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越快越好。我这样对自己说。于是,我开始马不停蹄地寻找能够胜任的志愿者:记者,编辑,评论员,排字工,印刷工。运气似乎还在我的身边。短短一天之内,我就找到了十多个伙伴。他们之中有《象牙塔》的老员工,也有干过印刷的同业。我们每个人都能身兼数职,保证工作能够顺利完成。我还拉上了那个小个子牧师杰克.丹尼。我不知道他眼中闪烁着的是忐忑还是激动,但我能看到他和我们所有人都一样,有一颗愿意冒险的,不服输的心。我依然害怕我们的敌人,也没有奢望能够活着回到艾莫斯去,可我绝不愿意在这个阴暗拥挤的避难所中祈祷度日。我有远大的志愿,我不愿意让它在这种绝境中凋零。我希望它能荣耀的、像历史中埃洛斯英雄那样发出闪光。
我们动身的很早,几乎人人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出地堡和掩体。火药的味道扑鼻而来,浓烟弥漫在我们的周围,似乎在挽留我们向艾莫斯前进。我们在挖好的壕沟中绕出前线,南兰伯顿的树林早已被战火烧成了灰烬。漆黑的木炭覆盖着曾经广袤的枫林,只有几株光秃秃的干还孤零零地站在焦土上。至于雷欧涅尔本人——则坦然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不断评论着一路上的“景色”——提末蒂斯森林盛产的浆果、胡瑞斯的羊肉馅饼、北边那个没有名字的护林站、豪斯先生的别墅和他秘制的柠檬红茶……他似乎能透过时间和烽烟,看到每一处土地的原貌。也许他这样做是为了消除我们的恐惧,但对于一直在前线的炮火中穿插的我们,只要稍微不留神就会被恶魔的“地狱火机枪[1]”打成筛子,根本没有精力去回忆曾经和平安逸的日子。但他还是时不时地想起路边弹坑中曾经绽放的雏菊和三叶草。然而,当我们靠近艾莫斯的时候,就连他自己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艾莫斯——这座历经了两个世纪的王城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光辉。那些光彩夺目的建筑早就被战火变成了残垣断壁。废墟下面则堆积着数不清的死难者。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的感受,我想,连最冷静坚强的人看到这景象也不忍目睹。因为大部分死难者已经完全无法辨认,他们的残肢断臂和内脏一同泡在快要凝固的血泊中。这其中还有几具尸体能够认得出来,但他们的身上和脸上都布满了各种恐怖的伤口。从他们的表情看来,每个人死前都承受了极度的痛苦。耀武扬威的恶魔士卒还把人头用长枪挑起来,竖立在街道和广场的中心。这些沾满血污人头被剥夺了作为一个生灵最后一丝的尊严,让恐惧瓦解我们这些幸存者的勇气和意志。
城市的废墟就是恶魔的大本营,即使我们能够在巷间躲避敌人的耳目,但战斗一定是在所难免的了。我们互相看看,除了雷欧涅尔之外,每个人都显得非常紧张。我们之中有编辑和工人,但是没有战士。尤其当我们都意识到将面对无数恶魔士卒的时候,唯一一个能够保护我们的人似乎并没有携带武器,这让我们总是感到忐忑不安。当然了,如果你熟悉在中世纪圣骑士故事的话。你一定不会忘记雷欧涅尔的两把长剑,作为当时最伟大的剑手之一,雷欧涅尔的两把长剑也与他本人一样闻名遐迩。连模仿他的孩子们都不忘给自己准备两根又长又直的树枝。然而这一路上我并没有看到他的剑。这让我紧张的要命,我想其他人也一样。
“您的剑呢?”在跨过艾莫斯南城城墙的废墟时,我忍不住问。
“早就没了,我想没有人会用剑与地狱火机枪和熔岩大炮战斗……不过……”他说着从腰间掏出了一把银白色的转轮手枪。这把枪显然比埃拉西亚战士们使用的更加先进。现在的埃拉西亚火枪兵还在使用**火冒枪。而雷欧涅尔的转轮手枪却在加长的转轮弹匣中装填着六颗最新设计的铜壳子弹。可以连续发射六颗威力巨大的手装弹头。除此之外,银白色闪亮的枪身上还装饰着精美繁华的雕刻,花纹中间簇拥着一个花体字:Belief。
“这是矮人的东西。”他说,“是矮人大工程师皮约特亲自制造的,被矮人当做有史以来最得意的发明之一。”
“教廷允许您使用这样的新机械?”
