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的话！”刘天佯怒地捅了成城一拳：“人家是女大学生，又漂亮又聪明，我敢追人家吗？”
“那也只是不敢，不是不想，对吧？”
刘天不理他，专心致志地对那碗不得青睐的午餐发起猛攻。成城慢慢地嚼着饭，心有不甘地继续试探：“依你看，如果我们辞工，老板真的会在工资里把保金扣出来？咱们公司说大不大，说小也不是很小，老板的资产少说也在千万以上，不会在乎这点小钱吧？”
刘天说：“如果在以前，我也不会担心这个，但是现在，我可不敢保证了。自从公司效益滑坡，老板吝啬得越来越没人味儿了。上个月生产部廖经理辞工，人家还是香港人，在蓝天公司干了足足八年，算元老级的人物了，可是怎样，老板一点表示没有，连饭都没请人家吃一顿！廖经理是骂着娘走出公司大门的。我现在为公司采购东西，只敢挑着价廉质劣的买，否则，挨剋还是小事，怕的是根本不予报销，那我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这保险可是公司要给我们买，不是我们自己要买呀！他要扣钱，不大说得过去吧？”
“他怎么说不过去？因为你是公司的职员，为公司效力，所以公司为你买保险。买保险的前提，是你首先得是公司的人。你都辞工出去了，公司凭啥白白为你支付保金？如果公司方面和你解除合约，辞退你，再扣回保金，也许于情理不合，但如果是你主动提出辞工，那他这样做就完全是名正言顺的了。照公司目前的形势，你能保证你还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连续几年不涨而且每月都拖的那一点点工资，而不另觅高枝？”
“那，那倒也是。”成城的饭越吃越慢。
“快点吃，吃完咱们打乒乓球去，管他那么多呢！”刘天一边催促着，一边捧着饭碗埋头苦干。成城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刨饭的筷子却停了下来，悠悠然似有所思。
现代科技，就是那么神奇，自从会计电算化推行以来，很多财务人员已经从堆积如山的帐簿中解脱出来，键盘轻敲、鼠标一点，就能轻松完成过去须花时费力才能干好的工作。特别是在帐户期末余额汇总及总分类帐户的试算平衡方面，给会计从业人员提供了以前靠秃笔与算盘记帐时连想也不敢想的方便。成城就是典型的受益者，他的工作变得相当清闲，比如现在，他就捧了本书，斜倚在座位上，也不知是在看书呢，还是在养神。
“喂，照片！就差你的了。”康琳挨个收取照片，来到成城桌前。
“哦？噢。”成城放下书抬起头，先是一脸茫然后又作恍然大悟状：“不好意思，还没去照呢。阿琳，我有个新情况。”他的一双眼睛在瓶底般的玻璃镜片后面闪闪烁烁：“家里昨天来了个电话，说我儿子这段时间在家里很不听话，顽皮捣蛋，期中考试考得一塌糊涂，他妈也管他不住，再这样下去，这孩子的前途就算毁了！阿琳，过段时间我可能要辞工。”
“有这么严重吗？”康琳呆了一呆。
成城叹了口气，垂下头：“前人强不如后人强。我在外面辛辛苦苦打工挣钱，还不是为了我儿子以后有条件读书上大学。他不努力不争气，我挣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在这种情况下我还不回家管教他的话，就叫做本末倒置了。他不成才，我打工就失去了目的，变成没有任何意义的行为。所以我想，我不会在蓝天公司干很久了。”
康琳也叹息着说：“这的确是很无奈的事。你们这些北方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深圳只不过是你们人生当中的一个驿站。我在这家公司，也迎来送往了好几拨人了。你几时走，走了还来吗？”
“这还不一定，我等家里下一个电话。”
“你也不用太担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康琳安慰了一句，问：“那么，这个保险你还要不要呢？你别误会，我没有人走茶凉，快不是公司的人了公司就不在你身上白花钱的意思。我只是说，买保险对你已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反而交照片啦、办手续啦，有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看，就不办了吧。”成城大度地说：“别把来之不易的福利待遇在咱身上浪费掉了。”
