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说笑,崔新生还当了真。他老婆很快就找着了一个姑娘,相亲的日子定在元月二号的下午。元旦大多放三天假,一般人都喜欢在自己家里团聚,所以阿二店里一点也不忙,下午又正好是饭市与夜市之间的空挡。
地点还是查家,最起劲的要数查晓卉了。论年纪,她管阿二叫叔叔差不多,可在她的潜意识里,却一直以阿二的监护人甚至长辈自居。只要牵涉到阿二的事,不让她参合还不开心。相亲的事情,节前都通知到了。查晓卉掐指一算,阿二已经有半年没来相亲了。她知道阿二不可能到别处去相亲,阿二早把这里当成他的父母家了,那么多次相亲,每次都是自己的母亲作为男方家长出面。查晓卉自然认识崔家婶婶,对她的印象不错。一个国营大商店的柜组长,比自己的母亲有文化。想来她替阿二挑选的姑娘一定不会错到那儿,张罗着要替阿二好好准备一下。关键是自己对阿二没有信心,好好的一叠豆腐,偏用铁丝给串了起来,只怕他到时候砸喽。
依照她的思路,首先是要增强阿二的自尊心。觉得阿二什么都好,就是缺少一点自信。筹划来筹划去,最后决定不惜暴露自己的秘密。她在试写一部,主人公正是阿二,一个走投无路的小叫花子,如何经过自己的多年奋斗,成长为一个光荣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在平凡的岗位上作出不平凡的贡献。都是最近利用课余时间偷偷写,已经有了万把字的开头。情节还没有完全展开,但应该对阿二有所激励。一个被人当成英雄来描写的生活原型,没有理由窝窝囊囊。
老奶奶觉得越来越蹊跷,喜好挑瘦拣肥的小姑娘居然不再挑食。平素吃饭,哄着骗着还不一定乐意。现在,竟然自个儿把饭迅速吃了,整一个饿狗抢食似的,自然撒得满天世界都是饭粒。五六岁的年纪,本是最顽皮最可爱的时光。要说一点不懂事,真是屁也不懂,要说懂事,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充满好奇。一扔碗,就往外跑,那付野头野脑的样子,真不象一个缺把的家伙。
念到这里,晓卉略微有点羞涩。她跟阿二解释说这是文学的语言,必须采撷一些生活原型。阿二只是笑微微地望住她,压根儿不表态。反倒把查晓卉惹急,恨恨地捅了他一拳。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是神经过敏了,阿二素来也看一些书,这种解释纯属多余。如此一来更加显出自己的无知与多心,不觉娇嗔一声。“你到底在不在听?”
“我的小卉能写书了,我还是里面的主人公,又是第一个读者,我能不好好听吗?要是你把我些得一塌糊涂,到时候我可哭都来不及啊。对了,刚才后面的话不是书里写的吗?我还以为你是在读注解呢……”
查晓卉哼了一声,但见并没有丝毫取笑的意思,便再也不计较了,自顾自读下去。这是元旦那天的下午,查晓卉一本正经去找阿二。把他拽到他的柴披屋里,说是要给他读一段书。阿二向来就由着他,正好不忙也就随她进了自己的房间。那是饭店后院里面两间小屋中的一间,另外一间是仓库。自从小店开张以后,阿二就再也不住原先那个废变压器房了,前年爱国卫生大扫除,查主任嫌那个地方埋汰,干脆让人扒了。饭店是新砌的三开间门面平房,后面附带仓库与工场,厨房后面还有一个不小的院子,一部分场地堆着煤块,空下的地方原来盖了两间柴披屋,也叫灶披间,阿二就把它改成了自己的宿舍。反正孤身一人,能够伸展四肢的地方就是一个家。就象旧社会的学徒一样,早起开门,收工打烊,真正以店为家。本来有过一些闲话,但叫查主任一说谁都不吱声。“本来店里就一日三餐供着,就算人家天天偷着吃,又能吃到多少?莫非他有八个肚子十副肠胃?没亲没故的,又没有那么多人要送。真有什么的话,只要抓到,看我怎么修理他,反正监狱的门开着,对谁都是一个样。再说单独找个守夜的临时工,还得多一份另外的开支,一点生产自救性质的小生意,犯得着那么小题大做吗?”