“当然,这把枪正是主教恳求矮人制造的。”他说,“教会并没有反对科学和工业。但教会不希望人们因为沉迷于自动纺织的机器而失去了信仰,忘记圣神赐与我们的天性。”他说着摇了摇头,“但正像主教们所担忧的那样,人们被急速发展的工业冲昏了头脑。工厂的废弃物不断污染着河流;那些自称医生的人把同胞从墓地中把挖掘出来,刀割、肢解、随意丢弃,并用‘研究’这种借口推脱自己的罪孽。人类有限的智慧和寿命促使人类不断摧残着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金钱代替了信仰,直到我们的心软弱到再也无法守护祖先交予我们的责任时,湮灭之门终于出现在我们的土地上。”
他说着放慢了脚步。一大批浑身乌黑的兽人正在南城一个肉铺前疯抢着食物。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些恶魔的士卒,他们不光是丑陋和狰狞,他们那挂着罪恶和疾病的脸上总是带着饥饿、凶残、贪婪和淫麓的表情,更别提它们那粗重嘶哑的吼叫了。
我们不由自主地停了步,而雷欧涅尔却毫不畏惧地走上前去。“是我们把恶魔带来的,现在我们必须纠正这些过错,完成我们的救赎。”他轻念着圣辞,大步流星地走到敌群面前。“为了死去的同胞。”他高呼着扣动扳机,子弹随着清脆的枪声变成一束光芒,穿透了数不清的兽人,嵌入到距离我们足足有五十米远的墙壁上。兽人的痛苦的嚎叫声频频传来,黑红色腥臭的血液从伤口中喷出,很快就全数倒了下去。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因为没人能够料到他的枪竟然有这样的威力。我想敌人也一样感到惊愕,因为他们都被震慑得失去了杀戮的锐气。雷欧涅尔则勇敢地向敌人逼近,每一枪都能击倒一大排的敌人。等到他的子弹打完时,原来那些黑压压的敌人已经全部倒在了地上。我们兴奋地赞叹起来。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街道一侧的废墟中,突然冲出一个身材高大强壮布满了红色鳞片的恶魔,似乎早就在等他弹药耗尽的时候发起攻击。但他冷静沉着地后退了几步,从容地躲过敌人狰狞的锯刀,从腰中又掏出一把转轮手枪。手枪打出的竟然是灼热的火焰,只用一枪就把面前高大的敌人烧成了灰烬。这把装填着燃烧弹的转轮枪也是同样的银白色枪身,只是上面装饰着黄金色的花纹,花纹中簇拥着同样大小和样式的花体字:Devocion[2]。在那一刻,一直以油画和雕塑的形象留在我们心中的英雄一下子变得鲜活起来。尽管时过境迁,可“信念”和“虔诚”却依然伴随在圣殿骑士的左右。我能够从他的背影中看到中世纪那个红袍银甲、手持双剑的英雄。他用漂亮的胜利告诉我们恶魔并非是无法战胜的,那些缠绕在我们心头的痛苦与恐惧也终于烟消云散。
但我们并没有久留,没有人会留在这里应付那些听到枪声而蜂拥而至的恶魔战士,即使是圣殿骑士雷欧涅尔本人也不愿意冒这个风险。他带着我们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片狼藉的废墟,在敌人包围我们之前钻入了南城的巷子里。然后是吵闹黯淡深夜,我们躲在圣玫瑰教堂附近一片废墟的地下室中等待黎明的到来。恶魔军队沉重的脚步声在我们的头顶发出闷响。我们尝试入睡,可没有一个人睡得着。年轻的杰克轻轻哼着圣歌,但着轻柔的调子只让我感觉到更加烦躁。
