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与愿违,大相径庭,铩羽而归,好不气馁,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查晓卉长到十七岁,好象还是头一回。大凡健康一点的男人,不说言听计从,至少不会如此粗暴,况且他应该猜到她的一片苦心。就算她有了差池,遇到最不讲理的男老师,最多也是婉转地说上两句,话的轻重,完全看她的反应而定。她上辈子好象欠着这个冤家似的,那口气恰似眼下父亲对待母亲的态度。肯借,立个借条,有借有还,爽快;不肯借,少说废话。他没有功夫陪她闲聊;至于报告不报告老师,悉听尊便。一点转圜的余地也没有,把难堪统统丢在一个人身上。换个别人,她早就不会善罢甘休。偏偏惯常伶牙俐齿的一个人,却叫呛得张口结舌。不争气的眼泪,光在眼眶里面打转,发木似的一个人儿,傻站在那里连动都不会动了。
居然甩手先她而去,抛下孤零零的一个。雄赳赳,气昂昂,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就象《红灯记》里面的李玉和慷慨赴死。好心成了驴肝肺,一时间竟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出了毛病。要不是廉忠和走在半路上,发现情势不甚对头,重新找来,又是赔礼又是招呼,真不知道,她还会在那里滞留多久。
回家的路上,天色已经一片沉重。黑夜来得越来越早,七点不到,已经暮色四落,一片迷蒙。时间不到,路灯没亮,愈发显得昏暗,阴森。路边的防震棚,还没有拆除干净,东一个,西一间,到处张着黑魆魆的口子,让人不胜提防。廉忠和本来要陪她回家,她断然拒绝了。吃不到羊肉更不想惹一身臊,廉忠和竟然也摆出一副不屑的神态,悻悻作势,更见几分幸灾乐祸的恶毒。真不知道这个丑八怪的脾气什么时候也见长了,从前一味巴结的劲儿一扫而空。也许是跟李卓然陷得太深的缘故,都有点忘乎所以了。
廉忠和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她才收摄住一点心神。方才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回转。说不尽愤恨,说不尽哀怨,恼羞之余,却还在时不时检讨自己。是不是口气太突兀了一些?或者他本来就对自己的误解太深?想到脑瓜子发胀发疼,最后终于憋不住了,在心里痛骂了自己一顿。如此境遇,居然还在自作多情,还想作贱自己。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扑簌簌地滚了下来。好在黯然无光的天色里,也不用担心别人看见。只是必须强咬牙关,不让自己失声。
强咽几回,终于收住泪水。转念之间还有点后悔,忘了关照廉忠和几句。今天的情形,就他们三个清楚。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象是某些人的作派。她估计那个冤家自己不会出去到处吹嘘,可廉忠和那个自知不觉丑的家伙就很难说。一旦传扬出去,她的面子算是丢得一塌糊涂。多少男生,如同蜜蜂采花一般围着她嗡嗡乱转,偏偏一个啥也算不上的家伙,说晾就把她晾在了那儿。奶奶前两天就说:白露身不露,叮咛她多穿点衣服。今天早起只觉得身上热烘烘的,光穿了一件的确良衬衫。现在感觉特别凉,两条胳膊上起满了鸡皮疙瘩。倘若奶奶的预言无所不包,她肯定不会去碰这种钉子。
她也不想叫家里人看出任何端倪来,哪怕是一丁点蛛丝马迹。自从她发育成人之后,母亲总时不时要对她盘诘,仿佛象她这样的人天生就不安分,随时随地会出格。而在她的记忆里,姐姐们好象从来没有这种待遇。难道就因为自己的容貌?漂亮的女孩就这么叫人不放心?两个没出阁的姐姐,也沆瀣一气,没事找事,无事生非,真有什么落到她们的眼里,定会幸灾乐祸,趁机兴风作浪。本来十来分钟的路程,她差不多走了一个多小时。直到认为自己的神色完全无异,方才悄没声的闪进家门。
推说身体有些不适,草草吃点饭,简单梳洗一下,便径自进了房间。好在那天母亲从单位里拿回几张电影票,本来也有她的一份,一再推托,妈妈只好和姐姐们去了。
早早躺到被窝里,辗转反侧,怎么也静不下来,索性又披衣起床。翻开自己的日记,默读昨天的那篇。读着,读着,忽然觉得有点不对,细细一回想,好象是书签放错了地方。一般都是记到那里,书签就搁到那里。除非有人动了,踅摸几遍就得出了结论。脑子里哄地一下,恼羞当即成怒。回想起刚才分手之前,姐姐们嘻嘻哈哈,挤眉弄眼的样子,心中愈发断然。
“姆妈,人家不舒服,咱们就不要勉强人家了……”二姐当时说。
“姆妈,你该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了吧?咱妹妹这么小的年纪,还没有学会说谎呢?晓卉,你就好好在家,写一写吧……”三姐当时说。
“看你个罗嗦劲?话都说不清楚了,真是洋泾浜,是中国话,又不是英语。什么写一写,应该是歇一歇。说本地话就本地话,不要里面乱夹普通话。不信,你问妹妹,这个字是不是这么发音?拼音拼法倒是一样,可一个是上声,准确的应该是阴平。妹妹,姐姐只有初中毕业,没有你学问深,你说对不对吧?”二姐说时,愈发显得阴阳怪气。
