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官磕头道:“回大人,小人是监察御使张瀓张大人从员,张大人奉圣旨赐您茶药,并赦大人回京,任河北宣抚使,张大人特派小人先赶来给大人贺喜,大人明天就到。”
童贯不禁一阵大笑,环顾左右道:“看来朝廷还是少不了咱家。”左右连忙凑趣道:“枢相执掌军机多年,如今金人再次入侵,情势危急,当今官家不靠您来重拯军威,还能靠谁?”
曾经的帝国军事最高首脑又是一阵大笑,笑得是那样畅快,好象把这里当作了枢密院,而不是流亡途中的一个偏僻驿馆!自己也不是“昭化军副节度使”的贬官身份,还是帝国的广阳郡王、太师、枢密院长官!
自己力主的伐辽战争失败后,童贯虽然懊恼,但也不怎么担心,仗虽然战败了,自己的主要目的也达到了——多年贪污的军需费用趁机算成战事中损失的物资里了,加上还有联盟的金国可以倚靠,打不下来燕京,大不了多给那些番子点金银,自己一样可以立功。
只是,没想到那些番子翻脸不认人,把自己害成这样……这下官家该明白了吧,西北军还是离不开我,没有我的命令他们不会认真打金兵的。想到这儿,他笑的更畅快了……
第二天,那位监察御使张瀓带着几个绯衣的宫中侍卫班直如期赶到了驿馆。
童贯满心欢喜地跪在地上听候宣圣旨,张瀓打量了下童贯,嘴角露出丝残忍的冷笑,从牙缝里迸一句:“圣上有旨,童贯祸国殃民,着即斩首!”
童贯还没明白旨意怎么会变成了这样,昨天先来的那个小官猛地一跃而起,凶狠地一刀劈向他肩膀,刹那间,那几个精选的宫中侍卫中高手也同时起动手来。饶是童贯武艺高强,猝不及防下立时身首异处!
张瀓瞧着装在黑漆匣子里童贯首级,吩咐从人用水银盛好了,速速送往京城。他心下琢磨:自己使命完成的还算顺当,不知去除掉蔡京、王黼、马植、朱勔的那几路使者怎么样了?
…………
郴州古谓林邑,位于湖南东南,地处南岭山脉与罗霄山脉交错、长江与珠江分流地带。北瞻衡岳之秀,南直五岭之冲,历来被称为“楚粤之孔道”,既是兵家必争之地,又是文人毓秀之所。东界赣州,南邻韶关,西接永州,北连衡阳、株洲,素称“楚之南门”。
一阵怀着无尽幽怨愤懑的箫声在郴州一家客店内响起。
这箫声如泣如诉,婉转哀伤,以一个曲调反复变化:先是“车辚辚、马萧萧,西出阳关”的纯朴激昂;接着箫声缓缓一转,呜咽声中满是迷惘肃杀之音;吹至后段,箫音忽地大跳,连续反复,激动而沉郁……
“相公,你怎地又吹起箫儿来,被作公的知觉了该如何是好?”马植放下了洞箫,用丝巾轻轻拭去上面的水渍,苦笑着望向自己不安的妻子。
这个谋略机智一时无二的原辽国光禄卿、口才不下苏秦张仪的大宋谈判专家,此刻不再是大宋延康殿学士赵良嗣,而是一个隐瞒身份逃命的罪犯马植。
马植正待安慰妻子几句,窗外传来一把清朗的声音:“这曲《阳关三叠》用箫儿吹奏,虽不似笛儿般嘹亮自如,亦无琵琶古筝慷慨激烈,然含蓄沉郁犹有过之!君欲借此抒胸中郁结之气乎?”
马植一惊,沉声道:“君既听得出我箫中意味,必是达人,何不入内一晤。”
一个身着县令官服的中年人,缓步而入,言道:“在下姓管,乃是此处县令,平生最爱音律,因而自号平潮;适才听闻马大人一曲,一唱三叹,一叹三叠,令人叫绝,今日方知‘洞箫清吹最关情’所言不虚!”