我站起身来,四处溜达。这间杂乱的地下室似乎曾经是拾荒者和街头艺人的住所。除了我们睡得那间屋子之外,还有另外两个大房间,都被横七竖八的地铺占据着,墙角中堆放着各种杂物。雷欧涅尔在其中一间屋子里面单膝而跪,轻声祷告着,这是他一天的功课。他的表情踌躇又悲伤,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脸颊上还挂着泪珠。这是任何文字和画笔都不曾描写到的圣殿骑士。神灵赐与他几百年的寿命负担那些常人难以想象的责任,在任何人心中他都能够平静坚定地对待,或许只有此时,他才会表现出脆弱和无助。他的表情突然让我想起多年之前留在我心中的记忆——那时我所坐的火车刚刚离开路头酒店,身边坐着那个踌躇而彷徨的金发姑娘,和雷欧涅尔的表情一模一样。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了她的心情。
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独自找到另一个房间坐下来,掏出我的笔记本撰写头版的社论。“恶魔正在集结,四周沉寂,夜色阑珊……”写到这里,一股绝望再次涌上心头,促使我放下了笔。我尝试劝自己能够淡然面对这一切的苦难,但每当我想起生死未卜的亲友时,我总是无法释怀。我四处踱步,直到感觉累了才找到一个角落再次坐下。一股熟悉的松油的味道钻入我的鼻孔,马上钩起了我的好奇心。油画调色用的松油价格不菲,一般只用于昂贵的颜料,只有经济富裕的人才会用它作画,我们在赫森斯廷也仅仅用过一年。我循着味道翻开一层层废纸和破衣服,找到了一个棕色的皮箱子。与其说是棕色,不如说黑色更加贴切一点,因为这个做工扎实的箱子因为长期使用但缺乏保养,已经完全失去了光泽。箱子里面的东西异常的简单——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一个夹着很多剪报笔记本;一些老旧的绘画用具;还有厚厚一包用油纸包裹分隔的油画。松油的香味扑鼻而来,让我为之一振。只有海内闻名的大师才会用这样昂贵专业的颜料作画,所以这样的味道总让人觉得油布下面是难得的佳作。我怀着兴奋的心情小心地揭开油布,但当我看到画面的那一刻,我感到时间似乎停止了。我仿佛石像一般盯着这幅画,一切都变得安静起来,周遭的那些炮声也渐渐离我远去。
画里面的是一间温暖的、充满着金黄色阳光的扇形画室。雕刻着精美浮雕的石柱把洁白的墙壁夹在中间,每个细节都洋溢着第二纪中期的浪漫主义风韵。一个美丽而安静的女孩子侧身坐在画室中央轻轻地微笑着,笑容之中有些调皮,但更多的是难以捉摸的神秘。一缕仿佛绸缎般光泽的金发垂在胸前,反射着柔和的光芒。她绿色的眸子看起来是那么的迷人,比世间一切宝石更加光彩灵韵;她的温柔而轻灵的目光穿过画室的窗户,越过墨绿色的艾伦戴尔。那是精灵的森林,四周都是古老的旧神雕塑,那些被称为赫忒的圣灵环绕在宝石般宁静的湖边,湖中央悬着纯白的精灵宫殿,魔法洋溢在四周,发出淡蓝色的光晕。
我不自觉地流下泪来。时间让我几乎忘却了赫森斯廷的那些记忆,但这幅画却让一切我留念的点点滴滴重新涌上心头。我颤抖着拿起皮箱中的日记本,着乔纳森.豪森斯顿留下的文字,着我曾经挚友在艾莫斯这座黎明之城中的生活。他的笔记中记述了很多画作,但仅留下皮箱中的十二幅,是他即使在疾病和饥饿的折磨中也没有出售的宝物。他在阿黛勒死去的第二年就瞎了眼,但他依然能够像正常人那样写字画画。他在这间潮湿阴暗的地下室中默默生活了十二年,然后安静地离开了人世。他的信很短,上面用七扭八歪地字迹写着:留给父亲以及我亲爱的朋友们:尼尔.佩奇、杰夫.席德、布鲁斯.威廉斯。以及这些年一直帮助和支持我的乔.德.艾斯。对不起。