她实在不想去答理她们,当时也就没细想。现在看来,她们肯定已经窥测到了自己的隐私。两个姐姐,初中毕业,功课不行,无法读高中。父亲托了熟人,让她们分别进了两个单位,一个半工半读的机械技校,另外一个本市卫校的红医班。她们下班比她下课要早,肯定是没事干了才如此无聊。再也控制不住,索性趁着这个理由放声大哭一场。
哭着哭着,忽然感觉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抚mo自己的肩膀。回头一看,奶奶不知什么时候上楼来了。一脸关切,嘴唇哆嗦,象是在咀嚼什么,又象是想说话而苦于说不出话来。一则家里的楼梯过于陡直危险,二来她的体力不支。奶奶已经很少自己上楼,床铺已经架在底楼中间的那个房间,习惯上把它叫中造,因为辟出了一条到灶间的通道,要比其他房间小一点。上个礼拜刚刚换的房间,父母住后楼,他们三姊妹前楼,奶奶一个人睡底层的中造。
“奶奶,您怎么上来了?”慌忙起身,抹了两把眼泪。扶住老人,让她在床沿坐定。
“我听见你没睡,就来看看……”
“奶奶,您要上楼,您叫我呀……”
“没事,这不上来了吗?小鬼头,有啥事体不开心?”
“她们乱翻我的东西,真是气死人……”
“啥东西?那么金贵?”
“不是金贵,奶奶,那是私人的东西,哪能随便乱翻……”
“哪她们肯定是吃饱了撑的,不叫看的还乱翻,那叫没知识,没教养。十个手指头都有长短,她们不会跟你一样。小鬼头,凡事都要看开一点,她们读书识字不如你,不能一般见识……”
“不是,奶奶。对了,我想把我的床搬到你的房间去吧。晚上我还可以照应一点,我想看看书,温温功课,她们不是嫌灯光太亮,就是说我翻书声音太吵,老是烦人,奶奶,我跟您一起,您烦不烦?”
“哪敢情好,我就怕你们不肯。上了年纪觉少,不怕你吵。你吵上半夜,我睡下半夜;你整夜吵我,我就白天找个辰光补一觉。除非你天天跟我吵,那我就有理由打你的小屁股了。老不死的人,多的就是辰光。上了年纪的人谁不喜欢热闹,只要是你们不嫌弃。啥辰光头疼脑热,我叫个人都方便……”
“不会,我绝对不会,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我现在就搬……”
“行吗?你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等你爸爸回来?”
“没事,奶奶,反正就是一张片子床,拆散了没有多大的分量,我一个人笃定行,来,我先扶您下楼。回头再上来搬自己的东西,让她们回来也吓一跳,还以为我离家出走了呢……”
见最心爱的小孙女有点活跃起来,老人便放下心来。大约花费了半个钟头,查晓卉的家当全部搬进了奶奶的房间。两个床铺面对面,中间原来就有一张老式四仙台,稍稍整理一下,便算书桌。还把中间的电灯放下一点,照得桌上更加亮堂。父亲曾送给她一副铁皮书夹,放到桌上,把自己积累的书籍排成一个长溜,既替奶奶挡了光线,也为自己的小天地造成一点温馨的关拦。关键是奶奶的房门能锁,自成一格,再也不用与姐姐们挤到一起,听她们的信口排揎。四仙台上的抽屉,有两个带锁,奶奶分给她一只,又把钥匙统统缴了出来。还故意做了一个掏穿口袋的怪动作,表示自己没有留后手。查晓卉喜出望外,抱着老人狠狠亲了一口。
尘埃落定,母亲与姐姐们正好看电影回来。抢在她们过来之前,便把房门轻轻销上。母亲有些惊异,不免要问。隔着门解释两句,也就不再听见她的声气,婆媳关系本来紧张,母亲很少进奶奶的房间。
父亲回来的时候,她开了门让他进来,理由当然是想照看老人,父亲开始不免有些狐疑,听她一再解释,反倒赞许得连连颔首。回头拿了一张硬扎的画报纸,折成一个三角灯罩,用回形针夹在电灯灯头上。这样一来,直接射到奶奶床头的光线就更少了。
父亲离开之后,估计不会再有人干扰,查晓卉便取出她的日记。经历了白天的事情,再加上刚才搬家一折腾,脑子里更加兴奋,一点睡意也没有。
一九七六年九月八日,星期三。
今天真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既兴奋又沮丧。
令人兴奋的是,我终于有了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小天地,虽然还不是一个人,必须和奶奶一起分享,不过,奶奶绝对不可能象那些讨厌的家伙一样,来偷看我的日记,乱翻我的东西。再说,奶奶也不认得几个字,想偷看也偷看不成。除非她拿出去给别人看,假如那样的话,她就不会是我最敬爱的奶奶了。这样一来,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写我的日记,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必藏藏掖掖,自己写给自己看。语文老师曾经说过,很多伟大的作家,最初的习作,往往是日记,我现在还不敢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未来的作家,至少,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写我的日记了。