三岔路口的人就是眼皮有点浅,但什么事也架不住有人毫不顾忌地表态。况且又是查书记在地区大会上公开讲的,一锤定音。加上阿二的为人早有口碑,大家都接受了这个事实。阿二天生是把理家好手,一拾掇居然不输于那个经营多年的变压器房。地方很小,只够一般人家放一张四八尺的大床,不知怎么搞的,偏偏让阿二弄出几分宽敞来。一张旧板车改的小床,占去了半个屋子,东墙仅放得下两个大木箱,叠起来兼作一张桌子。两个凳子是临时从店堂里搬来的,原来只有箱子旁边放了张人家丢弃的破藤椅。关键是两面窗户开得好,一般人都不喜欢临西的房间。临西的房间夏热冬凉,阿二无所谓。夏天他可以在店堂里睡,那里有几台大吊扇。冬天他则把炉渣出在西墙外,等于在那儿生了一架大壁炉。
这会儿阳光已经把西窗上的塑料纸烤的挂上露水,墙外的炉渣也把西墙烘得暖洋洋。阿二一进来就让晓卉靠墙坐着,这会儿已经看见她的鼻尖上沁出汗珠。阿二一会儿看看姑娘,一会儿又望四周的墙壁。墙上都是用废弃的奶粉盒糊起来的,这是阿二心中的秘密。那是他当年做清洁工的时候收集,一张一张积攒下来,每个盒纸上都印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这使他常常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姑娘的情景。如此想象,寄托着他心中最美好的回忆。查晓卉自然不能体会他此时的心境,只顾陶醉在自己的创作之中。此情此景,阿二只觉得他被带到了一个无比快乐的世界,倘若不怕亵du的话,他真想抱住姑娘狠狠亲她一下。
“卉卉,卉卉……”任你怎么喊,她竟连个头也不回。嘴巴里倒是一连声应承着,只是声音越去越远。老奶奶已经注意好两天,小丫头这段时间的行踪实在令人怀疑。
要说热闹的是在前门路口,什么破四旧,什么立四新,早先那些半大不小的红卫兵都是在街头马路上闹腾。唱歌跳舞,手里挥舞着红宝书,点火烧毁旧货,抡锤砸烂古董。要不就押着有点问题的人挂牌游街,很沉很沉的大黑板,用根细铁丝拴着,能把人勒死,差不多是叫人拖在脚板上一步一步捱着走路。不管是谁,每个游街的人手都用浓浓的墨汁浸过。真不知道是谁出的馊的主意,当年镇压反革命都没有这么厉害。该不是韧毅这个没有清头的小子,真不知道积点阴德。老时候的东西说打倒就一下子没了,难道连老祖宗也不要了?晓事和不晓事的都跟在后面跑,满世界的人都象发了疯似的整日游荡在街上。眼下时兴什么三结合了,孩子的爸爸也给结合到地区的领导班子里面。整天介的大游行,满世界的红彩旗,满世界的绿军装。上头三两天一个最新指示,惹得人整天为它们上街。啥事都丢下不管了,好象大家伙就等着那些最新指示给他们开饭呢。据说城里的各个主要路口都树立了好多大牌坊,有点象当年解放军进城的景象。她腿脚不灵便,已经很少出门。听那些邻居说,就是当年也没有现在这番热闹。
“不知道能不能这么写?不过奶奶就是这么说的。要说奶奶觉悟低吧,她说的话总让人觉得很有道理……”念到这里,查晓卉不无担心地说。阿二一惊,他确实有点分神了。好在查晓卉若有所思的话说得比较慢,基本意思他总算听清了。“管它呢,你现在又不是马上拿出去,到时候,哪儿不合适就改哪儿呗……”
“对!阿二哥,这就你一个人知道,千万别对别人说……”
“小卉,你阿二哥除非哪天变成了傻瓜,才会把你的秘密到处乱讲。就是说梦话我也保证不泄露半点秘密。说真的,我听着就跟印出来的书上一样,你写得真不错,等你长大了,一定会出书的……”
查晓卉笑了,这才发现自己最想听的就是最后一句了。