“成老师要走吗？”办公室几个同仁关心地围拢来。
“还没决定，说不准。”成城连忙摆手。
“是这样的。”康琳清了清喉咙说：“成老师因为小孩在家调皮，现在有回家的意向，那个公费保险，成老师就不要了，谁想要，请举手。哎哟，我忘了，现在就只刘天没有。刘天，下午交两张照片来。”
刘天疑惑地看了成城一眼，后者的目光四处游移，并不与之对视。刘天心中一动，说：“人家成老师不是说还没决定吗，万一又不走了呢？到时候我有了，成大会计师，国家重点保护对象反而没有，多不好？咱心里也惭愧。不行不行，这个名额我不能要。”
“别这样嘛。你不要我不要，这个名额不是浪费掉了吗？”成城劝道：“我们别让阿琳为难。这样好不好，退一万步说即使我不走，我也决不因为你要了我的名额而对你不高兴，行不行？”
刘天想了想，为难地说：“还是不行。你虽然没有什么，可是我心里过意不去呀！除非，除非你保证一定会辞工离开这家公司，我才敢要这个名额。”
“你……”成城一下把眼睛瞪得老大，王晓寒连忙拍了刘天一巴掌，嗔道：“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你这不是挤兑着人家成老师，逼人家走吗？”
“哦，对不起，我真没那意思！”刘天连忙道歉。成城直摇脑袋，说：“算了，我不跟你说。”他把头转向康琳：“阿琳，这个名额刘天不要，不如你就要了吧。”
“我都说了，我拿着没用。”康琳说：“我们村里的保险，不比这个强多了！”
“你要了这个保险，也并不妨碍继续拥有村里的保险呀！”成城继续做她的工作：“保险这东西，当然越多越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赔偿金也多呀！人家说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其实西瓜与芝麻二者并不矛盾，你完全可以装好西瓜，再捡起芝麻嘛。”
“看你急的。”康琳笑起来：“公费保险是好事情嘛，以前大家抢还抢不过来，今天怎么倒互相谦让起来了？财务人员做事就是一丝不苟，成老师这种决不浪费公司资源的行为，是应当得到肯定和支持的。刘天，这个名额是你的了，不许推辞。”她学了一句西片中上司对下属常用的话语：“Thisisorder!（这是命令）”
“Yesmadam!”刘天挺起胸，“啪”地一撞脚后跟。
成城笑了，大家都笑了。刘天也笑，他意味深长地说：“成老师，你可别后悔哟。”
光阴似箭，岁月匆匆。日子一天一天无声地滑过，人类不管多么不情愿，也无法对每日西坠的斜阳作出丝毫挽留。办公室里的人们蜗居于钢筋混凝土的建筑中，在纸、笔、空调、电脑构成的时空里穿行，似已忘记季节的更迭以及这个世界的本来颜色。
忽然有一天，刘天象想起来什么，诧异地问：“成老师，你不是要回家吗，怎么不见动静？”
“对对对，”张珊也想了起来：“我连送你的礼物都想好了，只是还放在商场里没有买。”
成城赧然一笑，解释道：“我老婆后来打电话说，孩子班上新来了一个厉害的班主任，对孩子们恩威并施，我儿子对他崇拜得不行，早从过去的淘气包变成了好学生好少年，还得了几个奖呢！她叫我别忙着回去，还是挣钱要紧。我想了想，也是——孩子都已经变乖了，我又何必急急忙忙地赶回去呢？再说这段时间我身体也不太好，胃子老疼，恐怕也不太适合于长途跋涉。”
“你胃子疼，多半是食堂的饭菜给害的！”刘天愤愤不平地说：“那饭又硬、又粗，没牛的胃囊消化不了。菜也不好，害得我们不时要自己加餐才吃得饱，造成进食无规律，想不得胃病都难！”他在这边替成城、也为自己抱不平，那边张珊却拍手笑了起来：“好啊，成老师不走了，我们又不必为离愁别恨而惆怅了。‘多情自古伤离别’，我这个人啊，是最怕分别的了！”
“做作，恶心！”刘天在心里骂了一句，只觉鸡皮疙瘩直往外冒，忍不住半开玩笑半挖苦地说：“我看哪，最主要的是你要送的礼物又省啦，对吧？”
“你坏！”张珊挥动粉拳，一路打将过来。刘天偷眼看看王晓寒，连忙躲闪。
