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决斗
张长风当年之所以能够杀掉彭无双,并不是他武功比彭无双高。武功是用来杀人的,但能杀人的未必都是武功,比如毅力,比如耐性。二十年前两人大战八百回合而不分胜负,靠的也未必都是武功。在生与死的面前,武功不过是一块遮羞布,活着的人说自己武功如何高,死去的人则被别人说他武功如何低微,他如何自不量力。
武功实在是一块很好的遮羞布,不但可以为活人遮羞,连死人都可以遮。
彭无双武功比张长风高,这是师傅告戒我的,他说:一个人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他韬光养晦明哲保身;或者是因为他有很好的运气;更可能是因为他武功很低微,甚至是丝毫没有武功。“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用到侠客身上不是那么让人听来舒服,韩非眼中,侠客不过就是几只让人讨厌的苍蝇,只会在那里乱人眼目,实际上不过是寄生的蠹虫而已。
师傅的话我从来不敢忘记,连他在厕所中的呓语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只是因为他说过一句话:如果你想活得久一点的话,就把我的话记在心里。在我的脑海里并没有“活得久”这样的词汇,但是有仇恨,有报复。这是我的责任,对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一一报复,报应不爽,这才是真理。
没有人可以伤害别人而不被惩罚,更没有人可以无端地去伤害别人。我就是这受害者,我没有理由放过他们。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只是时间未到。”私塾老师的话历历在我的眼边,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他所说的话是好话,有道理的话。
我喜欢好话,更喜欢有道理的话。人活着就是要讲道理,如果连道理都不讲,那还能算是人吗?
那些不讲道理的人,注定要受到惩罚,他自己给自己的惩罚,或者是别人给他的惩罚。
师傅并没有告诉我“宽容”这两个字,他说:宽容也是一把致命的武器,杀死的人是你。所以,你要活着,就不能宽容,或者是不对你的敌人宽容。
师傅并没有告诉我要不要对朋友宽容,我很迷茫,这迷茫在很多年后告诉我很多血的教训。
但师傅告诉我应该怎么去活命,在必死的情况下怎么去活命。这才是至关重要的,什么道理,什么拯救世人,什么复仇,都必须先要有命。我喜欢学那些活命的东西,因为我还有事情没有完成,我要先“有命”。
二十年前,彭不平的爹在张长风手下搏击八百招而不落下风。他们那一战也几乎成百年来武林决斗中的经典之战,人们都愿意,也都有理由说张成风武功比彭无双高,所以才能击败并杀掉彭无双。胜着王、败者寇,这是规矩,武林的规矩,也是江湖的规矩,更是历代朝廷所口声宣扬的定律:只有胜了,你才有说话的资格。
师傅并没有要否定或者是曲解这个“规矩”,然而事实终究是事实。张长风在与彭无双一战后名动天下,后来更成为旷古绝今的武学大宗师。他自己也承认是彭无双的死成全了他,他的话里有双重含义:一,他杀死了彭无双,所以他一战成名,这是捷径;二,他没有被彭无双杀死!这是一个他应该感激彭无双的理由,他后来给那一战做了一个总结:彭氏铁锤,不可力敌。结论很简短,也很好理解,只是人们不愿意去理解,而是偏爱的认为那是张长风的谦虚之语。张长风没有做更多的解释——过多的谦虚就是虚伪。这道理他也明白。师傅也一直认为他是谦虚,直到他亲自和彭不平决斗过之后,才明白彭氏三十二路霹雳锤威力有多大,有多恐怖。他也才明白,为什么张长风后来几乎不提那一战、为什么张长风那一战后几乎不轻易出手。师傅他一直在后悔,后悔明白这个道理太迟,不然在那一战中他就有可能击杀彭不平,而不用留下永久的遗憾,甚至要他的徒弟去冒险为他完成愿望。
我不知道师傅和彭不平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恩怨。我的职责就是去杀人,为我的师傅去杀人,我的命是师傅救的,我没有理由不听他的话。“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也是江湖的规矩。从五年前那天由师傅手中接过回剑开始,我就注定是一个江湖人,一个生于江湖,也必将终老江湖的“武林人物”。
这是我的命运,这命运从我被父亲一脚踢出家门的时候就注定了。
现在我就要杀彭不平,杀掉这个刚刚和我把酒谈心的武林大豪,完成我师傅的心愿。
回燕楼是寻欢作乐的好地方,朋友三五人,美酒加美女,这都是风景,这风景比之楼外青山豪不逊色,比之楼外湖光更不遑多让。
回燕楼也是一个决斗的好地方,更是一个杀人的好地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liu。回燕楼外没有牡丹,像牡丹这种娇贵的花儿,更适宜在深宫秋院,那才是牡丹老死的地方。这里适合生长的是香气馥郁的茉莉花,如果能每天都在这人间天堂里,喝三杯千杯不醉,品品茉莉花茶,或者每日钓几只太湖白虾,然后以之下酒,则又有何物何事可比?