小丫头曾缠着奶奶带她去看,老人实在有点心疼。要搁从前,兴许她还要叨咕几句。儿子经常领头,就跟那些簇拥在他身边的半小子们一样起劲。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老人想起了当年镇压反革命的光景。不是见不得整人,只是看不惯那些糟蹋人的场面。几次眼泪都跑到眼眶外面,怕自己失态就再也不肯出门。是坏人抓了就得,也不要这么折腾。老人不止一次在心底里唠叨,但她知道这个意思绝对不能出口。不管认不认字,她这点还是清楚。只是为儿子捏着一把汗,真怕啥时候他也会落到那种骇人的地步。老人早年喜欢听评书看古戏,情知当了官之后猖狂的没有一个好结果,风水轮流转,马上马下都是走马灯似的换着坐。可惜那些现在都不让再演了,人也就失了一点教诲。老人不去,小丫头倘若跟着邻居上街。这她可以放心,不是可信的街坊邻居她还不肯放手。只是不往街上走了,她倒不禁疑惑起来。
老人眼下的全部心思,都在这个老幺宝贝身上。注意到小丫头这几天都是从后门走,好象还带走了家里什么东西。奶奶越想越觉得不放心,双手拄着自己的膝头急忙起身。要是遇到坏人勾引,可不闹着玩的。以前就听说过,有一种小偷,专门哄骗人家的小孩子,帮着往外偷东西。细细察看,也不见什么重要的东西少了。还是放心不下,再搜。
最后发现一锅新蒸的红薯少了好几个,最上面的几个还留下抓不住滑脱的小手印。糯性的山地红薯一蒸特软,大个一点,别说那双小手,就是大人的手也不容易抓住。这红薯本来就是蒸了吃着玩的,没有必要这么穷凶极恶。眼下已经不是饥荒的年月,红薯再也不算充饥果腹的主粮。只是家里的人都喜好这种非常糯滑的山地红薯,时不时蒸一锅当闲食吃着玩。再说儿子现在闹革命,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保不准什么时候跑回家,直嚷肚子饿。再一看,奶奶更觉不妙。小丫头拿走的可是不少,上午刚蒸的满满一锅,现在已经看得见竹蓠子的底篾,怎么看也不象个小孩子偷嘴,居然差了一大半。不用估计,足够让两三个大人饱餐一顿。家里的人早晨出去都没归家,自己今天连想都没想过。奶奶急了,倒不是小器,小丫头刚吃饱了饭,再吃这么多非得撑出毛病。山地红薯这东西是个贼性子,上口容易消化可就难了。越糯的东西越是撑肚子,一不小心就会让你两只小眼睛发直。
颠着小脚,赶紧从后门追了出去。地面上的人都认识奶奶,平素为人不错,多少有个人缘,再加上是本地最高领导家的老人。打招呼,献殷勤的自然不少,想讨好的人,更是扶住老人跑。人一多,消息也就灵通万分。都说小卉姑娘是往河边去的,几乎是把奶奶半抬着往那儿冲。腾云驾雾,就象老辈人坐花轿一般。颠得令人难受,几次想叫他们放手,但心里挂念着宝贝孙女,也就由着他们。
巷子尽头,就是小河。年轻一点的已经跑了一个来回,有人在一个桥洞底下找到了小卉。他们一边学说着,一边赶紧把老人往那儿送。一到那里,正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半大小子狼吞虎咽,小卉捧着几个红薯,静静地蹲在一边。青石拱桥是解放前修的,缝隙里长满了青苔和茅草。河床已经叫垃圾填埋了大半,唯有中间一道丈把宽的水流。浅浅的,缓缓的,青亮里面泛着黑灰,分明能够看见河底的淤泥。
听到这里,阿二忍不住笑了,这正是描绘他俩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眼眶里不觉沁出了泪花。“说我了,正是我了……”
“别打岔……”
一见大队人马到来,那个乞丐模样的人慌忙想逃逃。这边的人多,好看热闹的也跟了不少。再一发觉是时下红运高照的查家的事情,自动加入的愈发见多。眼见上岸的路统统给封死,周围的人越聚越多,那个家伙慌不择路,噗通一声就跳进河里。可没等他爬上对岸,有人已经从就近的石桥上堵了过去。不少人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叫,仿佛是把一头野兽赶进了围场。走投无路,那家伙只会愣愣地站在河心发怔。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害怕,挨得尽的人都听得见嗬嗬的声音,明显看得见他在浑身颤抖。这会儿已经是隆冬时节,上一点年纪的人套上棉袄都不觉得暖和。在那冰冷刺骨的河水里面,自然可以想象。
