倚重的僮仆身世凄苦,是两年前的那个冬天,西风岭上絮裹白雪晶莹,高离霍上山寻梅偶遇所救,而且虽是禀具一身蛮力却是个哑巴,也就不加置意。
而高离霍沉吟了片刻,双眉微微蹙起,怔怔地凝滞在西风的袖口中。粽麻的役衣袖口本是裁剪得略为舒宽,但丝丝的纹动却让高离霍全身一震,西风深藏在袖中的右手分明在轻微摇动着那半片玉玦。这种暗密交接的信号府邸上下也唯有西风得以布施,料想近来昆嵛山上相安平和,抵多又是番石前来相报江州的进展。换作颀身一人时,两人相会不过是飞檐影身一闪的功夫,高离霍的眼中隐浮起不易觉察的深晦,撩眼虚弱慵懒地倚在软枕厚衾上的孟律耶,若是搪突逐客,只怕是会引生这个敏感的少年百般猜疑。
紧灼交错间,高离霍的目光沉锐起冰针般的峰芒,掌风凌厉一旋,案上削剥瓜果的短刀已然化作一道雪亮的流星劲疾地倏飞而出。外门所侯的若真是番石,这种进攻根本不会让他感到意外,随手一拨,刀柄便是反扣一震挡射钉到墙上。
而随即呼伦而近院门的气旋丝毫没有褪弱,高离霍嗔黑的瞳孔不禁剧烈收缩了一下,未及他的神色缓和过来,刀刃已如秋叶般夹缝在来者的两个指头尖。
片尔门外扬起了一阵浑厚有力的声音,“梓王殿下似是不太乐意鄙人的前来打扰”。抬脚跨进院中的人筋骨健硕,神色炯然,虽近不惑之年却仍是精气纵横,一副雍敞的软袍铠甲浮光跃金下有如泰山巍然。孟律耶微侧过眼,目光一跳,生疏中带着几分似曾谋面的迹象,在父亲的身边也偶有见其往来,却只得知是祀王幕府下的将领仍叫不出名字来。
倒是高离霍率先上前抱拳施礼,“原是陆将军前来,多有失礼”。
来者一溜胡茬憨笑得势如仰月,摆手便是回礼,“王爷客气了,我等同为军旅中人哪来那么多的顾虑”。
高离霍施手便是引他入座,朝孟律耶拱手笑道,“这位是祀王殿下麾下的参将陆冀陆将军,虽是不太擅同我们赌书泼茶,初番习武若是请的到陆将军陪阵喂招断然会突飞进长”。
陆冀颐然地看向跟前面色苍白身形单薄的少年,眸色一掠间即便会意,故作点头状,“习武即为防身保命意义深重,其实论起来内力的精纯,招数的诡妙无不出于勤加演练。武术之宗不离其本,谙熟了基本套路去不断地比试挑战,攒积下来的实战经验方是锦上之花。公子若是有心,末将愿竭尽全力双肘相助”。
孟律耶一向不爱练武,此般一听便是噤得一身冷汗,连讪笑着起身推托,“陆将军遥赴前来会见梓王殿下定时有要事商讨,我等闲杂人士不该再多行干扰,告辞”。轻孱的语音缓如凉风,流转间总会触生人心薄动的怜悯,金线般的阳光莹耀在他轻汗斑斑的额角泛起晶亮的光泽。甫跨出朱漆雕花的院门时,孟律耶终是迟滞了一会,眼中晴丝一闪,像是黯晦中折射出的星辉,恍尔却不再回过头来。
等及清廖的身影慵慵然地拐出院子,高离霍方侧过脸来,两眼相对融融一笑,“看来西风愈发的不尽心了,陆大哥即非客卿又何须此般通报”。
陆冀仰天大笑,容色愉悦,“这不过是恪守尊卑的礼节罢了,然通传暗号确是受我之意。番石近日来又是数番起身走通西域,如你所知那些积弱之国在这些通关税率的庛毛小事上并不甘拜下风,薄简打探来的情报也只能付授于我了”。
“番石委身周旋,产业扩张上分毫不殆,掩饰成一个常年游走西域的商贩也是颇为得当”,高离霍的神情略为怔忡,正色道,“陆大哥你也要当心,如今你已然收编进祀王的幕府中,在长安城中也算是名声显著,自是不能再常常来往,这些传信的差活往后还是挑一个伶俐可靠的下手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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