看着晚霞下烂漫的天水与楼阁草木,我忽然就明白了当年那个“堕落”的翰林学士为什么会堕落了,要没有这仇与恨,我会不会也像他一样终老于此呢?
只怕我愿意也再没有当年他那样的人吧?
我轻轻叹息。
斜眼看向和我一样迷醉的彭不平,我忽然有一种犯罪的感觉,来时的那种“理所当然”也花为忐忑不安,如果我不来的话,这太湖边上的夕阳也许会更美吧?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能后退。
也许彭不平的感受也和我一样。
就在我看他那一眼的时候,他也回头看我,那目光中分明太多的留恋与痴迷,甚至是贪恋。我慢慢转过头,雷峰夕照是一幅绝美的图画,这太湖的夕阳西下,何尝又不令人神伤断肠呢?
是该出手的时候了,早死晚死都是死,早点解脱,也许也是一种美。
我慢慢抽出背后的回春剑,双手握住剑柄、剑尖朝下,面向彭不平道:“彭大侠,出手吧。”说出这句话,我忽然觉得浑身一阵轻松:是死是活,是是非非,都由苍天来决定吧!我有一种预感,战斗不会持久。这也就意味着,也许片刻之后我就将横尸此地,同时也意味着我心中隐藏的一切仇恨与痛苦都将结束。这是多好的事?
我心中一片宁静,灵觉也提到最高,手中斜指向上的回春剑发出丝丝的剑气,一阵轻轻的颤抖,这颤抖让我安心:我的回春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了我的心。我忽然有一种人剑合一的感觉。这是剑道,我正在步入剑道,只可惜我时间不多了。我叹息,叹息我的时不我待,同时也叹息我的无限yu望,在这个生死关头,我竟然还遗憾我练不成至高剑术,入不了剑道,我确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
我一声苦笑,收回心神,定睛看着一脸惊异与惋惜的彭不平。
“难得,难得,可惜,可惜。”彭不平边摇头,边叹息,也慢慢举起了手中的铁锤,这八个字、重复和余味无穷的八个字,是我听到的彭不平最后说出的话。
张长风与彭无双一战后给霹雳锤下了:“彭氏铁锤,不可力敌”的评语,的是中肯之言,彭不平举起铁锤的时候,一股沉闷的压力即刻向我涌来,我身形一晃。三十年以上的功力果然非同凡响,我区区五年的功底怎么会是对手?我看他,他也看我,确切的说是“看穿我”,他深沉的目光似乎是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却分明捕捉不到他的眼神,看不出他眼中有何意义想要表达。他是在看我的背后,或者是看我身后的一切,更有可能是什么都没有看。因为我迎着他看去的目光,明明迎上他的眼神,却觉得空无一物。这一刻,我知道师傅为什么会打不赢他了,这才是深沉,绝世高手才有的深沉。师傅也是高手,要不是高手的话,也就不会在彭不平的手下几百招不落下风,并最后全身而退。可师傅没有这种深沉,这种目空一切,却又包含一切的深沉。又或许可以这样说,师傅是为杀人而战,而他是为比武或是名誉而战,他的眼里只有胜败,所以可以目空一切,而师傅不同,师傅是为着生死,自己的生死,别人的生死。这在境界上已经落后一乘。
我今天也在重蹈师傅的覆辙。师傅不是张长风,我不是师傅,更不是张长风。张长风可以大战八百回合而不落下风,师傅也可以和彭不平数百招而势均力敌。我不是他们,眼前的彭不平如果是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海的话,我最多不过是一条看似翻腾的细水,能够搅起那么一点点的波浪,但绝不能撼动大海分毫。
在彭不平铁锤慢慢指向我的那瞬间,我只觉得自己全身一无是处,甚至有一种赤身裸体的感觉。这种感觉能让人发疯。所以我也做了和他同的事,把我心爱的回春剑也指向他,在剑尖远远地对准他的眉心的刹那间,我见到他的目光一缩,就这一缩,我心中大定,他并不是真的一无破绽,我也并不是毫无机会。
在他目光一缩的刹那,我的身子一动,回春剑发出一声轻鸣——我主动攻向他!