“哇哇……”刚刚被奶奶拽住的小卉,突然大哭起来。身子往下一出溜,赖在河滩上一个劲儿打滚。前胸满是薯泥的黄斑,后背又是一摊摊黑得发乌的河泥。好心的人去抱她,还挨了不少小拳小脚。“我不跟你们玩,我不跟你们玩,我要阿二哥哥,我要阿二哥哥……”
“傻丫头,他是要饭的,叫化子,坏蛋……”
“你们是坏蛋,你们才是坏蛋……”
奶奶这才看清楚,河心的也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黑乎乎的脸上突然划出两道幽幽的亮光,在哭。身体抖得更加厉害,脑袋快要抽到脖子里面。
“让他上来,你们让他上来吧……”老人不忍再看,颤颤巍巍地竭声喊道。她的话自然有点权威,况且又是当事的主家。有人随着叫喊,让开了一些路。可那男孩只是发抖,惶惶地把眼睃巡四周,不肯动窝。
“上来吧,会冻死你的,小叫花子,人家放你一马了……”有人不无悻然地大叫,还怕他听不懂似的还用手比划着。好事的人拗了一根树枝伸了过去,连抽带拨拉。就是不见动弹,吓傻了一样。树枝拂到身上,浑然不觉,狠抽一下,只是本能地一躲。这叫人倍感恼火,性急的人已经骂开了娘。
“出什么事了?妈?”这个时候,奶奶的儿子赶到了。他是这个地区刚刚上去的革委会副主任,自有人会专门报信。开来的是一辆带绿色蓬顶的帆布吉普,还带着两个带红袖章的年轻人。剽悍的个子,两个刀削似的面颊刮得铁青。步子沉重有力,踩得石桥都颤。他一边跟熟人连连打着招呼,一边快步走向他的母亲身边。
“不忙说,不忙说,你先给我把人弄上来,快,要冻死人了,快一点吧……”
逃到河心之后,后面的事情怎么也记不起来。要说他的脑子一直还算清醒,没有晕糊。后来小卉说是吓傻的关系,他从内心底里不认。反正后面的事情都是小卉和奶奶慢慢告诉他的,开始记事的时候已经躺在澡堂里面。还是奶奶的要求,查主任派人把这个叫阿二的小流浪汉拉到街口的澡堂,让人好好给他洗刷干净。
开始小卉还以为爸爸他们要抓走她的朋友,哭着闹着就是不依。后来爸爸赌咒发誓,才让小卉放心。奶奶回家找一些儿子少年时代的衣服,又带着小卉赶到澡堂门口,让人送了进去。小卉还是不放心,央着奶奶非要进去看看。
“不行吧,奶奶和卉卉都成了流氓,要游街,挂那个大牌牌……”奶奶作出弯腰到地的姿态,故意把一条胳膊重重地压在她的小脖子上。挂牌游街,小卉尽管看着好玩,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害怕。奶奶好说歹说,才让小卉明白。那里面是女人的禁区,最多只能在门口守候。奶奶说她也算女人,小卉似懂非懂,只是抓紧奶奶的手,一步也不让离身。
到天黑的时候,奶奶必须回家做晚饭,只好让人进去招呼,这家伙居然蒙头大睡。大概是因为小卉的关系,奶奶说话他也乖乖地听。奶奶的想法是带他回去吃一顿饱饭,后面的安排等她儿子回家再议。
奶奶做晚饭的时候,小卉就跟那个自称阿二的男孩玩耍。把属于自己的玩具统统抱到了客堂,鼓励他教他玩。因为奶奶的关照,小卉不敢带他到自己和奶奶的卧室。
“就在客堂。”奶奶的脸色有点凶巴巴的,小卉也就不敢再提过分的要求。只要不把他赶走,小卉已经满足。
小卉的家是一幢老式的楼房,两进两层,四个房间加上厨房和客堂,还有一个不大的中间与天井拼合起来的中造。爸爸妈妈的不算,三个姐姐合住一个房间。小卉还小,没有单独立铺的资格,只能跟奶奶睡一张大床,就住在中造一楼的那个只有别的房间一半大的小中间里面。