又是个多月过去了……
“唉唷。”寂静的办公室里，忽然传出两声痛苦的呻吟，成城趴在桌面上，一只手紧紧地按着腹部，脸上黄豆大的汗珠，不间断地往下流。他伸手去抹汗，却把眼镜也碰掉了，露出两道浓眉，如同两条正在相互撕咬的虫子，紧拧在一起！
“成老师，你怎么啦！”王晓寒首先发现了这幕可怕的景象，惊叫起来。
“胃，胃……快送我上医院！”成城的声音细得象蚊子哼哼，刘天却已冲了过来，二话不说，弯腰就把成城背到了背上，发力往门口奔去。
“快，快，晓寒，Call司机，叫他立即把车开到公司门口！”康琳也跳了起来。
四周一片雪白的病房里，成城安详地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一根细长的胶管从点滴架上的瓶嘴里伸出来，蜿蜒而下，一头扎进成城手背上的血管，把一滴滴晶莹清凉的液体输送进他的身体。
“笃笃笃”，有敲门声传来。“请进。”成城睁开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欣喜。抱病异乡、僵卧病床，可说是人生中最悲惨的事情了，这些日子以来，成城病痛虽然好了不少，可是孤独得够呛，寂寞得够呛，有人能来看看他，是他最盼望的事情了。
“嗨！”门一开，办公室的同事们一古脑儿地涌了进来——康琳、刘天、伍福利、王晓寒、张珊，一个不漏，全来了。“成老师，祝你早日康复！”康琳笑吟吟地把一袋水果放到床头柜上，真诚祝福。张珊咋咋唬唬地叫着：“还有这个！”翻开手里的胶袋，把罐头、奶粉、麦乳精等营养品一件一件往外搬，象阅兵一样在床头上摆成一排。王晓寒则如变戏法一般从身后变出一大捧鲜花，插在一只空玻璃瓶子里，转身拉开窗帘，迎进一缕纯净的阳光。
“这是大家凑份子给你买的，希望你养好了身子，早些出院，一大堆活儿等着你干呢！”伍福利笑道，又象是开玩笑，又象是在做着某种说明。
“请坐，大家快请坐。”成城热情地招呼着：“看我这病生的，大家工作都忙，还要抽空来看我！每次都带这么多东西，多不好意思，下次可别买啦！”
“我倒挺羡慕你，成老师。”张珊作惊人之语：“在适当的时间，恰到好处地生一场象胃穿孔这样不大不小的病，来医院里躺着，清闲几天，不亦乐乎！不象我们，每天都得早早地爬起来上班，忙得焦头烂额，日子过得又枯燥又无聊。唉，工作啊工作，烦死人了！”
“你当生病好玩呢？”成城哭笑不得：“不说身体吃亏，钱也受不了啊！我这一病，保准几千块钱不见了，得，今年的工就算白打了。还不敢给家里说，要让家里知道了，还不得担心死？”
“要是咱们公司也有公费医疗就好了，阿琳大笔一挥，医疗费全部报销！”张珊同情地说：“其实成老师的病公司完全不管也没有道理，毕竟，人家是在工作时间里发病的嘛。”
“谁让咱们立场不坚定，来给资本主义打工呢？”成城叹了口气：“要在国营企业里面，这笔医疗费理所当然得报。我不给他多开点补药吃，就算对得起他了！”
“也不一定就好。”刘天反驳说：“国营企业答应给报，可是没钱，你又能怎么样？”
“说到底，成老师要是买了医疗保险，就好了。”王晓寒无意地说了一句。刹时间，病房里鸦雀无声。半晌，成城喃喃地说：“唉，不是没买吗，现在想买也晚了。”
康琳忍不住责备刘天：“都是你胡说八道，谁说老板那么小气，要扣大家钱了？前几天品管部小李辞工出厂，他也是买了保险的，老板给他出全了工资，没扣他一分钱。这事，张珊和晓寒最清楚了，事情就是她们经办的。”
“那是。”张珊证明道：“钱是从我手里拿走的，我还能不知道。”
“估计失误，估计失误！”刘天连连辩解：“我也就是那么一说，仅供参考。我又不是老板肚里的虫子，老板的心思，我怎么知道？可能是公司这两个月效益又好了些了，老板大发慈悲呢！”
“反正，成老师当时要是保了险，就不用出这么一大笔冤枉钱。”张珊惋惜地说。
“啪”，成城猛然一巴掌打在额头上。
“怎么了？”众人惊问。
“哦，”成城不自然地说：“蚊子，有蚊子。”
大家回头看看被王晓寒拉开的窗帘，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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