张长风武功盖世,他有能力和彭无双拼上八百招,据说他当年几乎都是以守代攻,所以他最后赢了,从此江湖人对付铁锤流星锤一类型的武器时都几乎采取守势,张长风给他们立了一个先例,活命的先例,他们没有理由不借鉴。
师傅在彭不平的抢攻下,到第十四招才开始反守为攻,可是直到最后,他一点下手的机会都没有。霹雳锤太强悍,霹雳锤的主人更强悍,师傅自信有当年张长风的功力,却没自信自己也有他那样的运气,所以他不敢硬拼到最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是三岁的孩子都知道的道理,有命才可以做别的。师傅除了离开别无选择,而彭不平似乎也知道无法赢得对方,所以也知趣停手。后来师傅告诉我,和彭家斗,千万别抢攻,能守就守,守住了就是最到的赢家。师傅告戒我的时候,一脸遗憾,这是他的痛心之处——如果当年他从开始就采取守势的话,说不定他已经杀了彭不平了:他斗到后来,与彭不平对攻到数百招之后,功力再无法与彭不平相抗衡,要知道,彭无双当年是在八百招后才脱力,师傅自问能支持到,可是,谁能保证彭无双就是在八百招的时候脱力的呢?又有谁知道他是非是因为别的原因才落败?毕竟那一战已经过去很多年,确切地说是二十年。眼见尚且不一定为实,何况是传说呢?
师傅告诉我的时候痛心疾首,我知道他之所以谆谆训导我这些,是希望我能赢。我也知道这是他的经验之谈,可是,我不是他,我更不是张长风。
所以,我采取攻,毫无保留地攻。攻不是我的长处,可是我还得攻,除了攻,我别无选择,因为我不是张长风,也不是师傅。
回春剑五年来第一次出手,可这一剑我却已经在梦魂中演练了千百遍。从我身子跃起的那一刻起,一种久违的熟悉感从剑柄涌到虎口,由虎口涌向全身,那种感觉好像好像我远远地扑进母亲的怀中那被呵护、被溺爱的幸福感;好像好像母亲给我系好肩上的披风,看我奔向门外游戏的温馨。这种感觉,已经被我忘记了很多很多年,从十年前母亲吃着吃着饭就倒在饭桌上的那一天起,我心中就再也没有过这种幸福与温馨了。因为我的心已被仇恨和怀疑掩盖,我不想得到任何的温情与了解,师傅除外。
今天我又找到了这种感觉,从我的剑那里找到这种感觉。我忽然明白师傅为什么说我是一个天生的剑手了。也明白为什么一好剑手必定要有一柄好剑这句话。
我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回春,和我朝夕相处了五年的回春宝剑。此刻我们已经做到人剑合一,或者是人心与剑心合一。
我出手的那一刻,我心中涌起一种春回大地、福泽无边的包容情意。这情意摧动着手中的回春宝剑。
剑光如水,水波荡漾,向远处的彭不平涌过去。身后夕阳下的杨柳细枝飞速倒退,我跃动的身子离彭不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眼中那一丝叹息。
是的,他在叹息,是叹息我的自寻死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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