姐姐们都已经上学了,玩具统统归她。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累得她跑了一趟又一趟。阿二好象还没有从惊吓里面完全恢复过来,对小卉的热情失于应对,偶尔微笑一下象是敷衍,只是大睁双眼不停地打量四周,稍微有点声响,都要身不由主地颤抖一阵。小卉还不明白,只觉得自己还是不够热心,搜索枯肠,寻摸还有什么花样能叫自己的客人高兴起来。假如说以前小卉只是同情他,这会儿真是有点喜欢他了。虽然还是那么又黑又瘦,顺眉低眼的却一点也不见傲慢的样子。邻家的大哥哥们都比较傲气,从不跟小姑娘玩,甚至只要她挨得近了一点,他们都会显得很不耐烦。一洗过澡人也改头换面,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就象一个邻家的大哥哥。奶奶从家里翻出来一些旧衣服,都是小卉他爸早年的东西,旧虽旧些,倒还合身。比起刚才那些不知从那捡来的垃圾,简直有天壤之别。
到黄昏的时候,家里人都回来了。两个小姐姐不知什么原因,捏着鼻子逃进自己的房间,小卉本想给她们说说,可就是关着房门不让。二姐晓蕾说难闻死了,小卉狠命嗅也没嗅见什么。不再理会她们,自顾自要逗阿二高兴。倒是大姐还算给她一点面子,远远坐在一边,象是看守,又象是保姆。
妈妈回来,听奶奶一说一下皱紧了眉头。又把小卉叫进去,抓住她的小手狠狠搓洗了一阵子。
“我今天没有玩泥巴……”小卉忍着痛,满是委屈地辩解。从前这个样子,总是妈妈逮着她正在玩臭水塘里的泥巴。妈妈一点也不听她的解释,直把她的小手搓得又红又疼。小卉心里只怕冷落了自己的客人,强挣着要走。妈妈就是不让。洗了一盆水,又换一盆水。
吃饭要等爸爸回来,这是奶奶定的规矩。今天爸爸一回来,妈妈就忙不迭地把他叫到里面。“成什么了,一个老一个小,你也由着她们胡来?马上搞走,丢人现眼……”
“让人吃了饭再说……”奶奶的声音里面明显透着不满,连一个头也不回。小卉当时心里有点幸灾乐祸,知道奶奶常跟妈妈过不去。希望妈妈这会儿跟奶奶对上嘴,把自己放开。
只见妈妈想再说什么,儿子兼丈夫连忙给了一个狠眼色。妈妈的样子好象有点忍耐不住,一摔厨房门径直上楼。小卉早已知道,每次妈妈摔门的时候,奶奶总会大声数落妈妈。爸爸这个时候也会发火,教训妈妈,最后总是以妈妈掉眼泪哭鼻子收场。今天奶奶却什么也没说。拎了一张小桌子在客堂的边上架好。然后端出几个菜碗放到上面。
“奶奶,坐不下的,坐不下的……”小卉急了,怎么家里多添了一个人,不坐大饭桌,反而支个小桌子。以前家里来亲戚吃饭的时候,还要把藏在楼梯下面的大圆台片子给加上。
“别多嘴,卉卉不懂……”看见奶奶非常生气的样子,小卉倒是有点害怕。心想奶奶这次没有责骂妈妈,是不是会把怨气撒到自己的头上。家里的大人谁也不敢打她,就奶奶生气了会冷不防对你抡上一记屁股。疼倒是不怎么疼,关键是叫人很没有面子。姐姐们从不挨打,所以每每那个时候她们特别容易幸灾乐祸。正在惶惶之间,奶奶又端来好大的一碗饭。“吃吧,好孩子,你先吃吧……”
阿二有点迟疑,看看奶奶,又看看小卉,最后还偷眼望了一下里面楼梯口。看来实在是禁不住那饭菜的诱惑,急不可耐地动起手来。一小碗红烧肉,四个肉酿面筋,青菜豆腐,还有一碗豆芽咸菜汤,上面漂着小卉最最喜欢用手一颗一颗拣着吃的小虾米。
这个时候,妈妈才姗姗下楼,和奶奶一起往大桌上布菜。小卉吃饭的位置在奶奶的旁边,背朝着小桌的方向。小卉总觉得不对,心头一热,往自己碗里胡乱搛些菜,就要下去。
“你敢,卉卉……”妈妈的声音跟炸雷一样,两眼分明闪着火星。小卉愣在当场,连怎么哭都给吓忘了。
“从小就有良心,难得……”奶奶慢悠悠地叹息一声,把手在小卉的背心轻轻地揉着。这一来,小卉一肚子的委屈和惊吓都给揉了出来,一撇嘴,嘤嘤哭声,和着一口没有来得及咽下的饭菜,一齐喷发出来。
“别哭,小卉,你没错,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世上哪里没有势利眼……”
“你看你看,这哪跟哪呀?老而没样,老不入调,看把她掼成什么样子?好了好了,我不管……”
“干脆直说老不死的,不就得了……”奶奶慢声慢气地唠叨,手里用了一点力,好象要把小卉弄疼,叫她哭得更响。