马植惨然一笑,“我马植断头之日来也,君必是来取我项上首级。”
那管平潮点点头:“正是,广西转运副使李升之李大人已侦得阁下下落,特命下官来行事。”
马植轻轻拂拭去衣衫上的一点尘埃,苦涩吟道:“《阳关三叠》唱还休,一曲燕歌几许愁。江南漠北漂泊客,精诚嬴得恨悠悠”
管平潮慢慢道:“下官地处偏裨小县,不曾识得大人,亦不明庙堂之事,但以下官看来,大人必是冤屈的!”
马植重新凝视这个小小的县令,轻声道:“君何以知?”
管平潮淡淡道:“言语尽可巧令掩饰,音律中须作不得伪。音由心发,适才曲中尽是不平之意,君乃此中高手,又何必多此一问?”接着,他顿了一下:“然下官还是有少许疑问,天下人皆视君为国贼,阁下真底犯了诏书上所言过失?”
马植目光迷离起来,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对面前这个小小县官说,他的目光好似要穿透这屋子的墙壁,穿透那万里云端……
该怎么告诉管平潮?自己从辽国逃回大宋,建议自己祖先生活的国家趁辽国衰败收复汉人故土。又是自己建策与女真人联盟伐辽,接下来与女真人的谈判,也是自己主持的,却没想到这一切给自己带来的只是无尽的酸楚和愤懑!
自己该怎么告诉管平潮?是由于朝廷的昏庸和背信,才招致金人入侵!该怎么告诉管平潮?等金人的铁蹄踏碎了大宋子民的美梦,自己这个为大宋尽心竭力的谈判专家却被作为替罪羊发配!
又该怎么告诉管平潮?自己料到朝廷一定会用诛杀自己来转移百姓的怨气,携家眷潜逃却在这里被发觉了。
马植好象含了颗苦涩的橄榄,和管平潮讲述了往事,最后长叹道:
“与君说,非是我马植妄乞怜偷生。燕云收复之际,我曾对当今太上皇言道:‘赵昔日在北国,曾与燕中豪士刘范、李奭及族兄柔吉三人结义同心,欲破幽州、蓟州以归附天朝。我与三人曾祈天发誓:如他日大功告成,就挂冠谢事,以示我等行事绝非为邀取功名富贵。仰仗陛下神威,今日幸得收复燕京,大功告成。臣怎能不顾前日弟兄之约。望陛下许臣解甲致仕,躬耕田园。令有识者说:那便是平燕献策之人,而今得清闲退居,真乃天下美事!陛下如不成全,则有人以为臣既敢欺神明,以后何所不至?’是当今太上皇不准我辞官,今日又说我是‘结成边患,败坏宋辽百年之好,使金寇侵凌,祸及中国’之罪魁祸首,我马值还有何话可说。
可怜我等身在番邦、忠心大宋之人——宰相李处温兄死于契丹人之手,平州节度使张觉兄枉死于天朝之手,常胜军统领郭药师愤而投金,只余我一人,却又被大宋百姓恨不食肉寝皮。
在下三位义兄——李奭兄不惜遭人唾骂,以身取悦辽国耶律淳王妃,最后功亏一篑身死契丹皇城;刘范兄战死燕京巷战,柔吉族兄现在大宋军中,也不知死活;当初为接我归宋,多少大宋男儿捐躯,想及他们,马植今日才死已是迟了。今幸逢君,天下能有人知我马植一片冤屈,吾愿已足,就请动手罢。”
管平潮凝思半晌,毅然道:“管某平生看不得不平事,我意已决!我待纵君逃去,想想却又不妥。”
马植摇手道:“管君万勿如此,此举定然给君惹祸,能死在管君这般知音手中,总比死在他人手中强些。”
管平潮微微一笑:“我管某芝麻大的官,须未曾放在眼中。我虑的非是这个——我纵然放了阁下,难保不被他处官吏发觉,我倒有一策,何不效‘王安中、张觉’故事?”
马植若有所悟,凝神望着这个眼中闪着智慧光芒的县令……
几日后,广西转运副使李升之接到了“马植”已被枭首示众的消息,下令把马植妻子徙于万安军(海南)。
…………
罗霄山脉中,道士打扮的马植回头看了看已渐渐在视线中消失的郴州城,继续向山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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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分感谢“玄柔剑圣”的建议,你的留言我看了好几遍,给了我不少启示。
“悟名”兄谬赞了,谢谢你的鼓励。
另本章有些观点采自李亚平君的《帝国政界往事》,它们和我的观点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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