令人沮丧的是,我今天的努力彻底失败了,那付自以为是的样子,简直不可理喻。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嚣张乖戾,可恶可气。去年班主任对他的评语,真是一点也没冤枉他:骄傲自满,浮躁粗心。照我的想象,班主任很可能给他留了一点面子。依我,还得加上自大狂妄才合适。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俗话说得一点不错,他根本就没意识到其中的危险。现在只有一个法子,报告老师,让他们出来阻止他,挽救他。然而结果又会是什么样呢?假如老师把他的事移交民兵指挥部又会是什么结果呢?就算是一个行凶报复未遂,民兵指挥部也完全有理由来抓他。假如那样,我家与他家的仇怨会不会进一步加深?上一代到我们这一代,一代一代何时能了?最好要求老师按照人民内部矛盾来处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千万不能报案。可老师们会听我的吗?再说我又算是跟他什么关系呢?随便什么人提出疑问,我该如何回答?一旦报出去,肯定由不得我来作主了。
说老实话,我甚至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对他有点那个了,真被同学们的胡言乱语不幸言中?真想找个可以谈心的人,哪怕只是一点提示也好。找谁呢?爸爸妈妈?不行,绝对不行。爸爸很可能会批评我,当作早恋。妈妈啥也不懂,连管自己都很吃力。眼前的两位枉为姐姐的姐姐,更加不能与她们分享我的秘密,就因为我比她们漂亮,还是大人们喜欢我比她们要多一点,妒嫉,我知道她们一直等着机会,看我的笑话。大姐,已经结婚,不常回家,兴许能够诉说,可她的脾气跟妈妈完全一模一样,一点小事就要大惊小怪。只怕我今天跟她一说,明天全世界都会晓得。
再想想,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我如此费心竭虑,而且结果都象今天一样吃力不讨好?论家庭出身,他自己看上去好象没有什么大问题,可他有个坐牢服刑的叔叔,政审的时候总会对他有所影响。爸爸说得对,现在不管怎样,政治上一定要过得了关,政治是一个人的生命线。凡是今后担任重要的工作,必须过好政审关。就他本人,政治上一点也不要求进步,三好学生不是,共青团员更加没边没影。人倒是非常聪明,如果他今后的心思不是用在正道上,不但不能算是优点,结果可能非常可怕。就象眼前的事情,他不正是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在自掘坟墓吗?奶奶说过,有些人,要么楼上楼,要么楼下搬砖头。奶奶不会太了解他,可这话对他多么中肯。记不得奶奶什么时候说了这话,但愿不是专门对他未来的预言。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只是想帮他,就象帮助任何一个熟识的同学,尽力帮他……
对于自家与李家的关系,查晓卉一开始并没有放在心上。矛盾的起源,正是她还不懂事的年纪。零零碎碎听大人说了一些,深究也没究出多大的东西来。用大多数人的话说,是李家老三李石明觊觎父亲当时的位置。那是*初期,倒也可以理解。听人说过,六六、六七那些年,大凡敢于起来造反的人,都有机会掌权。听说李卓然他三叔也曾扛过一面造反大旗,只是昙花一现好景不长。父亲当时也是一位造反派头头,在抓革命促生产的时候被结合进了地区的领导班子,经过数十年的努力奋斗,成了本地区的一把手。
自从查晓卉懂事以后,却没见李家对查家有什么特别冒犯的地方,两家人住在一条巷子里,从不见一次往来,母亲却总是耿耿于怀,仿佛昨天才吵过架似的。母亲似乎是最大的受害者,时时恼恨不止,常常咬牙切齿,仿佛别人始终踩着她的脚尖不放。那诅咒的口气,只有把李家放到美帝,苏修,蒋介石反动派一起消灭才解恨。查晓卉心里颇有微词,总觉得母亲有点小题大做。再说人家不就是贴了你老公的几张大字报,*时期贴大字报的人多了去了。前两年不是还有人喜欢这样,揪着谁的小辫子了,便贴上几张。事过境迁,很少见人揪着不放。而且人家已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仅次于杀头的牢监,一坐就是十多年。假如心平气和来计算,毕竟李家悲惨太多。
倒是自家奶奶,让人刮目相看。别看老人大字不识一个,却算是不折不扣的知书达礼。待人接物,言行举止,在是是非非面前,老人自有不同凡响的见地。比如说她有个硬柴软柴的理论,总叫人忍不住要在心里揣摩几遍。简单两句话:硬柴不能捆软柴,软柴倒能捆硬柴,说的是与人交往的道理。老太说法有点象查晓卉她们的哲学老师,空洞玄虚,多用譬喻,不过老师却没有她耐得住咀嚼。总觉得老太要是识文断字,肯定胜过自己的老师。也许是自己过于喜欢奶奶了,全副身心,耳脑并用,所以理解起来也特别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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