“……”妈妈愣怔一阵,突然一摔碗筷,把喷着两道火焰的眼睛看看奶奶,又看看爸爸。小卉更加害怕,不敢再哭。总觉得阿二的事情是因己而起,自己是不是惹下了滔天大祸。一会儿,妈妈蹬蹬冲上楼去。两个姐姐也急上了火,怒形于色。
“快吃快吃,撑死你这个叫化子。吃完滚蛋……”二姐突然跳到小桌子前面骂道,还嫌不够似的指手划脚。阿二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原来斗嘴的光景,他压根儿没功夫理会,专心致志于对付派给他的那份饭菜。突然有手戳到他的脸前,再也避身不得。霍地蹦起,象个受惊吓的野兔一般缩成一团。双目惶惶乱转,筷子也掉到了地上。
小卉急了,在她的心里,这个大哥哥完全归属于她。只见她猛地扑向姐姐。哭闹,撕打。就象自己心爱的玩具遭抢了一样。要不是奶奶及时出手,小卉准给怒不可遏的姐姐扔到墙脚里面。
“都给我滚开,是不是养大你们,翅膀毛都干了?你们连自己的事情都还搞不清楚呢,就一点也没规矩了?”爸爸一骂,两个姐姐也哭着找妈妈去了。大概是叫小卉哭烦了,耐了没多久,爸爸长长地叹了一声,掉头出门。爸爸最喜欢小卉,拿她没招的时候只会唉声叹气。
“没关系,孩子,赶紧吃你的饭,吃饱了撑着,就是这个样子。没你的事,吃饭吧……”奶奶把地上的筷子给捡了起来,在自己的胸襟上擦拭一下,又塞到阿二手里。
没隔多久,爸爸带回来两个带红袖章的人。他们把阿二带走了,小卉不依,爸爸赏了她一个屁股巴掌。虽然轻得象掸灰一样,小卉还是委屈到了极点。爸爸逗她的时候,也经常拍她的屁股,但是板着脸,却还是第一次。奶奶一把抱着她,尽她哭闹,也不象往常那样,用什么怪异的东西来威吓。渐渐地,小卉发现奶奶也在流泪,好生奇怪。索性不哭不闹,怔怔地望住奶奶。奶奶忽然察出她的异样,扑嚯一下笑出声来。这一笑,本来噙着的眼泪鼻涕都喷涌出来,滴到了小卉的脸上。奶奶用满是皱褶而油腻的手给她抹着,喃喃说道。“卉卉,奶奶陪你睡觉去。奶奶给你讲故事,奶奶也逃过荒。就讲奶奶逃难的故事……”
安顿定当,奶奶抱着小卉上chuang。“阿二是在逃难,奶奶也逃过难……”
经历过阿二的故事,小卉好象突然长大了许多。每天就象一只乖顺的小猫,总是默默地依偎在奶奶的身旁。而且还学着大人的样子,抢着要替奶奶干活。令人担心的是少了一点天真活泼,有点心事重重。玩具也不太碰,实在没事的时候老是怔怔发呆。尤其是不见了往常叽叽呱呱小鸟闹春的样子,哑巴一个。奶奶急了,告诉她的父母。父母急了,想法子逗她开心。姐姐们都已懂事,放了学争着带她上街去玩。爸爸是个大忙人,可还是决定腾出一个星期天,为了她,全家上动物园。
“那个……那个……遣送站里也有笼子吗?”在一只老虎笼子面前,小卉突然发问。她骑着父亲的脖子,清脆的声音居高临下。当父亲的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好不容易才想起怎么回答。阿二走后的第二天,小姑娘问过他的去向。告诉说是到遣送站了,然后再由他们送他回家。但是有一点,他没有告诉女儿,那个阿二怎么也不肯说他的家庭地址。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隐瞒。
“小傻瓜蛋,笼子只能关老虎狮子,不能关人……”当爸爸的何尝不知晓女儿的心事,故作轻松地回答。
“那阿二哥哥会不会跑出来?”
“怎么会呢?有人看着……”
“就跟这里一样?”当父亲的简直不知道如何应对,好在宝贝女儿终于开口说话。“爸爸,他没有家。他说的……”
“他自己跟你说的?”
“他说的,还叫我不要告诉别人……”
“你怎么认识他的?”
“我的皮球滚到了河里,我够不着,怎么也够不着,他帮我下去捡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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