悔恨和遗憾的痛苦撕裂了我的胸腔。泪水无法控制地流下我出我的双眼,我终于像个孩子那样大哭起来。我把脸埋到颤抖的手臂中想起乔纳森腼腆的笑容,想起麦尔河那翠绿的河岸和河岸上快乐的孩子们。是的,正是这些回忆成就了我们每个人的现在;正是这些回忆让雷欧涅尔可以勇敢面对狰狞的敌人;而赛琳守护着的,正是这些宝贵的精神遗产,即使我们的家园早已变成沙砾和焦土,但只要我们还记得,它们就依然还活着。
我擦掉眼泪,掏出笔记本,拿起笔。
“恶魔正在集结,四周沉寂,夜色阑珊。烈风呼啸,吹过峻崖之巅。立下信誓的人们,你们是否可以透过弥漫的烽烟和迷雾,隐约望见对岸那一线曙光?它可以被解释成一切美好的东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遮盖它的光芒。”我顿了顿笔,对自己说,“是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遮盖它的光芒。”
“佩奇爵士,你还好吗?我好像听到……”杰克小心翼翼地来到房间门口问道。
“没事,别担心。”我轻轻擦掉眼泪,举起赛琳的油画向他笑了笑说,“我想,我找到我们的封面[3]了。”
(全文完)
[1]地狱火机枪(The.Hellfire.Machine.Gun)是恶魔士卒在第四次入侵时作为小口径炮而研制的武器,据说是由火焰领主艾蒙亲自发明的。在战争初期,它使用的是“地狱火”火冒和弹匣分别填装的方式发射的,可以每秒钟发射400发子弹。它由巨大的枪身、枪管冷却筒、火冒带、5000装的弹匣以及一个双轮枪架构成,枪身装饰成地狱猎犬的样子,非常笨重,往往每个步兵中队只配备一架。然而就是这种笨重的装备却在几乎半个月之内消灭了埃拉西亚一半的常规军。因此恶魔在后期的战斗中减小了它的口径和重量,使用了铜壳子弹并加大了装弹量,同时也大大加强了它的射速。在人类的“坦克战车(Tank.Chariot)”和矮人的“杰沙克机枪(Gilrak.Machine.Gun)”装备部队之前,它一直是曙光阵营的战士们最畏惧的装备之一。
[2]中世纪的信徒经常在自己的武器和装备上刻上铭文激励自己。信念(Belief)、虔诚(Devocion)是他年轻时主教送给他的长剑上的铭文,这两把长剑并没有特别之处。但剑上的铭文却一直陪伴着他,因此矮人的工程大师在新打造的枪身上也刻下相同的铭文,并保留着当时的拼法。
[3]两天之后,第三纪39年4月22号。就在恶魔的入侵最猛烈的时候,尼尔.佩奇的第一版新闻周刊《公主》(The.Princess)从艾莫斯白塔来到中州各地战士们的手中。从那天起,《公主》就成为帝国,以及200年后共和国时期最知名、也是影响力最大的周刊。尼尔.佩奇在《公主》发行量接近100万时,于第三纪63年5月去世。《公主》的另一位创始人杰克.丹尼斯则继续着《公主》周刊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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